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濒危语言志|云南芒市潞西阿昌语调查笔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Author 时建
为了顺利完成“中国濒危语言志”系列《云南芒市潞西阿昌语》的撰写工作,笔者及项目组成员主要进行了三次田野调查。这三次调查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配合“中国少数民族濒危语言保护工程项目”任务,完成潞西阿昌语的音系、词语、语法、长篇语料的纸笔记录以及音频视频的同步采录;第二阶段,补充词语、语法例句和长篇话语材料,进一步核实、确认语料。以下调查手记,主要基于第一个阶段和第二个阶段历时两月余的三次田野调查。
前期培训
2016年6月5日,笔者与调查组成员在北京参加了第一次民族语调查培训会议。这次培训会安排紧凑,内容丰富,对于我们这些第一次接触语保工程的“新人”而言,大量有待熟悉的工作细节以及技术规范令人目不暇接、头晕目眩。在培训会议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笔者很是焦虑,担心时间紧、工作重、事务繁杂,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这期间,笔者与“中央民族大学语保中心”的项目负责人丁石庆教授多次交流,不断向他讨教田野调查的任务要求及工作程序,甚至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每一次同丁老师交流,他都不厌其烦,极有耐心地解惑、答疑,并且给予热情的鼓励。有一次,笔者在跟丁老师通话时,听得出来,他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尽管如此,丁老师还是非常耐心细致地回答了笔者所有的问题,并且一如既往地给予鼓励。丁老师积极热情的工作态度、耐心细致的工作方式、友好待人的品格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7月12日至15日,笔者与课题组成员共赴齐齐哈尔,参加第二次中国民族语言调查培训会议。这次会议重在实训,每个与会者都要亲自登台演练。培训工作令我们获益匪浅,基本上熟悉了录音、录像的操作流程,大致掌握了田野调查的技术规范与工作要求。紧张而富有成效的培训和交流,让我们一段时间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事放松,东北广袤无垠的原野,也让我们有些禁锢的胸襟得以稍许的舒展。
第一次田野调查
7月18日,潞西阿昌语的调查正式开始。这一天,笔者赶乘早班飞机,中午抵达昆明,在与课题组成员会合后,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将手头潞西阿昌语的材料汇集、整理完毕,第二天,又专门拜会了云南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阿昌族学者、作家、电视导演曹先强。曹老师是笔者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学长,长期以来投身于阿昌族文化的保护与研究,致力于阿昌语的传承与推广工作,成就斐然可观。老学长古道热肠,对此次教育部组织的民族语调查工作任务非常重视,并积极帮助联系发音人。在与老学长两个多小时的交流中,笔者受益匪浅,对阿昌语潞西方言的分布及使用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晚间,曹老师还盛情相约,邀至翠湖近旁一家傣味餐馆共进晚餐,临别赠予《阿昌族文化大观》一书。
2013年2月,笔者曾利用寒假,在此小住半月有余,前往附近的风平镇阿昌族移民村,记录、收集了部分潞西阿昌语语料。当时提供语料的是芒市江东乡高埂田村委会遮告村民小组的曹明传和常新寨的囊相成。曹明传是芒市江东中学的老师,他为人热情、友好,曹老师多次跟笔者讲,下次来时,直接入住他家,这样便可省去一大块的费用。曹老师朴实无华的邀约,至今铭记心底。另外一位提供语料的老乡叫囊相成,他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在那次调查中,他曾放下手中繁忙的活计,推掉寨子里人情来往的饭局,一心一意,协助笔者记录词语和语法例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愉快,遗憾的是,这位朴实的农民朋友两年前不幸故去。
7月20日,晚间9时许,笔者与曹明传老师和俸智勇老师取得了联系,两位都是土生土长的阿昌族母语人,对于此次调查,他们欣喜之余,均表示将尽力协助。
7月21日,一大早,曹明传老师就来到了天成酒店,详细地了解了此次调查的任务与工作要求后,邀请笔者晚间到家中共进晚餐,商量如何寻找合适的发音人。那天,曹老师从午后就开始忙活杀鸡宰鸭,一直到大傍晚,准备好了一大桌丰盛的阿昌饭菜,盛情款待笔者。席间,曹老师、俸老师还有周围的乡里乡亲献计献策,积极帮助寻找发音合作人。
7月22日,曹老师一大清早驱车带着笔者驰往江东乡高埂田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来到了原高埂田小学王连茂老师的家中,诚邀王老师担任民族语发音人。王老师的年龄、语言能力、社会关系等各方面的条件均符合语保中心民语发音人的条件要求,能这么快找到如此合适的发音人,曹老师功不可没。
7月23日,王连茂老师放弃暑期原本走访亲戚的打算,随同笔者一同来到芒市胞波路的宏海宾馆。
宏海宾馆隶属芒市海关,是一家中档酒店,2007年1月,笔者曾随戴庆厦先生一行调查潞西阿昌语的使用情况,在这里小住半月。当年,戴先生指导笔者核对梁河阿昌语十多万字的语料,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有一次,在核对语料中,戴先生疲倦之至,竟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先生对民族语言的热爱与执着,对晚辈后学的提携与佑护,我将铭记于心,永志难忘!当年帮助核实语料的发音合作人是梁河县曩宋乡中心小学的校长梁其松先生。梁校长推掉了“年关”的各种杂务,不辞劳苦、不计报酬,专心致志地帮助核对语音、词汇、语法例句和长篇话语材料,令人感激!
