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艰险的地方 戍守大国末梢
边防某营战士执行巡逻任务。
中国青年报 赵迪 | 摄影
中国青年报 张国 | 写文
这里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是我国西藏边境最危险的一条边防线,30多年来已经有14名官兵牺牲在巡逻途中。
战士执行巡逻任务。
官兵进行训练。
通往“陇”这个地方,只有一条路可走。
陇是中国无数边防营地中的一个,位于西藏隆子县。崖壁下面“巴掌大的地方”,是西藏最危险边防巡逻线的起点。
属于这个弹丸之地的记载不多。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一个狭小的房间就全部放下,包括一面磨破了洞的中国国旗,一盏不知何年何月熄灭的油灯。
陇没有普通居民,国旗和油灯都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支连队,今天它叫六连,隶属于西藏军区山南军分区的一个边防团。
这支驻军的历史始于1960年。自那以后,不同年代的士兵或徒步或骑马或乘车到此驻守。行驶在这条路上,车辆行李箱里的所有物品都会不知疲倦地蹦着。交通方式在进化,但这些人拥有共同的体验:路似乎总也到不了尽头。
即使是今天,在辽阔的西藏,要想找到一个像陇这样的目的地,也需足够的耐心。第三纪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像复印机一样塑造了这里的地貌。卫星从太空拍到的只是一张张风干的树叶标本,脉络落了白霜的部分是一座座雪山之巅。在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脉络之间,一片枯叶上就蕴含着2000多米的海拔落差。
最近的村落距此17公里。很多方面,喜马拉雅山南麓这个群山环抱的峡谷都与外界之间存在一定的脱节,这使陇具备了一些只有在一个大国的末梢才能看到的状态。书信在此地延续了更长的生命。2006年这里才进入电话时代,公路要再等3年才会开通。第四代移动网络服务迟到了3年以上。报纸总是延迟一周送达。
要抵达陇,“将军崖”是一个必经之地,它得名于一位30多年前牺牲在路上的司令员。
六连有据可查被追认为烈士的就有14位,因公牺牲者远多于此。整个西藏边境,这个连队的巡逻路线最苦、最险,遍布雪山、冰河、峭壁,很多地方找不到路。有时,“路”是用铁丝吊着的一根木头,下面是万丈悬崖。连队丢过很多条狗,它们跟着士兵巡逻,遇到艰险路段只能掉头,但没再回来。
夜晚在巡逻路上驻扎,战士围坐在火边取暖。
18岁的匡扬武坐在宿舍的窗前。
从内地部队转来的士兵刘佳,第一次在这里参加巡逻时,连续过了5条冰河,5次都成功地将自己摔到了冰水里。
“我们的巡逻就是战斗。”团长谷毅解释。到达指定区域宣示国家主权,是陆地边防的任务之一。
“只要我们坚守在这里,这块土地就牢牢在我们手里。”中断学业来参军的大学生士兵李声松这样理解。
不满18岁的新兵匡扬武向往去巡逻。“听他们说,巡逻回来的人说话都不一样,更有气势。”
很多年前,贵州人余刚到这里参军,母亲对他提了两个要求:一是争取在部队留下;二是即使留不下,也不要带一口“南腔北调”回家。她不会想到,儿子要去的地方完全杜绝了南腔北调的可能性——这支在西藏戍边的连队,兵源地以四川、重庆、云南、贵州为主,四川话是通行方言,正如辣椒在这里的食谱上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这些人里,有人是出于对从军的长期向往;有人“打工打到不想打了”;有人是由家人代填了兵役登记表;有人纯粹认为当兵很酷,或者“想要八块腹肌”⋯⋯国家经历了快速的城市化,但因为各种理由,他们沿着城市化相反的方向,把自己发射到了边陲之地。
34岁的杨祥国在陇生活过16年,是时间最长的一位,被称为活化石。他有47次遇险的经历。
有几年,杨祥国时常感到背疼,严重时连续三四个月在床上难以翻身。去医院检查,他发现自己矮了一厘米,得知这叫脊椎下陷,肇因就是长期负重巡逻。根据医嘱,杨祥国不应再参加巡逻。他硬把连长扛在肩上练习深蹲,证明自己能行。他为此还扛过连队里身体最重的战友。
这些年,杨祥国有两次调走的机会,但他又申请调了回来。去外地读军校,他也“随时想回来”。“随便在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巡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承认巡逻很累,但又觉得“没有比巡逻更轻松的事儿”。
在那些手电筒都照不出的夜路,每个人都是连滚带爬,负责开路的杨祥国总是担心带错方向,但他像一匹老马,凭着感觉从没出错,同样“不知道怎么回事”。
2017年,杨祥国在团部破格晋升为副营长,可他仍常常找机会回连队参加巡逻,士兵仍喊他“班长”。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入伍那天起,他就反复听到这句军中箴言。但他认为,自己或许是一只井底之蛙,“视野太小了,心也小”。“如果你拿提职和巡逻来(让我)选,我选巡逻。”
曾组过乐队的新兵赵玩强在宿舍弹奏吉他。
戍边人的孤寂,常人难以想象。曾经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哨所,这个边防团的团长谷毅掀开被褥,看到人民币一张一张铺在床板上,都是士兵领到的津贴。一个没处花钱的地方,纸币失去了用武之地。另一个哨所,封山结束,战士下山见到一棵树都激动得抱着痛哭。山上寸草不生,有命令说谁种树成功可以记功,但没人试种成功。就在树木无法扎根的地方,这些人必须扎下根来。
