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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马最佳新导演 | 《一念无明》:这是躁郁症,这很香港

2016-11-27 海缇 深焦DeepFocus



采访|海缇(多伦多)策划|海缇(多伦多)审读|不一定(上海)编辑|不一定(上海)

27岁香港导演黄进的处女作《一念无名》得曾志伟、金燕玲、余文乐助阵,甫一出世便从多伦多电影节一路过关斩将到台湾金马影展,根据香港真实新闻案件改变,以一个家庭悲剧描绘社会大众对精神病患的漠视与冷淡,挖掘现实幽暗的角落,体察人情冰冷的黑洞。在今年的第53届金马奖中,《一念无名》获得最佳新人导演与最女配角三项提名。


以下与导演黄进的访谈,进行于一个多月前的多伦多。多伦多电影节第三天,正值沸腾狂欢之际,深焦记者在星光宝盒的五层见到了黄进和《一念无名》的编剧陈楚珩。当日和风细雨,一如他们来自的城市——香港,而两位年轻的电影人像端然成长的植物,温和、清秀,隐隐地可以感知到顽韧的生命力,这股力量也体现在他们的首部类型长片《一念无明》之中。


香港这座国际都市,呈现出了以往未曾呈现的面貌,不是黑帮斗狠、杀戮横行、驱车狂飙的香港,不是纸醉金迷、红男绿女、爱恨痴缠的香港,而是一个街衢之下,无数认真努力的平凡人过着蝼蚁一样渺小和艰辛的生活的香港。这里的香港像一个火柴盒——人物的生活空间是被间隔成板房的老旧民房,这里生活着一对父子,看上去寻常得像是我们在路上随时可能擦肩而过的路人,然而走近他们,会发现过往的阴影,像是一刻都不曾驱散的乌云,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也逐渐露出了复杂的面貌。


深焦:电影已经(在多伦多电影节)公映两场,现在心情如何?
编剧陈楚珩:还是很紧张,因为这不是一个很娱乐的电影。实际上观众反应不同,我们对这些都很敏感,所以直到现在都很紧张。
导演黄进:观众反应比我们想象中要好。不过我们还是在学习,怎样应对这种敏感。敏感对创作很必要,但是与此同时也感到很困扰,因为过于情绪化,怎样去控制,怎样和这个特质去相处,我们都在修炼,毕竟电影我们还需要继续拍下去。 深焦:第一场第二场之间,心情有变化吗?
编剧陈楚珩:第一场非常激动。因为我们没有想象过观众的反应,观众的反应非常好,我们很惊喜。之前甚至都没有想到会来多伦多,没想到这里观众很热情,提问的问题质量也非常高,的确是高品质观众,还各种鼓掌。所以我的心情既激动又复杂。
导演黄进:第二场比较冷静。场地小,大家比较接近,放完已经12点了,只觉得很累,因为在这边日程也很满。第二次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当然反响依然很好,也可能是我们慢慢适应了一点。第一场我特别紧张,想要直接离场。


 深焦:作为导演处女作,《一念无明》很沉重,这很令人意外,因为其他导演的首部作品一般都很私人,而这个电影和社会关联很强,这是个人风格使然,还是故事本身决定的?

导演黄进:都有,很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技术,还有制作,不得不做得非常小。


编剧陈楚珩:我们成本只有200万港币,成本和时间都很紧,条件所限,所谓风格的形成,其实是做出了很多取舍,规模很小。

导演黄进:因为空间有限,镜头的运动选择也有限,没有很炫酷的运动,因为这里有很多的空间、时间、技术限制,我们不得不这样。不过我觉得这个风格是从故事本身生长出来的,我们相信电影本身有自己的命运。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所有条件限制、演员,所有因素共同构成了这个故事,电影自己这样走出来,不能够割裂去看待,这些条件限制也像一个角色一样重要,或者说这个电影的特质所在。 

