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日本摄影

王阳阳 | 文

标题引用了日本摄影史上重要的摄影家中平卓马的一个摄影系列《为什么，是植物图鉴》。这位摄影家提出：抛弃意象，面对真实的世界，才是我们以及这个时代必须表现的事物。

借用他的理念，我们学习摄影，首先应当去除对技术甚至是器材的迷恋，而专注于内心世界的表达。日本摄影有东西方文化相互交融的属性，整体呈现带着强烈的东亚风格。在日本摄影作品中呈现的思想和美学值得我们学习。

1952年，秋田市的青年。

木村伊卫兵

1938年，年轻的女护士。

土门拳

日本摄影家木村伊卫兵、土门拳等是纪实摄影的拥戴者，他们的作品充满古典主义与写实主义的画意与美感，传达的是日本民族朴素的人情与风貌。

早在1957年，日本的十名摄影师参加了《Eyes of Ten Photographers》展览，之后共同成立了摄影团体Vivo（来自世界语，意即“生活”），代表着日本新一代摄影家。他们强调“主观纪实”，区别于老一辈摄影家（木村伊兵卫、土门拳）的新闻纪实和写实主义，通过更个人化的视觉、更戏剧化的手法、更符号化的表达来记录现实。东松照明的《11时02分，长崎》（写真同人社，1966年）、奈良原一高的《欧洲·静止的时间》（鹿嶋研究所出版会，1967年）、川田喜久治的《地图》（美术出版社，1965年）、细江英公的《男与女》（相机艺术社，1961年）等，都是此时期的代表作，他们向世界展现了超越欧美的前卫作品。” 

选自《地图》系列

川田喜久治

选自《11时02分，长崎》系列

东松照明

当时的日本摄影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布列松式的决定性瞬间，将摄影的意义推向复杂化、个体的经验化，从而将摄影推上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摄影高峰。这是日本摄影在世界摄影史上开创的一个独特的风潮。

‍

日本摄影的特质  

① 姓“私”：走极为个性化的影像之路

选自《犬的记忆》系列

森山大道

日本摄影师极端注重内心感受，将主观意念融入自己的摄影之路中，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内心风景。比如森山大道拍摄的这张《犬的记忆》，无疑是二战后的一条狗，惶恐失措、狼狈不堪，眼里带着战败的耻辱，它是二战后日本人内心情境的写照。森山大道也常说自己是一条野狗，在街道里像排泄似的拍照，狗即是他自己。

“私”也可以是私人影像。荒木经惟也是一个极端走“私”的摄影家，他的成名作就是拍摄自己妻子蜜月旅行时的照片集《感伤之旅》，里面记录了他们非常私密的情感世界。

② 独特：蕴含着文化、哲学与美学

选自《海景》系列

杉本博司

日本摄影师给女孩子拍的照片大多不做过多的修饰，有些采用自然光，强调人与环境的和谐，人体姿态的自然，这点与美国时尚杂志的精修照片有很大的不同。许多日本摄影师认为真实的美是有瑕疵的、有温度的、有情感的。

日本的美学，大致可以用“物哀”两个字去概括，他们对那种残缺的、不完整的美有一种独特的喜爱，他们认为死亡是一种美，并且是最高形式的美；设计的本质并不是去创造新的事物，而是回归本质。

日本战后受到了美国文化的冲击，产生了一种迷茫、徬惶的虚无主义。这些都可以在日本摄影里找到，一面是爱和生死，一面是静寂、澄明。杉本博司的海景，宁静、悠远、代表着一种永恒，充满了对时间、空间的一种深遂的理解和哲学意味。

③ 生猛：文化输出能力强

（左至右）森山大道、中平卓马、荒木经惟

日本这个弹丸之地，却在短短100年涌现出了无数享誉世界的摄影大师。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日本摄影家对自身历史文化的深度挖掘和极致发扬，作品具有极其强烈的独创精神，有很大差异性和识别度。同时也在于日本媒体的推广和摄影出版的自由，可以将自身卓越的影像文化传播到整个世界。荒木经惟今年78岁，他一个人出版的摄影集就有400多册。

不断颠覆传统的日本摄影人 

照相机是工业文明与机械文明的产物，本身就带着巅覆的力量。日本摄影正是在保持传统与工业文明的两股力量的催生下产生的。1960~1970年代，日本人从伤痛中走出，开始对战争反思，对文明向往，开放的思想与迷茫的心态同时刺激着日本人，在这个阶段井喷式地爆发出许多艺术家与摄影家。

摄影先锋派就是这一时期涌现的，他们自命为“挑衅”的一代，肆意否定大师。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很多工业化痕迹，刻画日本国民性的摄影作品层出不穷，也出现了许多与商业相融合的摄影作品，那是日本摄影的“黄金时代”。

