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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波 2018-06-02


在虚拟中到达

范晓波


描绘上帝


我意识到父母即上帝,是因为近些年来,周边一直有人在唠叨发福这个词而我充耳不闻,似乎它离我的距离,比月亮离我的距离还远。

有人揭露我晚上吃得比较少,近年还坚持游泳。我咪咪笑着认错,其实我做这些并非要和发福这个词过不去,我有时也乱吃乱喝不锻炼,和发福也没扯上任何关系。

有次在饭桌上被朋友夸张的演绎弄得难堪,就辩白了一句:我不多吃肉不是怕长肉,是不爱吃。就是天天吃肉也不会发福的。我爸就这样,活到七十岁还是标准身材。

然后,就从一圈人的眼神里发现了话语里的骄傲。

正是在那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中年不发福也是一种令人愤恨的天赋。

忽然意识到,我爸我妈在我身上贮藏了不少这样的天赋。

比方说身高。在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南方,我从来没为身高犯过愁。每见一些矮个男生被内增高皮鞋弄出怪异的走姿,就庆幸我妈当初选择了我爸这样的高个子而没嫁给某个矮个子远亲。比如说,我也庆幸我爸当初爱上的是能歌善舞的我妈而不是某个憨厚朴拙的农村姑娘,否则我这个羞于言谈的人怎敢当众放歌?

不不不,不能用这种颂歌体语言与逻辑罗列父母留给我的私货。我必须多运用一点我爸的理性以及我妈的自省,因为不少私货也令我自卑且难堪。

很显然,我身上的自私和粗暴一点不比我爸少。即便在恋爱期间,我也是爱自己胜过爱他人,就算是当了父亲,学会了不时充当爱这个动词的主语,但迄今为止,我仍没看见自己在这方面有质的飞跃,还总是试图以中性化的“自我”和“自爱”掩盖自私的本质。

如果有人觉得我貌似谦逊温和,那一定是在公共场所,走近过我的私人空间的人都知道,这厮自负得粗暴,缺少倾听的热情,缺少对不完美的包容和耐心,并因此喜怒无常,常因小小的不悦破罐子破摔毁掉一些大好局面,负面情绪总是比正面情绪多一秒钟。

更多的是无关优劣的气质型遗传。

敏感而文艺,这毫无疑问是我妈给的,我高中刚在报刊发表作品时,她主动认领了这份功劳:这点像我,如果像你爸,你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写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我只是略有些困惑,我小学和初中写作文都极像我爸,怎么高中后突然就像我妈了呢?

可见遗传的线路是复杂而多变的,有时还会重叠和融合。

比如非主流择业观,比方说爱体面,这是我爸和我妈最一致的地方,恐怕也是他们吵了一辈子也没分开的症结。我妈做了一辈子教师,我爸兜兜转转许多年还是把职业固定在讲台上,还成为县里当年唯一的物理特级教师。

我虽没坚持当教师,履历表貌似驳杂,谋生法则其实和他们并无二致:以不求人为体面,以不被人求为自在。

我爸的幼稚和我妈的成熟在我这得到互补和融合。我有着很长的浪漫和幼稚期,中年后对人性的幽深与社会的繁复却豁然开悟。因为两种力量的相互掣肘,我没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比例搭配得不够好的是我爸的简单和我妈的多思。

我爸五六十岁后还会张着嘴看《西游记》《水浒传》之类电视剧中并自得其乐,我妈就撇着嘴说:你爸头脑简单得像个小学生。

作为中学教师,我妈很少接触深奥的哲学和社会学原著,但她对人间事却有着极深邃灵敏的洞察。这让她的性情不可遏制地一步步走向忧郁和悲剧感。

最初我曾跟着我妈一起嘲笑我爸的简单,在我妈的多思多虑毁掉了她的健康后,我本能地向往起我爸的简单。

我近年最大的快乐,是不断在言行中找到我爸简单而乐观的影子,我要靠这心理暗示帮着自己远离心理的黑洞。

上帝造人的故事是基督徒的信仰,对于非教徒们而言,这上帝其实就是自己的父母。

意识到这点后,也理解了许多事。

比如励志者总爱说:三分靠先天禀赋,七分靠后天努力。可实际呢,成功者永远是十分之三或更少的那些人。

三七分的不妥之处是,把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努力二元对立起来。其实,凡能做到后天努力的人,也是基因里有了促成这努力的性格与能力基础,能努力本身也是一种重要天赋。它们实际上是一体的,就像一个药方里的两种不同成分。

