宋代词人·李清照
但是说到李清照,与她伉俪情深的赵明诚却还是不可不提的,他们这桩婚姻,原本象千百桩同时代人的婚姻一样,考虑的只是门第相当,而不是当事人情投意合与否。幸运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撮合了一桩志同道合的美满姻缘。他们夫妻的契合使后人歆羡不已,以至于傅会出这样的传说:赵明诚幼年的时候,其父赵挺之就开始为他考虑亲事,明诚有一日午休,梦中诵读一本书,醒来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告诉父亲,赵挺之为他解词道:“‘言与词合’,是个‘词’字;‘安上已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合起来是‘词女之夫’四个字,证明你将来要娶一个擅长填词的女子为妻啊。”后来赵明诚果然娶了李清照。可见他们的婚姻,乃是上天早早就注定的缘分。
李清照在家庭中并不是一个恪守闺训温柔恭让的媳妇形象,她的父家与夫家原本门当户对,但牵涉到党派之争,却分成了两派。清照父亲李格非是苏轼门下弟子,属于元祐党人,而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却阿附蔡京,“排击元祐诸人不遗余力”,甚至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在李清照结婚的第二年,公公赵挺之已高居尚书左丞之位,父亲李格非却被列名“元祐党籍”而导致罢官,李清照因此向公公上诗,想请他解救父亲,以“何况人间父子情”的句子来打动他的同时,难免也流露出对这位公公的不满。历史上赵挺之的名声的确不怎么好,苏轼就曾怒骂他是“聚敛小人”、“学行无取”,黄庭坚因为得罪了他而遭到贬谪,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也是赵家的姻亲,却深恶其为人,陈师道晚年时在朝廷任职,因家贫而无御寒衣服,参加郊外活动时陈妻特地借了亲戚家的衣服给他穿,陈师道知道衣服是赵挺之家里的,便拒绝穿着,竟致受冻病死。李格非“以文章受知苏轼”,李清照难免也受到父家的影响,对这位公爹的为人实则是暗中鄙薄的。在李格非被罢免之后不久,赵挺之夤缘拜相,权势逼人,李清照又赋诗嘲之,说他:“炙手可热心可寒。”对长辈毫无掩饰的讥刺之意,出自一个大家族的媳妇之口,足见她决非低眉顺眼的庸常女流。
有意思的是,赵明诚虽然是赵挺之的幼子,与父亲的关系却似乎有所隔阂,他的姨父陈师道与赵挺之不睦,却很赏识这个姨甥,在给黄庭坚的信中提到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表面上看来是因为赵明诚嗜好收集名人书法,由于录藏了父亲政敌苏轼、黄庭坚的文章诗作,而使乃父不满,其实在深层次,未必没有政治上不同的倾向在。赵明诚甘冒父子失和之险而倾向于元祐旧党,是否也有受了妻家的影响的可能性呢?由于赵明诚在历史上并无政治方面的建树,这一点已经无法查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赵、李两家在政治上的敌对立场,以及清照对公爹的不满嘲讽,都没有引发他们小家庭之间的矛盾,影响夫妻的感情。
他们夫妻间有一则脍炙人口的轶事,就是与上面所引的这首《醉花阴》词相关的:当时李清照与赵明诚分居两地,重阳时有感而发,赋成这一阕“薄雾浓云愁永昼”,将自己的这一腔思念之情寄给丈夫,明诚读后叹赏不已,自愧弗及,不免起了好胜心,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日三夜,一共作了五十阕《醉花阴》词,将妻子的作品也混杂其间,拿给朋友陆德夫赏鉴。陆玩味再三,说道:“这些词里只有三句是绝妙佳辞。”赵明诚问哪三句,陆吟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所作。
赵、李二人的投契,不但在文词上互争高下,在学术方面也是志同道合的伴侣,他们共同的爱好是收集金石文物,才结婚的时候,两家虽然都是官宦门第,生活却“寒素贫俭”,他们不惜节衣缩食,每月初一十五,都带着典当衣服的五百文钱,前往东京最繁华的交易市场大相国寺去淘古董,买到中意的碑文石刻等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其乐融融。到赵明诚出仕之后,夫妇二人的志向更为明确:“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他们享受着收藏与研究的快乐,也曾经为买不起名家的字画而相对叹惋,怅然数日。后来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去世,家道中落,他们的收藏活动却并未就此辍止,李清照支持丈夫的爱好,甚至“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所有的收入都拿去收购图书文物,室内到处都罗列着收藏品,“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犬马之上。”这样一对清贫然而生活中充满了乐趣的学者夫妇,如果上天给予他们白头到老的福分,真可以算作是童话般美好的人生。