中平卓马不仅是一位摄影家，也是一位优秀的摄影评论家。1968年，他和高梨丰、多木浩二创办了杂志《挑衅》，后来森山大道也加入了。《挑衅》只出了三期，但影响了日本摄影师看世界的态度与摄影创作。

《挑衅》杂志

它将日本摄影从传统纪实摄影中解放出来，撼动、颠覆了奉行精准、唯美的主流摄影美学标准，以粗糙的高反差粒子、失焦、眩晕、晃动，与街头及时抓拍等创作方式进行影像革命。这样的拍摄方式也反映出日本战后民众面对社会现状的躁动不安的焦虑状态。

中平卓马在海滨烧毁了自己之前的所有作品、笔记和底片，和过去的自己决裂。 1973年出版了影像论集《为什么，是植物图鉴》，他开始用彩色拍摄，全部用竖式的照片。中平卓马说摄影不应该再用来表达情感，而应该成为不折不扣的记录，这样，摄影就有了意义。

1976年中平卓马与筱山纪信合作出版《决斗写真论》，在这本书里，中平卓马对“摄影是什么？”“观看是什么？”“摄影的行为是什么？”“摄影家又是什么？”等相关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与思索。这本书出版后，中平又因酒精中毒丧失了大部分记忆，却依旧每天外出拍照，他自称“变成相机的男人”，从而开始了另一段摄影人生。

这个阶段的日本摄影师不断颠覆自己的观念，不停地分裂着新的思想，这或许就是那一代日本摄影人保持新鲜的秘决。

影响日本摄影进程的摄影家  

 战后日本摄影的巨人 

东松照明

东松照明，是日本战后具有代表性的摄影师。他的一生一直在战争带来的阵痛下，寻找没有被美国化的日本，他的作品揭示了战后一代日本人的内心痛苦。

选自《口香糖和巧克力》系列

东松照明

东松照明在1959年~1969年的十年间拍摄了“口香糖和巧克力”（也叫占领系列），纪录了当时被美军占领的那些日本城市，比如横须贺、岩国、佐世保、下关和冲绳。他着意捕捉美军占领日本并影响日本文化的画面：从地面仰拍的几个美国人、飞入天空的军用机、日式房屋屋顶和美式汽车、烫着新潮发型的日本妇女、画着美国美女的酒吧广告牌等等。 

在他的另一个系列《屏幕》里，拍摄的是东京、大阪、神奈川等城市蓬勃的现代化发展，以及人们生活精神状况的影像：透过玻璃窗对日本世界博览会的张望、忧郁而美丽的女演员的脸庞、情侣无限依赖的拥抱。东松照明没有在这些画面中展开日本社会的具体形象，而是在简洁抽象的画面中寻找对他心目中日本社会的象征。

选自《太阳的铅笔》系列

东松照明

《太阳的铅笔》是东松照明摄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他将目光投向了冲绳和东南亚人民的精神世界，朴素的信仰、传统祭祀、承载着历史的生活……倾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朵白云，倾斜切割空间的海平面象是一个质问，把人们的视线引向海的彼岸，隐喻着人在生死之间摇摆。

后来，他渐渐从黑白摄影过度到彩色摄影，他对美国早期的迷恋开始褪色。东松照明用他的摄影，走过了一条从迷失、质疑、对抗、拒绝到寻找、发现、回归、安放的心路历程，这也是每个战后一代所需要完成的精神之旅。

 灰暗的杰作 

 深濑昌久

2010年，历史悠久的老牌摄影杂志《英国摄影》评选过去25年最好的摄影集，深濑昌久的《鸦》击败了美国摄影家“私摄影鼻祖”南·戈尔丁的著名摄影集《性依赖的叙事曲》排名第一。

选自《鸦》系列

深濑昌久

深濑昌久和荒木经惟一样，都喜欢给妻子拍照。与妻子离婚之后，深濑一蹶不振。他在故乡北海道被这群乌鸦迷住，整整拍摄了6年。正是这种最坏的生活状态下，他拍出这部最好的灰暗杰作。

深濑昌久的鸦好在哪里？我认为是作品中蕴含着强烈的情感与生命的张力。这些鸦，有时张狂，有时寂静，有时是雪地上死去的一只，有时是漫天狂舞激荡人心的一群，是一种灵魂自由的写照。这是深濑作品之中象征性最强、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他在其中率性自由地表达内心。然而和中平卓马一样，1992年深濑昌久也在喝醉后摔伤，从此无法拍摄，于2012年病逝。

