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丽·曼：千万次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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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20年前，中国摄影媒体开始介绍美国摄影师莎丽·曼（Sally Mann）的首部作品《亲密家庭》（Immediate Family），很多人被那些充满了神秘美感的儿童肖像所震动。10年前是数字摄影逐渐代替银盐的时期，逆技术潮流地选择传统手工工艺成为中国当代摄影创作的道路之一，大家由此关注到了莎丽·曼以湿版工艺创作的《深度南方》（Deep South），这一系列多少引领了新时代影像艺术创作的流向。2001年，莎丽·曼被《时代》（Time）杂志授予美国最佳摄影师称号。2007年光圈基金会（纽约）授予她对摄影艺术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奖项。我们对莎丽·曼的所知似乎就停留在这个层面上。

格尔聚斯（Gorjus），1989  Sayra and Neil Meyerhoff © Sally Mann

今年6月至9月，法国国立网球场摄影展览馆（Jeu de Paume）以极大的展览空间做了欧洲首个莎丽·曼40年摄影创作回顾展“千万次交汇”（Sally Mann: A Thousand Crossings）。从展览角度而言，这是一个由美国国家艺术画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摄影部主任莎拉·格里诺（Sarah Greenough）和马塞诸塞州皮博迪埃塞克斯（Peabody Essex）博物馆策展人莎拉·肯内尔（Sarah Kennel）策划的，美国国家级别画廊制作的大型展览，2018年在美国成功展出后，2019年巡展到法国进行传播。法国国立网球场摄影展览馆位于巴黎市中心协和广场的东北角，与广场另一端的桔园美术馆（馆藏莫奈的巨幅莲花池绘画）相呼应，是由法国文化部直接支持的最重要的国家级摄影专业展馆之一。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欧美摄影文化互通交流的良好状况。

“千万次的交汇”展览现场  朱炯 摄
展览由“家庭”“土地”“最后的措施”“主和我在一起”以及“余下的”五个主题单元组成，共百余幅作品，包括从没有公开的作品及两部电影短片，从整体上展示了艺术家的创作风貌。在如此规模庞大的呈现下，我们看到了莎丽·曼持续40年的艺术生涯，她的影像作品产量丰富、主题多样，涉及肖像、风景、建筑等多种主题，以及黑白、彩色、负片、正片、湿版等不同的技术手段。
1951年出生于美国南部弗吉尼亚州列克星敦市的莎丽·曼一生都在探寻并表达：生活 在美国南部意味着什么。展览前言开门见山地介绍了她的影像作品背后所指涉的文化领域，这是从影像艺术出发，走入到社会历史的深度空间去寻找答案的实践：“凭借对故乡深厚的爱和对复杂历史遗产的深入了解，莎丽·曼提出了关于历史、身份、种族和宗教的问题，这是超越地理边界的，强烈而具有挑衅性。”-家庭（ Family）-圣女果，1991  Washington,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Corcoran Collection, don de David M. Malcolm en mémoire de Peter T. Malcolm, 2015 © Sally Mann从1985年到1994年，莎丽·曼在他们一家夏季度假的美国南部峡谷拍摄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埃梅特（Emmett）、杰西（Jessie）和弗吉尼亚（Virginia）。与一般人采用小型相机拍摄的家庭纪念快照不同，莎丽·曼这位妈妈用8×10英寸（20×25厘米）大型相机创造了一种自由的、具有私密性的生活影像。她拍摄了在山野、河流的自然世界拥抱下，孩子们处于童年成长期的真实生活：他们的欢笑、生气、懊悔，兄弟姐妹的矛盾，家庭中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微妙相处。这些我们所熟悉的大画幅拍摄的黑白作品，孩子们的动作既有运动中的，又有为镜头专门摆的姿势和神情。因此，影像对时间的表现有着一份独特的诗意，既体现瞬间被凝固的永恒感，又是时间流逝的哀伤感，体现出生命成长中的复杂性、脆弱性。
莎丽·曼的《亲密家庭》系列“一半真实， 一半梦幻”，艺术化地将复杂变化的儿童生命状态与永恒的大自然之间的隐形连接表现出来，也将家庭、爱的感情的隐秘与彰显的并存呈现了出来。此次展览，莎丽·曼还展出了几幅方画幅彩色反转片和负片拍摄的孩子，都是首次与公众见面。显然相机的小巧让莎丽·曼更多地关注孩子动态的瞬间，色彩的鲜活也更符合孩子的活力展现。
豆子之底，1991 Collection privée © Sally Mann
流鼻血，1991  Collection privée © Sally Mann