从7月23日开始,笔者与王连茂老师朝夕相处,昼夜忙碌,着力记录语保工程的通用词语和扩展词语,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最终完成纸笔记录3000词,并逐一核实无误。一个多星期的朝夕相处,笔者与王老师俨然成为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在这段时间里,为田野调查提供帮助的人还有很多。曹明传老师一边忙着照顾孩子,一边还挂念着语言调查的进展情况,曾多次来到调查地点,询问、关心调查工作。为了给潞西阿昌语文化词语配图,曹老师还专门剖鱼杀鸭,制作美味的阿昌族传统菜品邀笔者拍摄使用。我们所在的宏海宾馆大堂经理和服务员也都是乐于助人的好心人,他们为此次调查提供了大量的灯具和桌椅用品。滇西边陲,异地他乡,笔者能遇到如此众多的热心人、好心人,真是一种缘分!
从2016年7月31日开始,正式的摄录工作开始了。八月的芒市,暑热难耐,按照录制要求,为规避噪声,摄录全程都需要密闭门窗,关掉空调。房间内气温动辄就会飙升到摄氏32度以上,王老师身着厚实的民族服装,挥汗如雨,录制过程异常艰辛。
摄录初始,笔者与王老师磨合不够,经常是录一些,还要返工一些,或是因为音频材料声音不达标,或是因为影像材料不合标准。不过,几天下来,我们慢慢熟悉了这项工作,彼此的配合也默契多了。
在难熬的摄录的过程中,还出现过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烦事。开始摄录没几天,摄像机突然发出怪响,录制的图像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多次暂停后复录,工作仍然无法正常进行。多方求助无果,百般无奈,笔者只好拜托远在青岛的家人,另行邮购一台摄像机。这是笔者此次田野调查中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挑战。当然,在视频、音频的采录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小麻烦可谓此消彼长、层出不穷,比如,每天录音、录像中都会遇到鸟鸣的骚扰,还有洗衣声的噪音、食堂做饭的叮当声以及飞机突然掠过的轰鸣声。另外,就是无论怎么摆放话筒,音频总是存在“喷麦”的问题。
坚持!坚持!再坚持!办法总比困难多!
经过三个多星期的昼夜“鏖战”,至8月26日,3000个词、100个典型语法例句以及口头文化材料、地方普通话的摄录工作终告完成。值得一提的是,在三位发音合作人中,俸智勇老师专门负责录制口头文化材料。俸老师是当地一位知名的歌词作者,他对此项工作极为重视。为了录制文化材料,俸老师前期准备得非常充分、非常辛苦。为力求准确,他曾多次走访寨子里的老人,还请家人帮助反复核对材料。记得那天晚间,为了避开芒市的最后一班飞机,我们口头文化材料的摄录工作一直等到九点后才开始,等到摄录、核对、转写全部完成,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
当然,艰辛、漫长的田野调查中也有快乐的瞬间。在录制音频和视频期间,我们曾经忙里偷闲,来到王连茂老师大哥芒市的家中。老人家70有余,精神矍铄,他主动为笔者播放阿昌族传统婚礼的录像,讲解阿昌族的文化和历史,王大嫂不顾年事已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阿昌风味的饭菜,席间更是劝酒劝菜,非常热情。
这期间,我们还抽出一天的时间来到曹明传老师家中,与曹老师及若干乡邻一道上山拖拉木料,晚间与曹老师的家人共进晚餐。
8月26日下午,全部工作收工,纸笔记录、音频视频摄录任务终于顺利完成,顿时感觉暑气尽消,一身轻松。
8月27日中午,笔者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返回昆明。蓝天白云,尽收眼底,倏忽间,耳边就响起了唐朝诗人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午后,顺利抵达昆明长水机场,傍晚,笔者和调查组成员一道前往云南师范大学呈贡校区,拜望久违的授业恩师戴庆厦先生。戴先生和徐师母嘘寒问暖,临别赠予书刊若干。第二天,笔者乘坐早班飞机,回到青岛,与家人团聚。第一次田野调查结束。
第二次田野调查
第二次田野调查主要是核实上一阶段采录的语言材料,另外,还有针对性地做了一些补充性的调查。
从15日到22日,笔者吃、住都在王老师家里,一早记音,补充文化词汇、记录语法例句。午后,与王老师一道,走门串户,了解村寨的风土人情。晚间,还要核实词汇,补充记录语法例句,一直忙到深夜。小住期间,王老师曾专门买来新鲜的龙江鱼,一边剖鱼,一边跟笔者讲解跟鱼有关的阿昌语词汇,还专门宰杀过一只旱鸭,好酒好菜,盛情招待。临离开的时候,王老师一家又送给笔者一些自己亲手灌制、晾晒的阿昌族风味的香肠。