深焦:那么你们觉得,在这部作品中,个人风格表达了多少?
编剧陈楚珩:已经很完整了,是我的风格,沉重。
导演黄进:我的风格就是比较冷冽,我人也是这样,这也很配合整个制作的风格。不过我想我还没有发展出一个稳定的个人风格,还在学习,所以我可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想,风格是一个结果论的产物,这也是观众所决定的,他们注意到什么,就会觉得这是一个风格,所以我不能说这个电影就代表了我的风格,也许我们做另一部类型片,又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所以这个问题还是留待时间来说明吧。 深焦:电影基于一个社会事件,有关它的新闻报道可能只有豆腐块大小,为什么这个故事这么吸引你们?
编剧陈楚珩:可能正是因为它这么小,在一个边缘角落,而事件又是那么沉重和悲剧,报纸上充满了这样的小格子,让我不禁思考,为什么在我们的城市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么凄惨,而我们却没有人去关心,去追问,或者是我们没有尝试去帮助他们。比如我们在街上看到精神病患,他有一点发作的征兆,可能我们会很怕,可能我们会报警,可能我们会拍下来放上网。我很想写这样的一个故事,让观众在电影中看到自己,想到身边的人,思考我们应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深焦:在电影中有一个部分,阿东病情发作,围观者甚众,但都在拿着手机拍摄,这是否就是一个“平庸的邪恶”的集中体现?
编剧陈楚珩:对,其实在我们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不好的事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做出来的,而是我们这些平凡人微小的恶行累加起来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就单一事件来看,只是随手拍下,一个很小的事情,可是放到网路上,很多人观看和评论,就会留下一些恶意的话语,甚至会人肉搜索,找出他过去的事情,肆意评价,这一切汇集在一起,会形成一个很强烈的伤害。也许不仅仅在香港,这世上有很多人饱受情绪的困扰,一些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走上绝路。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反思,因为我们去骂这样做的人的同时,我们也完全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导演黄进:在我看来,现在大部分商业电影中,人物都是二元对立的,有好人,有坏蛋,如果你清理掉大boss,世界就会重归和平,但现实生活不是这样,邪恶不在外界,往往存于自身。如果想要令世界美好一点,我们先要克服各自心中的恶。人群居成一个整体,我们就是彼此的英雄,同时也是彼此的坏蛋。不过如果我们直面自己心中的恶,可能会活得非常艰难,要承认自己也可能是一个坏人是很不容易的。 

深焦:曾志伟在片中有一句台词:“我不求你们帮忙,只求你们不要落井下石。”这句话听起来很悲壮。
导演黄进:其实我很喜欢片中一个比喻,情绪低落就像哮喘病,哮喘病的病因是有些人的气管很敏感,有些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也很敏感,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有的人气喘发作,就需要休养,精神病也一样。其实曾志伟那个角色需要的并不是周围人的同情,而是给出一些空间,而不是走过来踩一脚,“你就当我伤风感冒,休息就好”。 深焦:但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因为对躁郁症也没有了解,会觉得精神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随时可能带来危险。其实影片中人物遵循两条行动逻辑,阿东选择责任,他人选择自利,阿东的父亲最初逃避,最终也选择承担责任,因此父子才建立起了羁绊。是否可以说,作为主创,你们其实也做出了选择,认为人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呢?
编剧陈楚珩:人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但是曾志伟饰演的阿东父亲的角色,并不仅仅只是承担起照顾儿子这份责任,更多的是担负起作为人的责任。这个角色自己也说: “做仆街很容易”。 你可以得过且过,但是你最终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你要如何活下去,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你是否承认,对身边人和社会都负有责任。这也关乎为何我们选择一个60多岁的人物设定,我们很容易认为,改变是属于年轻人的,而老人家过了半辈子,接下来就无所谓了,不必做出任何改变,但对我们而言,无论你处于什么年纪,都可以做出改变,随时随地,所以最终这个人物的决定是完全自主的。

导演黄进:改变和年纪没有关系。通常我们大多数人都安于习惯,甚至无法想象我们可以拥有另一种生活,换一种方式去对待他人,或者你只是在模仿某些行动,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实际上,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在任何时间节点上来说,你都是自由的,只要你愿意去面对自己、拥抱真实的自我,那么你就拥有了选择的能力。
编剧陈楚珩:但我们坚信,第一步一定是认清自己,无论好还是不好,都必须接纳,如此一来,才能思考有什么地方是能够改变的,再逐渐行动。这是我认为,生而为人的生存之道。 深焦:在关于电影的介绍当中,你们提出了同理心的概念,认为当人具备了同理心,就能够对他人的处境感同身受。这是你们观察香港社会乃至整个世界,为这充斥着种种乱象的当今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吗?
编剧陈楚珩:是的。现在人们慢慢开始用“同理心”这个概念,在此之前,大家更多说的是“同情心”,可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同情其实就是看到别人过得很惨,给一点钱,不必去了解对方,只要给了钱心里就舒服。可同理心是去了解对方,了解对方的处境和痛苦,我明白你的痛苦,然后思考怎样才能帮到你,可能不是用钱,可能是关心。其实我们现在的世界,最缺乏的就是这样的同理心。同情心很方便,很廉价,钱就能解决,同理心是换位思考,是从内心生长出来的。
导演黄进:当你用同理心去看待这个世界,你的行动也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因为你开始在乎,周边的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不是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你会想让对方活得更好,在照顾别人的需求的同时,你自身也获得了新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 