懂教育的人都心知肚明,好学生大多不是被老师和家长管出来的,需要管和逼的,很难学到特别优秀的程度。

话说到这份上就太不心灵鸡汤了,甚至有点残酷。

基于对上帝造人手法缺乏全面了解,也基于我妈遗传给我的自我反思习惯,我必须给自己的观点留点活扣。作为上帝的作品,我们无法改写基因,却可以依据外部环境编写适合自己的运行程序。

这也是基因图谱相近的双胞胎却走向完全不同命运的缘由。

尊重上帝的基因设置,对人生进行合理规划是每个人都可能做到的事。那样,就能最大限度地削平上帝的不公平给每个个体带来的痛苦。所谓成功者和幸福者,不过是程序编排得最高效最恰当的人。

但是,这世上的矮个子想当篮球巨星的肯定很少,雄性资本不足却执意风流倜傥的男人却比比皆是。

这说明,读懂上帝的编码,仍是大多数人需要认真面对的课题。

从已翻译出的基因密码来看,我的程序编写难度远大于其他人,运行难度也是如此。我出生时难产三天三夜,差点害了我妈性命似乎就是警醒。这几年中年危机来势汹汹,不断把我逼向暗崖以探测终极底线,也是一种佐证。这使得我发自内心地羡慕大多数发福忧患者。

但我仍会对上帝的关照心存感恩。

上帝给了我漫长的青春期,给了我绵延至今的对抗孤独的骄傲,给了我对美与爱的强烈感知与渴望。

上帝让我即便在最深的绝望中,眼底也有隐隐的热泪。


虚构一张床


如果我要刻意安慰自己,就跟失眠者比睡眠。

这话透着底气,也略有些心虚,好像我是睡眠大师似的,好像我是我弟弟似的。

我弟弟当然也不是睡眠大师,我甚至不了解他每天的睡眠到底是不是貌似坚固的豆腐渣工程,我从没问过他。他弧线动人的脸型和光泽喜人的肤色应该就是答案,如果这些证据都会骗人,这世界的表里不一就太令人担忧了。

弟弟还有一项让我望尘莫及的本领,他的睡意像天使般无邪,即便在魔兽管辖的地带,也会安然降落。

那些在火车、公交车上酣然熟睡的面孔,不说是猛兽群里突然探出头来的梅花鹿,也像是岩石堆里开出的鲜花,令人意外,担心又感动。

我弟弟就有这本领,不管身边的岩石多拥挤多锋利多冰冷,他都能在它们的环伺之中安然小睡。有些时刻我也在旁边,困倦已把眼皮变成了两片沉重的破轮胎,但它们就是无法把我的思维关闭其中。

我比弟弟大四岁,不过在睡眠的本领上,同弟弟侧靠在火车靠椅上酣睡的红润脸庞相比,我至少要落后一二十年。

我不怎么可能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入睡,和陌生人同居一室,也会遇上困难,总觉得那影子会拦在通往睡眠的路上。

睡眠的本质是放松。放松神经,放松血管,放松肌肉,只有把身体的硬组织、软组织所构成的零部件全部放松,才能达到休息和恢复的目的。

放松的过程是舒服的,甜的,后果则可能是苦的,危险的。

野生食草动物基本都是站着睡觉的,斑马、驴、鹿、长颈鹿等,猛兽和家养的牛羊则习惯于躺着睡觉。

基本可以肯定,前者的睡眠质量不如后者。它们一生也不敢贴着地面踏踏实实放松一次。据说马群在特别安全的地带也会让少数马匹享受一下躺姿睡眠。只是这待遇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分配到个体身上呢?是轮流?还是关照羸弱者?或者像人类的某些族群那样让某些马享受特权?