清代著名的戏曲作家洪昇在他的杂剧作品《四婵娟》里,就借赵明诚与李清照之口,闲数古往今来的夫妻,分夫妻为美满、恩爱、生死三种,来阐述对婚姻缘分的看法:“美满与恩爱虽若相同,然须是终身厮守、谐老百年的,方才算个美满。若恩爱虽深,或享年不永,或中道分离,到底算不得个第一等了。”“(生死夫妻)此种夫妻,起先不无间阻,毕竟终成美满,别成夫妻一种奇缘,倒作千秋佳话。”而被借来剧中现身说法的赵李夫妻,正是“恩爱虽深,或享年不永,或中道分离。”如果想到他们最终生死永隔的结局,真令人禁不住陡生悲酸。
这一折戏题名“斗茶”,用的也是赵李夫妻的典故,晚年李清照在为丈夫生前所作的学术著作《金石录》作后序时,追忆夫妻昔年的温馨细节:“余性偶强记,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复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归来堂是他们在青州住所的书堂名,以赌谁记性好就先喝茶作为平日娱乐,而李清照赌赢时得意忘形,笑到了将茶杯打翻在怀里,反而连赢来的茶也没有喝到——当她经历过国破家亡之后,再回忆起这般的恣肆忘情,昔年的快乐,到今日都会成为心底的痛,“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浣溪沙》)人间的悲剧情怀,往往是相通的。在当年当时,她还是一个幸福妇人的时候,何尝不将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过?那时候她生活中所尝到的唯一痛苦,也不过是夫妇间的短暂分离,使她郁闷使她忧伤,吟出如这首《一剪梅》的词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据说是他们新婚未久的时候所作,因明诚外出求学而导致夫妻暂时分离,清照依依惜别,在锦帕上书写下这首小词送行。这样的离别,纵使忧伤也带着甜蜜的滋味,让人想起后世《浮生六记》中沈三白记述自己与妻子芸娘新婚分别时:“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待到见面时竟然:“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大约只有处于热恋中的人,才能体会这样一日三秋的牵挂。沈三白写的是散文,而李清照用更适合抒发感情的词体,毫不掩饰的吐露自己对丈夫的难舍难分,以第一人称的身份,要求他也要在别后同样牵挂自己:“记取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凤凰台上忆吹箫》)这本来是正常的夫妻之情,但在当时及稍后的文坛上,却成为她被指摘的理由。
词这种文体,最早来自民间,到文人士子手里之后,一开始也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花间集序》)的作品,带有典型的柔性美,五代和北宋初中期的名家作手,也无不学作“妇人语”,在词中扮演女性的角色,写纤秀婉约的词章,这样的性别转换,虽有幽微曲折之致,却也不免“隔了一层”,模拟而来的“闺音”,自然及不上闺中女子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性情文字。所以李清照以闺秀之身而作女性文学,被人称赞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沈谦《填词杂说》)“当行本色”者,纯是一片自然流露的心声也,并无扭捏造作之处。但正因为这样无所顾忌的“真挚”,毫不扭捏的抒情,也惹来了非议,同时代的王灼在赞许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的同时,又刻薄的批评她:“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碧鸡漫志》)所谓“闾巷荒淫之语”,我们在现存的《漱玉词》中并没有读到类似内容,可能是散佚了,也有可能就是指象《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箫》等写夫妇之情的词作。妻子深爱丈夫,居然构成罪状,在今人眼里自是不可思议,可是若看一看男性词人对思妇的摹写:“众里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音信,教人羞道不还家。”原来在古人的眼中,妻子思念丈夫,可以侧面描写,可以由人代言,自己在外却是万万不能承认的,羞涩压抑,含蓄隐忍,才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作风。李清照竟然毫不隐讳,直抒胸怀,在丈夫面前时的爱娇,分离之后的空虚寂寞,都毫无矫饰的流于笔下,难怪要惹得道学先生们的讥评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李清照前半生的人生,却活得自信而快乐。前面说如果忽略了赵明诚,李清照依然是李清照,但是如果真的忽略了赵明诚,也许易安居士就会是另一种风貌。不可否认,前半生幸福的家庭生活,志趣相投的恩爱伴侣,都是人生最难得的财富,尤其难得的是这个丈夫胸怀宽厚,虽然在才华上稍逊风骚,却并不象一些大男子主义者那样对妻子产生芥蒂,仍然全心全意的赞赏和支持妻子扬才逞能。据说他们居住在建康府(今南京)的时候,每逢大雪天气,李清照必然邀丈夫出门,绕城寻觅灵感,作诗之后必然邀丈夫赓和,赵明诚才华不及,常常以此为苦差事,但就算苦差事,他也是心甘情愿、乐此不疲的处于下风的。