深焦:除去主角父子,影片中还展现了各种人群的生存处境,例如大陆客、南亚人等,这些人物是你们刻意挑选有代表性的人物吗?是否直接取材于你们的现实生活?
编剧陈楚珩:对,其实都是生活中存在的人,基于我们日常对香港社会的观察。我们要描绘一个生活在这样狭小空间里的人群,生活在香港的街巷里,甚至地下,例如南亚人,平日普通人在路上见到他们,可能会叫他们“阿叉”,给他们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不会去了解对方,可是你看,他广东话讲得很好,他在这里生活很久了,他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他也是电影中比较善良的一个人。
导演黄进:我们想要给主角父子设置这样一群邻居:他们在社会中都是被压迫的一群人,生活得很辛苦,但当他们看到更弱的人出现,他们会去踩。社会这样倾斜着一层一层压迫下来,实际上我们就是他们。但是如果我们选择团结起来,如果我们见到更弱的人,去帮助对方,至少尝试这样去做,尝试去团结,去彼此照顾,也许我们能做到更多,去改变当下这个处境,而不是制造出更多的受害者。基于这样的理念,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深焦:在过去的电影中,关于精神病的描写更多是忧郁症、精神分裂症,这次你们采用了躁郁症这样一个设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编剧陈楚珩:其实精神病患者一直在各种电影中被污名化处理,比如精神分裂症,很多电影利用它做一个很强的戏剧冲突,经常和犯罪、杀人联系在一起,可现实生活中他们并不一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忧郁症也是,电影人喜欢利用它做戏剧,但他们不是真正关心这个群体,为什么我们选择躁郁症,是因为香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躁郁症患者,他们有时候会感觉浑身充满了能量,精神奕奕,感觉自己是世界之王,但突然间就会掉进一个情绪的黑洞。


这很香港,因为在这个社会,生活节奏很快,也很强调成功,躁郁症患者的数量很庞大,而且逐年递增,但我们对这个病的了解是很少的,甚至很多躁郁症患者被误诊为忧郁症,我们需要一个故事去呈现他们的生存状态,不仅仅是向普通观众科普,也是在提醒各位,如果有这个症状,自己要多加留意,至少明白在折磨着自己的这个情绪状态是躁郁,因此才能寻求适当的帮助。

 深焦:在观影过程当中,其实我觉得阿东在母亲的意外发生之前就已经患上躁郁症,在你们心中,阿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躁郁的呢?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吗?

编剧陈楚珩:其实影片中,无论是现实还是回忆,阿东出现的部分,他都是躁郁的。


导演黄进:我们做了很多背景调查,躁郁症的原因之一是遗传。阿东的母亲就有情绪和精神上的问题,躁郁症可能根植在阿东的基因中,当事件发生,触发了这个部分,病情就会爆发开来。但是这没有具体的原因,现代医学无法解释。
编剧陈楚珩: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携带着某些疾病的隐患,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是如此,环境也起到很大的作用,决定了隐患是否会爆发成疾病。导演: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对某些因素比较敏感。 深焦:虽然影片中现实的部分很惨淡,但关于阿东母亲的部分,无论是归因为意外,还是没有直接呈现事发现场,都有一种温柔慈悲在其中,这种隐晦的呈现方式,是你们的选择,还是站在阿东的视角,不想要回忆这个部分?
导演黄进:我想,你说的也对,我们也不想呈现事发现场的那一幕,但对我们而言,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编剧陈楚珩:其实事件本身有多么戏剧化、多么血腥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事件发生了,留下活着的人带着罪咎,带着痛楚,他们如果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深焦:在最初就确定把阿东母亲的死设定为意外吗?
编剧陈楚珩:你觉得是意外吗?(笑)
深焦:我觉着这部分是一个小小的疑团。

编剧陈楚珩:其实每个人对这件事都有自己的判断,有人认为是意外,有人认为是谋杀,可我们的看法就是……


导演黄进:这不重要。(笑)

深焦:关键在于发生了这个结果。

导演黄进:对。不同人对这场戏的解读也不一样,这很有意思。


编剧陈楚珩:因为每个人对信息的收取方式都不一样,所以得出的“真相”每个人都不一样。
 深焦:电影中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阿东坐在洗手间的地上,像是割腕自杀,母亲走出了洗手间。这让我甚至无法分辨是我的臆想还是真实出现的场景,这是阿东对于母亲之死心存悔愧,希望死的是自己,从而产生的幻想吗?
导演黄进:其实这一幕阿东是在精神病院中试图自杀的场景,走出洗手间的是医护人员。但是你的解读很精准,因为他的确希望当初死的是自己,他非常后悔,但是那一幕并没有遵循传统的电影叙事逻辑,我们只是跟着这场戏的情绪,让它自由流动,把我们带到这里,所以看上去会有些模糊和暧昧。对我而言,那一瞬间,逻辑完全让位于情绪。 深焦:拍摄一个这么沉重的题材,你们的情绪是否也受到了影响?

导演黄进:有啊。


编剧陈楚珩:有的,因为这剧本从2013年开始写,到现在已经3年了,我们一直对着这个故事。心情一直很沉重,创作也很辛苦。3年间社会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整体氛围一直很绝望。 深焦:现在关于香港电影,从政治角度切入的解读非常流行,对于这部电影,你们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导演黄进:没有,政治上的解读也只是解读的一种,观众有这样去思考的权利。


编剧陈楚珩:而我们关心的是人在这个社会里的状态。


导演黄进:政治也是人构成的,如果观众能从中看到某种态度,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说明他真的认真去思考了。我们欢迎各种类型的解读,因为我们不追求单一的理解,我们不想控制观众的思维,把电影变成说教,我希望观众去感受,我们提供的仅仅是一个故事,你可以自由想象,产生新的灵感。这也是电影存在的意义。  本文首发于淘宝头条影视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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