站着睡和躺着睡的差异也映照着人的差异。

特别自信和被保护感强的人睡眠时会特别放松,处于弱势、安全感不强的人容易发生睡眠障碍。

身边有陌生人就睡不好,在乱世提防的是他人,怕人谋财害命。正常情况下提防的是自己,怕睡姿、呼噜、梦话破坏形象。

外公常从《水浒》和民间传说里找灵感,给我编强人潜入屋内行窃的故事,这导致我小时候每次睡觉前都要检查床底是否躲了蒙面人。他因此收获了不少恶作剧般的快乐。

我不愿和他人同宿一室,提防的正是自己。谁的形象经得住睡眠时的无限放松和敞开呢?

结婚前还因此遭到女朋友的误解与谴责:你跟我好却从不想陪我过夜,你不爱我!

中年之后,我仍会因需与他人合住谢绝一些笔会。别人的呼噜和自己辗转反侧时的响动都会把我拦在睡梦的门口。

这些足以表明,我和睡眠的关系只是过得去,离铁和亲密距离尚远。

我年轻时皮肤就不好,黄且有暗斑,这显然不是睡眠高手应有的表现。我只敢和那些经常睁眼到天亮的人比睡眠。

他们在自家卧室心里也像揣了许多小松鼠,必须服安眠片麻醉它们。

一开始我以为失眠的都是老年人,40岁之后发现身边很多同龄人都有这毛病,每次见面就围在一起交流对付小松鼠的新办法。

有一次看资料,发现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已达38.2%,其中老年人失眠症人数高达60%。

这时我就觉得,至少在睡眠的能力上,我还没出现衰老的迹象。正常情况下,我入睡的速度、深度和二十岁时几乎没有差别。几分钟内就能入睡,一般也不会被夜尿中断,也基本不做噩梦。早晨醒来就像充饱了电的手机,目光带电脚下生风。

这表明我的身体状况是不错的,也似乎能证明,我每晚睡前的精神按摩起到了安眠的作用。

这点我从未和任何人交流过,许多年来,晚上关灯后我都会在脑子里虚构另一张床,然后乘着它远离现实时空。

依据心情的不同,它被安置到诸多不同场景当中。

有段时间我爱虚构在亲人的聊天声中入睡的场景。

外公、外婆,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在床前围坐闲话。聊国家大事,家长里短,聊天气,聊某家主妇炒菜的手艺好,哪家的男人昨晚又打了女人。时节一般是冬天,烤火盆里坐着搪瓷缸,酒糟在搪瓷缸里噗噗冒着香气,他们的话题也像缥缈的热气,散漫且缓慢地散发,时而浓时而淡,最后把他们的身影和我的意识都弄模糊了。

这样的场景在童年不时发生。那时我被鬼故事折磨得心力交瘁,惧怕夜晚,更惧怕一个人走向黑暗。亲人的声音成为屏障,把我和鬼魅世界远远地隔开。

外公外婆逝去多年了,我现在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惧怕人性中一遇上合适土壤就茁壮生长的恶。我只有在虚构中才能重返那样的夜晚。他们的影子斜映在墙壁上,像是头顶上多了一层屋顶。一想起那场景神经就松弛下来,像紧绷了一天的橡皮筋,忽然失去张力回缩跌落在地。

有段时间我把床安放在一艘古代的木战船的内舱里,风雨不侵,船舱门口还安装了厚厚的棉门帘,寒风也透不进来。门边还有人把守,不用担心熟睡时遭行刺。大船顺着江水低速夜航,漆黑的江面白雪飞舞,室内炭火不灭,温暖如春。

我静卧木榻细听遥远的风噪和水波与船底温柔的摩擦声。

有时也把床安放在军帐的里间,外间是升帐议论事的地方,火烛噼啪燃响,凸显着夜晚的寂静。值班的校尉睁着眼校枕戈待旦。地毯把草地上的湿气和臭虫隔开,军帐外还有重重帐篷众星捧月般地拱卫。锯齿形远山之上的夜空高冷漆黑,一轮弯月寒冷如马刀。

