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微信時代,怎麼讀經典?
Hi 大家,好久沒見!書展上買的書都看了嗎?
今年六月,李歐梵教授的《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獲得了香港最具影響力的圖書獎項——香港書獎,同時還成為了首屆香港出版雙年獎的獲獎書籍。不僅在香港受到歡迎,這本書的內地簡體版也已經出版~不得不說,李歐梵教授的魅力難以抵擋呀!
對這本小書,李教授總是說不希望被讀者當作「權威解讀」,而只是他抒發個人見解的「一家之言」。但李歐梵教授在中外古今的廣闊視野之下講解中國經典,融會數十年眼見學識,旁徵博引、不落窠臼,為我們看待中國傳統文化提供了一種獨特的世界性視角。
那麼,在李歐梵老師看來,在「微信時代」,我們還需要學習經典嗎?對學習古文,他又有哪些別出心裁的建議?
今天我們分享一篇對李歐梵教授的採訪稿,字裏行間,李歐梵教授的風趣幽默揮灑無遺。
對了,他還介紹了一種「看電影學古文」的巧妙辦法,看看吧!
要怎麼學古文呢,就用古文寫一首情詩好了,你斟酌半天寫出一句來,你認為最精彩的,古文也好、白話文也好送給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看看寫成甚麼樣子。
本文長度約 4500 字
閱讀時間 10 分鐘
微信時代,怎麼讀經典?
文 / 張力
節選自《今日中國》雜誌2017年9月號
近代以來,關於中國文化傳統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其中不乏堪稱「不刊之論」的大師名著。以魯迅研究起家、以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深耕而名滿天下的李歐梵教授,在75歲之際推出的一本談「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的小書卻在短時間裏引發華文世界讀者的關注,不但在兩個月前接連斬獲號稱香港出版業最高獎項、一年一度的「香港書獎」及首届「香港出版雙年獎」出版獎,亦很快在內地出版了簡體字版。
左邊是這一屆書獎的獎杯哦!
由於該書源於李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開設的一門低班課「中國人文經典導讀」,一時間儼然有種全民跟著李教授上堂的錯覺。不過,李歐梵教授的課絕少正襟危坐,多的是妙趣橫生。他將英雄本色、政教道統、江河歲月、飲食男女、魑魅魍魎及魂兮歸來列為自己心目中最能代表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已是令人眼前一亮,而他為此選擇的對應文本《項羽本紀》、《原道》、《赤壁賦》、《喻世明言》、《聊齋志異》、《阿Q正傳》更是獨具慧眼,讀來盎然生趣。
有識者認為,李歐梵在講課過程中的「天馬行空,不落窠臼的聯想和對比正體現了他的『世界性』的眼光」。比如他將項羽和荷馬史詩《伊利亞特》(The Iliad)中的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做對比;說《聊齋志異》時又講到愛倫坡的鬼故事,講「三言」又聯繫到現代文學中的相關文本如張愛玲的小說,論《赤壁賦》的抒情境界則和《老殘游記》做了比較,又聯想到對沈從文的《抽象的抒情》的啓發⋯⋯
這種設法把文本拉到一個現代語境的努力,他的夫子自道是:我相信中國的傳統不是死的,至少存留到當今的都是「活」的傳統。只不過經過好多代人的繼承和詮釋以後,早已脫胎換骨,變成新的東西。「且容我用沈從文的說法,作一個比喻:這些古典文本,就像從遠古發射出來的幾道光,穿過長長的時間隧道,讓我們在隧道的這一邊,至少還感受到它的餘輝。」
李歐梵教授的堂上風采幾近傳說,揮灑自如的旁徵博引,性情中人的風趣痛快,衝破專業壁壘、中西分界的想像力往往令聽者印象深刻。事實上,他的分析和解讀,為中國文化傳統披上了一層新的色彩。趁著該書獲獎之際,筆者專程趕到教授位於九龍塘的寓所,就其成書過程及書下生活與其進行了一番對話,希望成為讀者諸君閱讀此書及李歐梵閱讀人生的堂下輔助讀物。
微信時代
我們為甚麼仍然需要讀經典?
今日中國:在今天這樣的微信時代,為甚麼仍然需要讀經典?