22日下午,笔者回到风平镇,提前与俸智勇老师约好,一起核对了3个长篇语料,第二天,又马不停蹄,核对了大半天。
这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听说10年前的发音合作人就住在芒市。于是,23日下午,笔者专程拜会了这位老人。老人家名叫梁其仁,在2006年11月至2007年1月期间,曾为笔者提供了大量的梁河阿昌语语料。这些阿昌语鲜活的语料真实、地道,是将来研究阿昌语、保护阿昌语的宝贵材料。还记得,那个时候,笔者每周都会抽出一到两天的时间,一大早就从曩宋乡中心小学的暂住地出发,一路穿过马茂村茂密的甘蔗林,越过炊烟袅袅的关璋村,再经过一段起伏的山间小路,最后抵达目的地弄丘村,向梁其仁老人请教。每一次到了返程下山的时候,老人都会拿出一个窖藏柑橘,擦拭干净,送给笔者,嘱咐留待路上“享用”。这是一位多么善良、朴实、热情的阿昌族老人啊!遗憾的是,2018年2月,当笔者在高埂田做补充调查,打算再次拜访梁其仁老人时,老人家已于月前仙逝。斯人故去,音容尚在,唯愿这位纯朴的阿昌族长者安息!
2月23日晚,曹明传老师亲自下厨,设宴款待。酒过三巡,王连茂老师一展歌喉,高亢的小嗓,婉转悦耳、低回高转,即兴的歌词酬对,睿智幽默,令人难忘,这是笔者第一次近距离聆听到阿昌族原汁原味的山歌酬唱,对阿昌族的朴实、热情和真诚的品性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体会。
2017年2月24日,笔者乘中午航班抵昆,转机青岛,晚间回到自己家中。第二次田野调查结束。
第三次田野调查
第三次调查主要是为了进一步补充、核实语料。2018年2月20日,笔者一早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班机抵达昆明长水机场,直接转机抵达芒市,人住芒市风平镇天成酒店。晚饭后与曹明传、俸智勇、王连茂三位老师取得联系,商量调查日程安排。
2018年2月22日,笔者搭乘曹先其主任的顺风车,来到高埂田村王老师的家中。在王老师家里吃住了两天,每天都抽出七个多小时的时间,记录完成词语300多个、语法例句200个和1则长篇话语材料,对之前有疑问的词语、语法例句、长篇语料也逐一进行了核对。
2018年2月26日,笔者折回风平镇。再次联系俸智勇老师,加班加点,整理完成1篇民间故事,对前期记录的2个长篇语料进行了核实,还完成了1个长篇材料会话材料。
2018年2月27日,笔者赶乘中午航班抵达昆明,午后,应阿昌族学者曹先强老师的邀约,前往云南民族村参观,与云南民族村俸昌泽老师深入交流,了解到腾冲市新华乡、蒲川乡阿昌族语言使用的一些情况,获益匪浅;晚间,与曹老师夫妇、俸昌泽老师还有一位陇川的阿昌族小伙共进晚餐,席间交流甚欢。
2018年2月28日,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班机直飞青岛。
至此,整个芒市潞西阿昌语的田野调查与补充调查告一段落。
调查感想
连续三次的调查,累计两个多月,在田野调查的日日夜夜里,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中,笔者都真切感受到潞西阿昌族同胞热爱母语,致力于传承、保护母语的那份热情与信心。他们经常说,阿昌语是阿昌族最为重要的一个身份,如果将来有一天阿昌语真的“打失”(当地汉语方言,意为“丢失”),那么,阿昌族的身份就会变得模糊不清。阿昌语是祖宗先人留下的一份宝贵遗产,阿昌族同胞务要全力以赴,致力于阿昌语的保护与传承。当然,阿昌语过不了龙川江,越不过老尖山,甚至走不出山村乡寨,但这种语言毕竟是自己的母语,是阿昌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阿昌族一定要会讲母语,阿昌族不会讲阿昌话,就是“假阿昌”。
两个多月的调查也让笔者对语言资源调查、保护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以前做田野调查时,尤其是在读书期间,总感觉田野调查无非就是为了顺利毕业而不得不做的一项工作,是一项既繁重又辛苦的任务。那时候,对语言资源调查的必要性,对语言资源保护的紧迫性缺乏最基本的认识和体会。通过这一阶段的历练,笔者真切地感受到,语言资源的调查和保护不仅仅是一项工作和任务,更是一项神圣的使命,是一项值得倾心付出与毕生追求的事业。
语言资源调查任重道远!
语言资源保护永远在路上!
本书作者:时建,蒋光友,赵燕珍
题图来源:搜狗图片
(注:为方便读者阅读,文中小标题为编辑所加。)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