就像窗外的风雨能让人倍感被窝的温暖一样,这种虎口边的和平让我特别安心。

近两年,睡前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个远离城郭和现代社会的村寨,我无法确切描摹它的样子,因为它压根就没有确切过,我每去一次都要修缮一些细节。

最初在一座湖区孤岛上,和最近的村落也隔着几十里水面。我和数十户彼此友善的朋友一起在岛上筑寨隐居,平素以捕鱼、耕作为生,闲时读书习武,每季度派人外出置办无法自给自足的生活用品。

后来一想,岛对于湖来说是个太显性的存在,中国也没那么大的淡水湖,足以让人的视线忽略一个岛的存在,便将村寨挪到了某座大山中的一块大盆地。田地整饬,溪河清澈。宜农宜居。屋舍集中的区域以石墙围拢,防止土匪侵扰。

最重要的是,连接山下世界和盆地的是隐秘的一线天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那种,这才是盆地最重要的安全保障,山外人一般不知这个通道,即便发现,每日派五人在此值守就足以保证其他人高枕无忧。

这村寨的诞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黑泽明的《七武士》都有所贡献。

每天晚上,我一点点修改丰富村寨的细节。有时把石墙改成木栅栏,有时把一线天改为天然隧道;有时让屋舍按徽派建筑格局摆布,中间设祠堂作为公共活动场所;有时又把全体居民安置进三座互为犄角的围屋中,之间暗设地道以备不时之需。

那近百户村民,我也一户一户加以想象落实,人丁部分来自现实朋友圈,部分来自嫁接和想象。这工程繁复而细致,是重点中的重点,实施多年仍进展缓慢,因我现实中可信赖的朋友从未超过二十人,每当我从山脚徒步穿过一线天,过桃林、水田、旱地,刚到石寨前,瞌睡虫就压倒了眼皮……一切只好留待明天。

这未完工的部分,也成了每天睡前最迷人的欠债,欠得越多,心里就越踏实。想还,但一点不着急,充分享受准备还债却一直没还净的快乐,还了这笔又欠那笔。像写长篇时每天收工时给第二天留的活扣;更像某些做生意的人,最慌的是手头没欠银行的钱,欠的钱越多,生意和人身安全就都越有保障。

以上是我能记起的若干场景中的几个,也是我能找到感恩对象的部分。许多年来,我给自己虚构过各种各样的床,它们像渡船一样把我载入夜色中最安宁最甜蜜的部分,然后自动隐退不见踪影。

它们填补了我性格的窟窿,让一个睡眠天赋并不很好的人拥有了富足结实的睡眠。

天赋不好,除了对环境过于考究之外,还有个例证,即便在自家卧室里,以上虚构仍有失效的时候。

如果第二天需修改生物钟起早去开会或赶火车,我也会沦为睡眠的弃儿。如遇上了特别喜剧或特别悲剧的事,我也像把一群小松鼠揣在了心里。我只有和它们比耐力,等它们累瘫了,才能慢慢入睡。

熬到朝阳临窗小松鼠还在蹦跶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我因此特别理解失眠症患者的痛苦和绝望,如果连续十多天都这样我也会想跳楼。

毕竟,跳楼比通宵和一伙小松鼠比耐心更容易些。

常有人说,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这话貌似夸张和玩噱头,对于睡眠崩溃的人来说,其实准确而形象。

睡眠的本质是放松,放松的前提是遗忘现实与自我。

跳楼是永久性抛弃自我。睡眠,则是不断暂别现实,回到现实,暂别现实,又回到现实……

一生两三万次地折返跑,哪可能程序一点不出现混乱?我想,所谓的睡眠大师,要么是智障者,要么是机器人。

只有这样想,我才能更彻底地安慰自己。


魔幻人生


对于现实,梦是一种尴尬的补充。不可控,不必须,不可信,也不可全不信。这使得它面目诡异,处境微妙。即便周公和弗洛伊德这样的解梦大师,也无法对所有梦境自圆其说。那些与梦相关的成语把人对于梦境的复杂态度暴露无遗:美梦成真,南柯一梦,飞熊入梦,浮生如梦……

