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 蕴含着母爱的烤馍片
隔着遥远的山水,隔着时间的流年,我似乎依然闻得到那种浓浓的味道。那种焦黄焦黄的,带着火的颜色、火的炽热、火的温暖的味道。
那是母亲给我的烤馍片的香味,是蕴含着母爱的香味。
我这生爱啃干的硬的东西,爱吃干馍馍片,应该说,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或者,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喜爱所有干的硬的食物并且延续至今,成了我这生的吃的嗜好。
也许是儿时吃了太多太多的泡软的东西,便有了后来对于干的硬的食物的喜爱?
据舅舅说,母亲怀我的时候,正月十五闹元宵,被拥到小城的东门口看红火,突然,有人在母亲的背后锤了一拳,当时没觉什么,晚上开始不适,一直折腾到凌晨,母亲生下了我。所以,我的生日是农历正月十六。
我出生时,是中国的大跃进年代,母亲没有奶,而我,就是姥娘用“焖焖”喂大的。什么是“焖焖”?就是水泡饼干。就是把粗粝的饼干掰碎,泡在开水里,搅一搅,或稀流,或稠软,我就喝那个。后来我之所以长得手小脚小个子小,据说,与那“焖焖”干系极大。但如若没有那“焖焖”呢,我恐怕连这些“小”也不会长起来了。
我的小时候,是在姥娘家长大的。是姥娘看大的,也是舅舅带大的。据说,我出生的那年,是绝少的丰收年景。所以,我对吃的记忆,几乎等于零。我只记得曾经跟着舅舅到他的中学去,第一次看到被敲打得踏踏乱响的洋鼓。只记得在姥娘家的炕上,早晨起来被舅舅捧着高高扔起然后落在棉被上的快乐。我似乎没有关于饥饿年代
的记忆。是没有挨饿呢,还是挨了饿没有记得呢?不得而知。不过,想想,应该是没有挨饿。姥娘、舅舅怎会让我挨饿呢?
而我关于吃的记忆,是在多年之后了。是在经历了姥娘家爷爷家轮流居住之后,是在回到父母身边读了初中高中之后,是在高中毕业而回到农村老家插队之后,是在插队农村而又跑到省城读书劳动之后。那时,人们逐渐结束粗粮的历史,改吃细粮了,我从省城回到县城过年过节,母亲总是给我烤焦黄的馍片吃。母亲看着我,总说一句话:可怜的,小时侯没有奶吃,连好吃的也没有。母亲可能就是那时候发现我爱吃干黄焦脆的馍馍片的,而我好像也是那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爱吃干黄焦脆的馍馍片的。
烤馍馍片,吃起来喷喷香,但做起来,却并非只是个简单的“烤”。那是一个完整的发面、揉面、醒面、蒸馍、切馍、烤馍的过程。先要发面,然后蒸馍,而在发面与蒸馍之间,还有一道关键工序——放碱,是最讲究分量的。母亲一辈子忙于教书,并不是一个太会做饭的人,而发面蒸馒头,对于她却是一种难度极高的活儿。记得,她在揉面的时候,总要先放点碱面进去,揉;然后,捏一小面丸,烤;烤熟了,尝尝。酸,就再往里加碱;涩,就再往里揉面。揉来揉去,如此往复,但往往一揭锅盖,蒸馍一出笼,母亲还是并不满意。
在我,实际是爱吃碱小的酸馒头,而母亲往往蒸成了碱大的黄馒头。但是,不论碱大或碱小,只要母亲把馒头切成片烤出来,看着焦黄焦黄的馍馍片,我都一律爱吃了。
烤馍馍片,是颇费周折的。我们县城用的是那种煤火炭火,不做饭时,用煤与土和成的泥闷着,做饭时,用火柱捅开泥煤烧着。所以进厨房做饭,得忍着那种呛人的煤烟味儿。而烤馒头,多是在吃过晚饭之后,母亲把馒头放在案板上,切成几乎一样样厚薄的馍片,围着火,一圈一圈地,摆在火炉台上。然后,睡前,去挪馍片,把火边的挪到外边,外边的再挪到火边;而至清晨,又是将火边的倒到外边,将外边的倒到火边。如此往复,烤出的馍片焦而不糊、干儿不纳、脆而不酥。咬一口,是带着炉温火温的满嘴的喷香。
那香味,从嘴里嚼得喷溅出来,又从鼻子闻了进去,浓浓的,扑面而起,真是一种源自家乡的麦香、火香、烤香,弥散着粮食的原香,炉火的焦香和母亲的劳作的馨香。
那时,每年,母亲都要给我烤许多许多的馍馍片,不是我回家过年过节带走,就是母亲托亲戚给我捎来,几乎一年到头不断,伴了我整个单身时代。直至我恋爱,结婚,她还在给我烤,以致我妻子也爱吃烤馍片了。但妻子总说,不要老让母亲给我们烤馍片了,而母亲还是忍不住烤了,给我们捎来。后来母亲病了,我们才坚决不许母亲再烤,这才打住了母亲烤馍片的历史。但谁知,这一打住,就真的结束了母亲带给我们的焦喳喳、香喷喷的烤馍片的历史,真的结束了母亲给我们的温暖的馨香的慈爱。而且,是永远结束了。
在一个夜半几近凌晨时分,我和妻子女儿都在睡梦中,突然,电话响起,妻子以为是骚扰电话,拿了一下话筒,就又放了。之后,我躺着躺着,似乎是梦着,又似乎是真的,隐隐听到一个声音,是母亲呼唤我的声音。不多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我赶紧接起,是弟弟的同事打来的,说母亲病了,已经送到医院抢救。我赶紧匆匆赶回,但母亲已经昏迷。我呼唤着母亲,母亲只是动了动手指,丝毫没有苏醒。我想母亲是听到我的声音了,但她已经不能回应。不久,母亲扭动了一下身子,眼角流出两行眼泪,无声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离开后,我也彻底结束了爱吃干膜片的嗜好。不是没有人给烤了,而是没有了母亲的爱与温馨。后来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烤馍片,但我已经完全拒绝。我怕会破坏了母亲烤的馍馍片在我心中的味道,也怕勾起母亲的突然离去在我心中落下的痛。母爱的滋味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那是融进血液灵魂的体味,永远,一切,都代替不了。
它已经融化在我的整个生命里,那焦黄的馍片,无论有或者无,都已经存在。只是每每想起那段时光,爱着,幸福着,但心也会隐隐作痛。那永远回不去的人生,永远回不去的母爱,永远回不去的兴味,都留在遥远的时光里了,母亲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们同在。尽管那焦黄那脆香,可以回味,但毕竟,已经隔了远远的天,远远的地。
其实,爱的绝望,不在于失去,而在于失去之后,永远找不回来。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些焦香萦绕的年代了,也永远找不回来了,我曾经拥有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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