李歐梵:
微信的語言我當然沒仔細看,我聽很多人說是一種語言的暴力又回來了,因為微信是一種很簡短的語言,特別是要駡人的話,生怕語不驚人。
不管怎麼說,語言和文化是連在一起的,你的語言過度粗暴,反應的是一種文化的衰落,或者說文化的淺薄。十九世紀小說家比如亨利詹姆斯英文寫的非常好,他覺得為了表達人的內心的深度或者感受的複雜性,語言要好。二十世紀初,喬伊斯認為沒有語言的話,創造不了一個自己的神話世界。
語言的暴力會使得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煩躁,越來越喧囂,人靜不下。我看那些年輕人看微信的時候兩只手不停地動,快的不得了,有沒有人在微信上面斟酌語言文字呢?我在這門課上給學生講過很多次,我說你們要怎麼學古文呢,就用古文寫一首情詩好了,你斟酌半天寫出一句來,你認為最精彩的,古文也好、白話文也好送給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看看寫成甚麼樣子。大家哄堂大笑,沒有人以為我的想法是真的。
我的辦法就是說你現在已經不能用手寫了,已經不寫信了,那人的感情怎麼表達?難道微信就可以表達出來的嗎?你不如利用這個最新科技,嘗試用你最精美的文字表達,何嘗不可?啞弦說的,人人都可以寫詩。當然寫得好壞是另外一回事,可是現在很多人就覺得,寫詩有甚麼用,文學有甚麼用?我要做的是一個實際的事情。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無知的現象。包括很多高官在內,覺得人文只是裝點門面而已,根本可以從大學教材中去掉。我不停地在為大學的人文教育請命就是這個原因,如果有讀者願意對人文有興趣的話,我也願意竭盡一點我的心力。
李歐梵教授揮灑自如的旁徵博引,性情中人的風趣痛快,往往令聽者印象深刻。這是他今年6月在港中大的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做關於《香港的寓言(明喻和隱喻)》的演講(上)及在演講後回答觀衆提問(下)。
今日中國:讀經典離不開古文基礎,有哪些好的方法提高個人的古文水平呢?
李歐梵:
經常有人問我,古文要怎麼學?我說我現在最懊悔的是父母親當年沒有逼我背古文,所以趁著年輕,讓他們背,不管懂不懂,只要背它的韵律,你古文好的話,白話文有很自然的韵律出來,古文不好,就跟洋人寫的一樣,沒有味道。
其實在科技發達的現代,學古文比以前方便多了。讀不懂古文這個問題現在應該不成為問題了,因為不少有心的學者為了一般讀不懂古文的人,煞費功夫,把古文重新用白話解釋清楚,還配以圖片,幾乎每個字都注解出來。
另外,我覺得視覺教材非常重要。我現在的教法,比如說講項羽,我就讓同學看電影,雖然電影拍得不那麼好,總有一個形象在那裏。我在那裏給同學講那頓飯怎麼吃的,怎麼進來,鴻門宴,用余先生的材料,哪裏是主位哪裏是客位。結果發現有一部香港電影叫新鴻門宴,就專門講這個的,雖然故事是虛構的。所以像這一類的東西我覺得大可利用。
2015年,李歐梵受邀成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他表示希望藉擔任年度作家一事,讓更多人了解人文精神概念。
當然了,到最後把古文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恐怕還是要靠內化。就是你看了之後,不管看甚麼樣的媒體,甚麼樣的文本,你內心有感受慢慢慢慢進 42 35888 42 15288 0 0 3662 0 0:00:09 0:00:04 0:00:05 3662自己的心裏邊,這個內化的過程是不能教的,看個人的領悟如何。有的人你教他幾十遍了,照樣覺得「這和我個人有甚麼關係?」我猜現在大部分的年輕人都是這樣,「這個跟我有甚麼關係」,我覺得問這個問題的人就是他似乎排斥了一些幽魂,甚至和他自己有關的幽魂,他故意排斥。往往是父母親的、祖先的幽魂,他排斥的越厲害,他不願生活在自己的祖先的陰影裏。所以越是排斥的話,那就距離中國的傳統越遠了。