不过人类的意愿一点不影响梦在夜晚的蓬勃长势,美妙也好,尴尬也好,荒唐也好,就像人无法清除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人也无法改变梦境的寄生与伴行。

生命科学尚且幼稚,但科学家在这点上还是有把握的——多梦有害健康,完全无梦则肯定不健康,要么脑子受了伤,要么是发生了病变。

梦和意识之间的隐喻关系,梦对现实和未来的预言意义,是我们留意钻研的核心部分。

梦见发大水会发财,梦见自己被蛇咬是好运……人们总是选择性地摘取梦境有利于自身的寓意,只要不是特别凶险的噩梦,我们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解读路径。

我在对自己不特别有信心时,也曾尝试去这种民间智慧里寻求启示和安慰,而自信一旦恢复或对未来彻底绝望,在梦的启示面前就无所畏惧了,对一切都能一笑了之。

与过于玄乎、摁倒葫芦又起瓢的心理解读相比,我更确信的是梦与生理的关系。

小时候常梦见尿急找不到厕所然后尿床;青春期梦见滚烫的女性身体然后遗精;梦见高空坠落或被追赶跑不快,结果证明睡姿有问题。那种意识清晰而手脚无法动弹的梦魇,被证明和睡得太晚时肌肉的放松与神经的兴奋之间失调有关,睡前拍打按摩后脑勺便会缓解。

那些过于离奇、混搭的梦境,不管是日有所思、所见导致的,还是潜意识中的欲望引发的,还是所谓神秘的暗示在敲门,我统统不期待,不抗拒,不深究,也不刻意记录。

还是那句话,我把梦境看作自己投在地面和水中的影子来接纳。

人届中年,该自信的部分牢固得像水泥碉堡,无法自信的部分脆弱得像太阳出山前的露珠。既然如此,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因不刻意记录,近些年做过的许多梦,像近些年度过的许多日子,我只是记得它们来过,却说不清它们的样子。

能记起的,是最近刚刚来串过门的,或是来的次数多的。

比方说考试,此类梦境一直从中学、大学往后延续,像薄瓦片在水塘上飞出的波痕,一波波地减弱,却几乎波及了大半个水塘。

三十多岁后这类梦渐渐少了,前段时间因要参加一次计算机能力测试,再次被它绊了一跤。

这次最焦虑的还不是考试本身,而是早起。

早晨八点半就要开考,住处离考场的车程顺利的话要半个小时,但那个点道路多半稠得像糨糊,功率再大的汽车都使不上劲,又没有地铁到达,为此最晚七点要出发,六点要起床,生物钟完全陷入混乱。

花费了二十多年时间才摆脱的恐慌又乘乱潜了回来。

前半夜支离破碎,后半夜薄若蝉翼。然后梦见离开考还有二十分钟,赶紧开车赶路,汽车却在半途变形成自行车,公路也变成山间小路。那山还从本市飞到了我二十岁教书的县里,离考场有数百里之遥。

可能是久病成医对这种梦有了一些免疫力,梦中就觉得事情也没多了不起,这种考试的合格证对我并非必需品,一切说不定还是个梦。只是忽然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位朋友的准考证,我可以放弃人家年轻可耽误不起,然后拼命踩踏自行车。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半小时到达考场,那位朋友开考后二十多分钟才赶到考场外,不紧不慢打电话叫我拿准考证去门口接人,说是昨夜玩得太晚了早晨起不来。

中年后的梦境,比过去多了人际交往的内容。

刚做了一个梦,白天一直犹豫着说不出口的拒绝的话,在梦中极其自然地说出了口,地点回到了朋友年轻时教书的中学,回到了我去做客并吃过饭的小瓦房,炭火还在炉子里红艳艳地燃着。朋友并未因我的不便帮忙而生气,一直陪着我在蛙声弥漫的山路上散步,因我穿着绒拖鞋,路过一处水洼时他还背了我一下。他个子比和我小,这举动让我感动良久,抬眼望天,星斗亮得像是无数银钉。