在这样爱的包容甚至纵容之下,李清照的天性得到最大的自由。她在家庭中不需要作一个侍侯颜色的小媳妇,于最擅长的词场上,自然更不需要谦逊恭让。只因为自己是女流就在先天气势上矮了一筹,这在李清照是无法想象的事,她好胜也自负,“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填词抒情不遮遮掩掩,点评词场名宿更不会瞻前顾后,在她著名的评论文章《词论》里,就几乎指摘了从五代以来所有的名家,我们看看她是怎么挑剔这些名家的毛病的:
南唐二主: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晏殊、欧阳修、苏轼: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
王安石、曾巩: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晏几道:苦无铺述。
贺铸:苦少典重。
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
李清照这篇词论,在文坛上引起的争议要比她的词更大得多,她对前人几乎都持有批评的态度,而这批评又不无吹毛求疵之嫌,使后世的词评家们纷纷指责,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里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韩愈)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清代人裴畅也说她:“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在后人眼里,她目空一切的资本无非是自恃其才,本来不值得一提,只是她以女流之辈的身份说这样狂妄的言语,才使男性们姑且存之,以示他们能容得下一个女性小小的自以为是。即使是现代人谈到李清照的这篇词论,往往也会推许她以一个女性的身份,敢于褒贬前辈大家的自信和胆气——不论是因性别被贬低或抬高,我料李清照都不会服气。
其实如果衡以李清照自己的词作,她在《论词》里提出的几个标准,自己也不能完全达到,她的风格以清新自然、明白省净见长,于铺述、典重、故实等几方面,都不是十分合格。但提出批评和自己写作,并不是一回事,硬要批评者先写出比作家水平更高的作品再来指手画脚,这本是无理的要求。何况李清照的批评虽然苛刻,却也都是抓住了各名家的弱点,如果非要以性别论的话,她正是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和尖刻,搜寻别人的破绽进行攻击,并且毫无顾忌的直言不讳,所谓“最会抓人痛脚”是也。以李清照的生活经历和创作历程,她本来更应该算是南宋的词人,因为南渡之后她的作品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比前期更胜一筹。周邦彦是“结北开南”的词人,而李清照的下半生,已经加入了南宋词坛最早的大合唱。但她这篇作于北宋年间的《词论》,虽然略嫌刻薄,却是北宋诸名家的一篇总结辞,为此我将她置于北宋之殿军。
靖康之变是李清照命运的分水岭,天翻地覆的巨变,使她从一个洒脱不羁、逞强好胜的幸福女子,一变而成“飘零遂与流人伍”的孤苦孀妇。在南下逃难的过程之中,她同当时绝大多数遭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样,历尽了颠沛流离、惊恐折磨,平日珍视的文物藏品在路途上损失殆尽,鹣鲽情深的丈夫也撒手而去,可以说是丧失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赵明诚因患疟疾过用寒药而死于湖州任上,临终前竟未曾替妻子安排将来的生活,李清照就这样孤零零的被抛入了难民的生涯,从此“流荡无依”,凄凉终老。她并不是一个只局限于小家庭之中的妇女,在她意气豪纵之时,也曾评点文坛,纵论国事,明诚是她的幸福,却不是她的全部。然而夫妻相守近三十年,忽尔中道捐弃,从此身边再无那一个知心伴侣,再也看不到他支持纵容的微笑,这沉重的打击毁灭了李清照所有的欢乐,在晚年的名作《声声慢》里,可以看到她极度痛苦的心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龙榆生评此词说:“这里面不曾使用一个故典,不曾抹上一点粉泽,只是一个历尽风霜、感怀今昔的女词人,把从早到晚所感受到的“忽忽如有所失”的怅惘情怀如实地描绘出来。”很多词评家惊于她使用叠字的艺术,押窄韵的巧妙,其实这都是表象,藏在文字技巧之外的,是失去爱侣的词人在极痛楚极苦闷的时候,发出的血泪哀吟。她不再是“人比黄花瘦”的清丽少妇,那时的愁怀虽浓,却尽有心情从容优雅的欣赏生活,现在她已经成为“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白头嫠妇,所守着的只有孤窗秋风,所待再无可待,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绵绵长恨,自此萦绕了她整个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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