我是不排斥,我非但不排斥我還歡迎,可是我不受他們的牽制,我並不認為中國的傳統是偉大到全世界第一的,我不認為有這件事情。我從它們個別的閃現,和對我的刺激,這期間得到了非常多的樂趣。甚至有時候我會把一個中國的文本,和一個外國的文本合在一起看。如果司馬遷可以和希臘哪位歷史學家對話的話會怎麼樣,我寫過這樣的文章,這就是一種世界文學或者比較文學的做法,何嘗不可?我們現在就生活在一個中西混雜的世界嘛。用這種方法來體會古文的話,我覺得就不會有那種食古不化的毛病。
可是有一點我感覺很悲傷的就是,我們現在不可能像陳寅恪先生那一代,他們腦子裏就是圖書館,余先生也是這樣,他們腦子裏記的哪一段在二十四史裏哪一章有的,哪個解釋哪裏來的。你想想看,陳寅恪晚年失明他怎麼寫文章,不是說別人代寫,是他找那個助手說我記得哪個地方哪個集子裏有哪一篇文章你去查一查對不對,是核對他的記憶,這個我們永遠做不到。這個能耐為甚麼他們能記下來的?不只是因為他們是天才,而是他們腦子裏充斥著一種中國古典世界,古典永遠存在於他們的腦子裏,現在不行了,現在我們的腦子裏已經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了,不可能完全進到一個古典的世界。西洋也是一樣,你誰能够瞭解荷馬時代是甚麼樣子?腦子裏想像的都是電影。可是我的想法是,即便電影是假的,都比沒有好,這是我的哲學,至少電影給了你一些形象,讓你知道說不定有那麼一回事,你如果完全連電影也不看,甚麼都不知道,那就無知了,無知我是不能忍受的,現在這麼方便,科技這麼發達,隨時可以方便的得到訊息,你為甚麼要變得這麼的無知呢?所以我對無知的人是瞧不起的。
看老電影,學古文
今日中國:您的書中有這樣一篇文章〈從老電影的譯名學習古文〉,真的能通過電影學古文嗎?
李歐梵:
通過電影學古文,是中大出版社我這本書的編輯林驍約我寫的。當時講完韓愈的《原道》,有學生問問題,李教授,我們現在怎麼從經典文本裏面來學古文?我說你不要從韓愈等等這些八大家來學,應該從淺的古文學起,我就推薦大家從梁啓超的古文開始,之後我說小時候我對古文、詩詞的經驗,除了父母親逼我背背一兩首之外,都是從電影上學來的。她覺得很有意思,怎麼可以從電影上學古文呢?
當時我看的好萊塢的經典名片,中文譯名都蠻有中國的古文味道,常常是四個字或七個字。比如有一部法國大革命背景的鬥劍片,英文名字是個小丑的名字,叫斯卡拉沃奇,這個沒有意義的,可是中文翻譯成《美人如玉劍如虹》,這一下子精彩了。這個典故從哪裏來的?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魂斷藍橋》,英文片名是倫敦的滑鐵盧橋,是在那個橋上發生的一段很凄艶的故事,所以中文翻譯成魂斷藍橋,把故事和背後的詩意都點出來了。
還有一部電影《翠堤春曉》,也是我讀初一時看的,英文叫偉大的華爾茲,如果直譯一點韵味都沒有。可是翠堤春曉,你馬上想到杭州蘇堤,上面有楊柳,春天的早上,味道就出來了。
這種例子非常多。比如《恨不相逢未嫁時》、《獨留青冢向黃沙》⋯⋯當年在新竹小城看到這些電影廣告牌,似懂非懂,可是現在還記在腦子,後來才知道都是從古文裏出來的。中國電影裏也有,比如《一江春水向東流》。
像這種片子之所以不朽,當然因為它拍得好,另外對我來講,它的譯名或者是本名本來就好。現在很多電影的名字沒有甚麼文藝氣質,包括文藝片也是如此,也許這個時代變了,我那個時代畢竟還是一個古文和白話摻雜的時代,在臺灣我成長的那個年代,古文的生命還沒死。現在再把古文擺進來的話,我估計要成票房毒藥了,一般年輕人不會去看,也只好讓他「隨風而逝」。
本文載於《今日中國》雜誌,2017年9月號
原題目為《李歐梵:在中國文化的幽魂中感受餘暉》
採訪內容較長,我們會分次轉載,歡迎大家持續關注
好啦,正文之後上書影!
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
李歐梵 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2016 年 1 月出版
簡體版由活字文化策劃、中華書局出版
2017年4月已經和讀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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