《流鼻血》这幅作品让我印象深刻，拍摄了儿子流鼻血的样子。画面截取男孩子鼻子到腰的中段部分，恰恰是鼻血如同瀑布般覆盖身体的整个部分。这个画面多少有些让人惊恐。可以想象，孩子“血流成河”了，这位艺术家妈妈却在为孩子拍照，构图还特别准确，把孩子紧张的脸完全抛弃在画面外。从世俗的角度，我们也许要问这样一位艺术家妈妈，是好妈妈吗？-土地（the Land）-无题（枫丹白露），“深度南方”系列，1998  Washington,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don de Stephen G. Stein Employee Benefit Trust © Sally Mann1990年以后，孩子们逐渐长大，莎丽·曼慢慢暂停拍摄她的家庭，开始关注家乡极为熟悉的自然环境空间，这一系列起初命名为《故乡》（Mather Land）。莎丽·曼先拍摄家里农场附近的风景，然后是从她家延伸出去的山丘、溪流和森林，这显然是多年观察的成果。莎丽·曼1997年开始采用湿版火棉胶技术拍摄风景。1998年后又不断深入到美国佐治亚州、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拍摄。这些作品最终构成了《深度南方》系列。
采用19世纪下半叶的湿版摄影工艺拍摄风景，景深非常狭小，画面只有较窄的清晰范围。故而这个系列中，莎丽·曼拍摄的风景取景范围比较狭窄，通常对着一棵树，一根枝干。狭小的景深让观看聚焦，显得非常主观，观众能够跟着莎丽·曼，仿佛进入树的灵魂，周围朦胧的世界若有若无地存在。此时莎丽·曼的湿版工艺追求精致的表现，影调层次也较为丰富。
无题（有疤痕的树），“深度南方”系列，1998  Washington,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Fonds Alfred H. Moses et Fern M. Schad. © Sally Mann对于这个版块，策展阐述如是说：“莎丽·曼找寻并呈现土地是如何存留过去历史的伤痕，她的照片常常暗示出美国国家历史的典故：战争、死亡、不公正的痛苦。”
但是，观看这些迷人的风景，其实观众很难与美国历史联系起来。根据展览介绍，莎丽·曼作为弗吉尼亚州人，是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南部白人庄园主的后代。她在家族的土地上观察、思考、拍摄，她的《深度南方》虽然优美，但跟“亲密家庭”一样，在神秘美感的外表下，是一份带着伤痛的复杂情感，展现了“存在”的脆弱与永恒的并置。无题（木棍），“深度南方”系列，1998  Courtesy du New Orleans Museum of Art, Collection de H. Russell Albright, M.D. © Sally Mann
-最后的措施（Last Measure）-
冷港（战役），“战场”系列，2003  Washington,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don du Collectors Committee et du Fonds Sarah et William L. Walton © Sally Mann莎丽·曼的居住地列克星敦正是美国内战时著名的南方军将领“石墙”杰克逊 （“Stonewall” Jackson）和罗伯特·李（Robert Lee）的故乡，以种族主义、美国内战之名而根植在美国历史中的一个地区。这场冲突中近三分之一的战斗发生在弗吉尼亚州，这个州也是美国内战的第一战场所在地。考虑到历史对她故乡的影响，莎丽·曼开始提出质疑：“土地记得这些历史吗？这是难以形容的大屠杀现场, 埋葬了数量无法形容的尸体，它们可以作为一种见证吗？如果是，大自然又以怎样的方式来发声、来见证呢？今天这些平静的战场，那些时间已经冻结的地方，是否有一种神秘的死亡存在？”（引自展览阐述）为了对以上问题寻找答案，从2000年到2003年，莎丽·曼拍摄了一些日常而普通的 角落——雾气围绕着的列克星敦地区，包括安提坦（Antietam）等地的历史战场。这组作品与摄影师过去的创作诉求不同，为了表现美国内战特定的历史气息，莎丽·曼特别强调了火棉胶湿版工艺的瑕疵：划伤、污染、脏痕等，不确定的肌理都为她的照片增加了一层新的内涵，使这些有缺陷的影像找到了与死亡链接的通道——“让这个风景自己歌唱，只要你的指头指向他，一切就永恒了”。（引自展览阐述）
弗雷德里克斯堡（雪松），“战场”系列，2001  WatermanKislinger Family © Sally Mann安提坦（黑太阳），“战场”系列，2001  Courtesy of Edwynn Houk Gallery, New York © Sally Mann