营区大门外的杂货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摊上同时出售“北京牌”方便面和西双版纳甘蔗肉,名目繁多的零食和饮料卖得最快。顾客与摊贩之间并非单纯的买卖关系。士兵们把银行卡及密码交给摊贩,请对方帮忙去城里取钱,而现金通常除了杂货摊也别无去处。
有人托摊主买来巨大的双缸洗衣机。可以代购的还有“德克士”快餐店的炸鸡。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运输,炸鸡早经冷透,但买主拎着袋子兴高采烈,仿佛那里面盛着整个热腾腾的城市生活。
多数时候,邮政送货员是能够进入营区仅有的外人。他的旧皮卡车是这些人与远方家人的纽带,送来母亲自制的香肠,或者一整箱用充气塑料包装袋悉心裹住的咸鸭蛋。网络经济的兴起,密切了陇与外界的联系。
通常在探亲之前,人们才会从网上买衣服,便装平时没什么机会穿。有人花了160元买了一条围巾,众人起哄让他“围出上海滩的感觉”——香港影星周润发以风衣加围巾的造型出现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上海滩》里,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们当时大都还没出生。
除了摊主和送货员,许多人在整个服役期间都没见过外人。“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杨祥国记得,自己很快能够仅凭味道和脚步,判断身后走来的是谁。所有人都能背诵电视新闻前播放的广告词,实在“找不到事耍了”。
2018年1月11日这天,营地来了一辆青海省牌照的面包车,是电力公司施工车。营长余刚给肤色黝黑的工人发烟,问他们“好久(意为多久)通电”。
面包车真的带来了好消息。接下来这个春节,是陇接入国家电网后的第一个春节。此前,一直依靠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供电,每天需要停电一段时间以保护设备。
17年前,杨祥国到来时,觉得“一根锈了的铁丝都挺珍贵”。当时没有公路,所有物资都是从17公里外运回的。运输工具是人的脊背,大米、辣椒、35公斤的汽油桶以及活猪活羊都经此中转。猪半路掉入河里,要赶紧去追回。
新人已经无法设想营地当年不通公路、不通电话的生活,克服对智能手机的依赖已让他们痛苦不堪。连部的一个柜子里锁着成排的手机。在这里,手机要限时使用。
现代生活的许多元素是由解放军带到西藏的。军队曾创造了西藏历史上200多个“第一”,从第一条公路、第一座机场、第一条光缆到第一所中学。1950年,解放军誓师向西藏进军,“一边进军,一边修路”,4000多人牺牲于这些“天路”上。西藏军史馆在介绍这段历史时说,“每前进一公里就有一名烈士倒下”。进藏路上第一位牺牲者,是西藏军区首任司令员年仅3岁的女儿。
60多年后,在陇这种仍有一定自给自足必要的边防地区,解放军所带来的建设仍在进行。2016年,余刚曾以连长的身份被派到陇以北的玉麦哨点驻扎。玉麦是中国人口最少的乡,领土面积超过3个香港,但居民只有32人。他们修了猪圈,用温室种菜,利用旧砖块修了国旗台。“给我们的任务是,让老百姓感觉到解放军来了就是不一样,就是当年进藏的感觉。”
既然人生迄今已有一半时间留在了陇,杨祥国已将这里视为第一故乡。“哪怕看一下这个地方,闻着这个地方(的味道),心里都挺舒服。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故乡,他心情复杂。他经历了结婚、生子、丧父等人生大事,千里之外的这个营地使他遇上了古往今来从军者都避不开的“忠孝不能两全”的困境;但分享他喜悦与痛苦的,也始终是这个千里之外的营地。
杨祥国的2018年计划包括补拍婚纱照,这些照片本该记录10年前的时刻。10年间,他错过了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刻,也错过了父亲辞世的时刻。父亲患上癌症,时间开始倒数,他只能多找机会给家里打电话。有一天,他照例要跟父亲通话,家人一直推脱,他忽然醒悟,眼泪涌出。那时父亲已去世3天。临终前,这位下过煤矿、竭尽全力养家的重庆农民,禁止家人将死讯告知儿子。
那天夜里,杨祥国避开人,在营区伏地长跪。对家人,他觉得“一辈子都抱歉不完了”。
2018年,杨祥国当选了全国人大代表。他乘坐很长时间的汽车和飞机,到北京去开会。陇通往外界的路经历了多次换代,这些年里他见到道路反复的断和续,也见到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们来来往往。他说,每个人都在选择明天的路,他的打算是,在巡逻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到走不动”。
因为这条路上的表现,这个年轻人得过很多荣誉,但他认为自己是踩在一代代戍边者的脚印上,“替他们拿的”。“我们顶多是沿着他们的路走下去。”
中国青年报摄影版
编辑 | 李峥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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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立的地方》
杨祥国站在玻璃前。他入伍以来47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上大小伤疤21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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