他问我最近写了什么作品没有?我说不想写了,下半辈子准备画画,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太遗憾了。这确实是我近期时常想到的命题,只是并未对人谈起过。我一直爱绘画超过文字。

对我不友善的人也偶尔会梦见,梦中我们居然抱头痛哭,我掏心掏肺地表达善意和相互爱护的愿望,对方也用言辞响应,就像一些人醉酒后的表现。

四十岁后我体会到每个人在生存面前的卑微与艰难,也理解了各种迥异于自己的人生选择。我一年比一年宽容温厚,不愿以骄傲的观点伤害他人,甚至不愿自己的才华伤到他人。见别人难堪比自己遭遇难堪还难受。更不想与他人为敌,万一形成了我的存在对他人就是伤害的死局,也尽量通过行动释放诚意减低伤害的程度。

但我从不酗酒,更不可能和同性互抱肩膀流泪。梦中的场景把我自己都感动了,醒来仍心里暖暖的久久不能出戏。

异性偶尔也会梦见,不过从来不是陌生人,是现实交往中对我特别友善的好朋友,因这年头男女关系的俗套和不堪桥段太多,我特别珍惜那种清纯的关系,以至于彬彬有礼得近乎生分,生怕杂质会玷污交往的纯度,即便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异性朋友,我都尊重多于亲近,不乱开玩笑,不主动走近对方的私人空间,也不在交往中凸显过多的性别色彩。

我明知有些矫枉过正,让旁人觉得无趣和虚假。只有在梦境当中,对他人和自己的戒备才会完全消失,朋友有时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亲人。

这些年重复频率最高的梦,都和母亲有关。

母亲离世后的这些六七年,每年都会梦见她许多次。场景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多个地方不规则地切换,人物也多是家里的亲人。父亲,妹妹,弟弟他们都会以配角的方式轮番出场。

她刚去世那一年梦得倒少,之后就频繁梦见。在我小时候住过的黑瓦平房、青年时住过的县中宿舍楼和中年后我自己的小家里。

在陌生地方见面的梦境并不多见,唯有一个场景历时四五年仍历历在目。

那次见她在国外一个阳光泛滥的热带小岛上,岛上的居民懒散惬意脸上都盛开着笑意,不像是靠拉网捕鱼谋生的土著,都像是去观光度假的游客,衣着鲜艳,气质新潮。我穿过人群找到她,她说在岛上很舒心,有好些朋友。

不知是她不愿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跟我一起回来。

我傍晚时乘坐最后一班长途飞机飞回,庞大的喷气式客机居然是从松软的沙滩上滑行起飞的。飞机飞起来后,我望见那岛是弧形的,像是远在地球边际的一抹金色的地平线。

在其他的梦里,总有一个核心情节反复出现。她的面庞完全恢复了生病前的饱满。我每次见她都开心地叫:妈妈,你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脸上都有肉了。然后用目光向身边的妹妹等人求证。她们也都点头确认。

她手术后消瘦得太厉害,而她恢复体型的愿望太强烈,因为体重和健康指数呈正比关系。那些在现实中始终没有发生的事,在梦境中不断得以实现。虽然每次醒来都很懊丧失落,梦中的惊喜却依然让我眼湿。

在梦境里,我居然从未见过她病后的样子,她永远是病前的模样,生活也仍像从前那样和平美满,质地闪亮。

我能想象心理学家对这些梦境的各种解读,对此我并无了解的兴趣。

按照睡眠专家的检测,人类每个夜晚都会做二至六个梦,大多数发生在意识尚存的异相睡眠中,少数发生在睡意更浓的正相睡眠里。

人一生在睡梦中度过的和在现实中度过的时间其实是差不多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看作意识的衍生物而不把它也视作一种人生呢?我们在梦中付出的心跳和泪滴和白天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再有点庄子的执念,凭什么不能把所谓的现实看作梦中那个自己做的梦呢?只是这个梦太遵循逻辑和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罢了。

我更愿意这样认定,我们所谓的梦境,其实是我们的另一个风格更魔幻的人生。


[责任编辑  马小淘]


(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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