这个系列的作品被命名为《战场》（Battlefields）。莎丽·曼切入历史的方法是隐喻、感性的。我们在这个系列的照片中看不到大自然清晰的面貌，甚至画面都没有提供风景的视觉中心。我们看到大地、树林、河流，在湿版深谙的影调中存在，而那些灰尘造成的污渍和划痕，或者使用的化学品留下的纹理，仿佛灵魂一般游走在大地与树林间。莎丽·曼有意而为之地把19世纪下半叶摄影的缺陷将同时期战争死去的灵魂置换了出来。《战场》这组作品与《深度南方》相比，粗暴、凶猛，是一部黑色悲剧。-主和我在一起（Abide with Me）-
黑水#9，2008-2012  Collection de l’artiste © Sally Mann
2000年开始，莎丽·曼开始对种族问题进行调查研究，并以影像来探讨这个根植于美 国南部弗吉尼亚社会历史深处的话题。她清醒地意识到，在黑人和白人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莎丽·曼希望对这条非洲裔美国人“血液的河流”进行研究，正是在这块土地，这些人在曾经的奴隶制下艰难地生活。莎丽·曼做了四组的作品：一组拍摄河流和沼泽地，奴隶曾以此来逃亡，追求通往自由的诗意之地（《黑水》系列）；一组拍摄教堂，这是奴隶们祈求灵魂安宁、自由的地方；一组拍摄非洲裔美国男人模特。其中，黑人的一些肖像是用玻璃板火棉胶工艺拍摄的，再以银盐相纸放大。《黑水》系列使用较为廉价的锡版火棉胶工艺拍摄，原版展出，而《教堂》系列则又是银盐印制。最后一组拍摄的是莎丽·曼家族几代人工作了50年的黑人保姆吉吉（Gee-Gee），现场展出了两大块纪念照板，里面贴着吉吉从年轻到衰老的生命记录，有很多温暖的照片。
莎丽曼家工作了五十年的黑人保姆Gee-Gee的生活照片  朱炯 摄第四单元“主和我在一起”展览现场  朱炯 摄这个主题，莎丽·曼拍摄长达十多年。展览中播放了莎丽·曼对保姆家庭三代人和黑人街区邻居的采访、调查。就像是一位报道摄影师的工作过程一样，在大量的、长期的访问、研究之后，莎丽·曼架构了作品的四条线索，其摄影语言也依据不同的篇章内涵而改变。
-余下的（What Remains）-
三联画，2004  The Sir Elton John Photography Collection © Sally Mann莎丽·曼的展览开始于对家庭的感受与表达，也结束于此。2000年，当莎丽·曼重新回到家庭的主题时，她与已经是成年人的孩子们的关系不同以往。莎丽·曼不去表现他们作为个体的特征，而是去展现每个人所固有的、丢失童年的失落感。莎丽·曼拍摄了孩子面孔的特写，拍摄了自己出车祸之后忍受伤痛的自拍肖像，拍摄了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丈夫衰老的身体。作为展览的主题，莎丽·曼最后提出这样的问题：“什么是爱的消失？什么是死亡能够留下的唯一的印痕？”这些情感的链接，爱的记忆，她以最亲密的人、以自己来探讨。

打旗语，2003  Houston, Museum of Fine Arts, acquisition du musée, 2010 © Sally Mann

杰西#25，2004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Stephen G. Stein Employee Benefit Trust © Sally Mann

展览收尾的部分是一部纪录短片。我们看到年老的莎丽·曼在故乡的工作室，穿着白大褂，浑身都是药液污染的瘢痕，专心地为一位女性拍摄湿版人像。工作中的莎丽·曼头发蓬乱，不修边幅。而纪录片的另外一个部分是端庄的莎丽·曼坐在工作室面对镜头，讲述她的创作理念，讲述她为什么喜欢湿版的瑕疵。展览现场结尾处还有一张资料照片，即她的湿版工艺手册，斑斑驳驳，见证了莎丽·曼摄影创作的扎实历程。

莎丽·曼使用的湿版工艺书  朱炯 摄
40年来，莎丽·曼创作的影像作品，既是实验性的，又极为优雅，释放出了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感。可贵的是，莎丽·曼的创作保持着从主题到审美的连续性，都是围绕关 于“存在”的哲学性主题展开：记忆、欲望、死亡、家庭关系、大自然与人类行为的关系等。
莎丽·曼锚定了一个固定的地方，美国南部，她的家乡，既是家园又是墓地，既是避难所又是战场。在这里，她用强大的凝视来质疑历史、身份、种族主义和宗教。
在纪录片中的镜头，莎丽·曼介绍自己的创作。  朱炯 摄
此次回顾展以“千万次交汇”来命名。“A Thousand Crossings”引自英国诗人约翰·格伦戴（John Glenday）的诗句“灵魂产生千万条通道，心脏却只有一个。”（The soul makes a thousand crossings, the heart, just one.）这句诗唤起了莎丽·曼和南方的深深依恋之情。在南方土地，上千万灵魂走过，莎丽·曼是用心思考的其中之一。在艺术的道路上无数人跋涉，莎丽·曼也是少有的一个真正用心的。她的千百幅作品，就是她无数次灵魂与艺术交汇的产物。

撰文：朱炯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策展人。本文受2019年北京高校高精尖学科建设项目（北京电影学院-艺术学理论）资助，所有图片由法国国立网球场摄影展览馆（Jeu de Paum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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