 祭司的儿子 

细江英公

战后，日本摄影界掀起了一股现实主义风潮，讲究关注现实问题，传递着人们内心的痛苦。照片风格粗犷凌厉，具有激烈的情感表现力，细江英公也是其中之一。细江英公是一名佛教祭司的儿子，也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他的作品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并且有着独特的东方神秘主义风格。

选自《蔷薇刑》系列

细江英公

《蔷薇刑》是细江英公与三岛由纪夫合作拍摄的。细江英公对“蔷薇刑“的理解是:蔷薇是美与无法接近的痛苦这两者并存的象征。这组作品里的男主人公三岛由纪夫不仅是作家，还是日本著名的演员，长相俊美，奉行武士道精神。《蔷薇刑》系列，就充分展示了这种男性肉体的热烈的美。

这组作品拍摄了一年，1963年首次发表，9年后举行作品展。在作品展上，三岛由纪夫致辞说“我决不容忍肉体的衰退“，当时谁也不理解。一个半月后，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身亡。

封面照片中，正当壮年的三岛由纪夫浓密的眉毛、凌厉的眼神、结实的肩部肌肉与蔷薇组成对立而又平衡的画面，透露着带有侵略性的生命张力和诱惑，被视为三岛美学的代表性画面。画面中，波利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和三岛由纪夫形象的交融，一方面显示了三岛由纪夫的个人美学，另一方面也是细江英公对于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一种探索。

选自《镰鼬》系列

细江英公

细江英公另一个有趣的系列是《镰鼬》，拍摄对象是跳着怪诞舞蹈的“舞踏之父“舞蹈家土方巽。跳舞的土方巽，在乡村田埂、屋顶、马戏团、妓院的每个角落，像幽灵、鬼魅、魔术师一样上蹿下跳，对遇见的人们进行悄无声息的伤害，画面中传递着恐惧、无可奈何的绝望之情，也包含着政治隐喻。观者看到的，是危险与诱惑并存的魔力，进而生发出对现实的思考。

当摄影成为当代艺术的一部分 

摄影是视觉艺术的组成部分，当代艺术对它的影响不言而喻。

1960年代的一批日本摄影家如森山大道、荒木经惟都是与当代艺术一起成长起来的摄影家。他们的摄影里有许多个人政治、美学、哲学观点，而艺术摄影就更受流行文化、当代艺术的影响。

例如山本昌男，他的照片尺寸极小，构图空灵，以小见大，模糊了摄影与绘画的界限。他经常会把照片做旧做暗，故意撕开照片，在照片上画画，作品富有极深的禅意和东方哲学的神韵。他的摄影如同俳句，用简洁的表达方式让观者感受到世界的辽阔无垠。

山本昌男

日本年轻的当代摄影师最鲜明的特色就是手法多样，思维柔软。他们全面接纳各种摄影技法，展现出一种“古典—前卫”的新风貌，并且将当代艺术中的行为艺术、装置艺术等一起吸收进自己的摄影创作中，增加作品的附加值。

日本新生代摄影师川内伦子、梅佳代、川岛小鸟等，作品都非常治愈系。而另一些日本摄影师，畠山直哉的爆破系列、柴田敏雄的《日本典型》呈现了当代摄影的各种可能性。日本年轻摄影师们的作品去除了意识形态，非常纯粹自由地表达。在这些日本摄影家的手中，对事物表面的再现与刻画发挥到了极致，反而从表面到达了事物的核心。

川内伦子

Blast / Bllind spot issue25

畠山直哉

对中国摄影的启示 

日本有众多摄影大师，更有许多摄影评论家和摄影著作。除了刚才提到的中平卓马的《写真决斗论》，还有多木浩二的《眼之隐喻》、伊藤俊治的《写真都市》。1990年代后，饭泽郎为的《艺术摄影和它的时代》、《反摄影论》等著作也推动着日本摄影的发展。日本摄影总是提出问题、呼唤产生新的摄影，再产生新的摄影理论，而且在每个时代，都会对摄影的本质、人与社会的关系等问题进行探索。

无论是宫本隆司将迷宫与废墟两个意象叠加的《废墟》系列，还是杉本博司对于时间的不同角度的切入，日本摄影家们的观念在表面上看非常“现代”或“后现代”，表面有着西方的影子，但作品里总隐隐有着“物哀”的底色。

新艺术的诞生是从质疑、颠覆开始的，大师和时代相互成就，这样才能使艺术之路不断更新迭代。 要做到开放包容，走上个性化之路并不容易，首先要面对繁华的世界，再次要清醒地看到现实，最后要在艺术的种种幻相中找到自己的那条路，不容易。

摘编自王阳阳《为什么，是日本摄影》

* 图片来自展览、已出版摄影集 *

编辑 | 李峥苨

 —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出品

---

点击以下 关键字 查看往期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