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王希富: 勤行的朋友与行帮交结
煎炒烹炸技超人,苦乐江湖共一群。也有师徒同奋进,也有兄弟在同门。三更未睡遭棍棒,五更煤担压断筋。结罢金兰呼天地,勤行旧事泪沾襟。
文|王希富
插画|郑莉
旧时代的社会,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无论身在哪个行当,都跳不出社会的壁垒与网罗。既然如此,从业者就如跳进深渊,还要以深渊谋生,也只好依靠这个深渊的保护与支持。而这些深渊自然也会有生路,不然人们也不会舍身去跳。
勤行的行帮江湖
这个深渊就是行帮。行帮有其规矩,以平衡行帮内各类人员的生存和权益,也保持行帮自身的存在。民国早期,五口通商之后,南方的商业开始繁荣,多行多市多业多帮,当然还有一业多帮的。
如茶业有“本地帮”和“客地帮”。
勤行有各地菜之“帮”,如鲁菜、粤菜、湘菜、川菜、徽菜,均可称“帮菜”。鲁菜又可以分出“胶州帮”、“济阳帮”之不同。各行、各帮皆有行规、帮规,用于规矩商业行为的进退高低、原则底线。
再下,到了庄馆之内,还要分帮分派。在一个饭庄,便有“堂”、“柜”、“灶”、“案”,细分还有“蒸锅”、“了青”、“帮案”、“打杂”。每个人都按照横七竖八的“帮位”、“帮线”行事。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勤行的上上下下,从掌柜到掌灶,从跑堂到了青,从蒸锅到打杂,都在这些行帮的行规上行走着。这就概括了勤行的规矩与关系。规矩,保证了勤行的菜品质量和行为统一。
就京城鲁菜庄馆菜而言,那么多鲁菜馆子,年年月月,从不会越行规“乱炖”。也没有哪家与其他行帮去“融合”,打出自己的新菜。尽管八大堂、八大楼都有同一种名菜,各自可能在滋味、口感上略有特色,但是绝不会把一个“烧烩爪尖”做成“烩肉皮酱”。
行帮其实也是江湖,但是勤行的入行与一般江湖不同,勤行入行者大都是家境贫寒的十多岁的孩童,行为处事皆无定向,江湖便是大海茫茫,汪洋一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此,那时的俗话便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靠朋友,就是靠一个帮、一个派的。脱离了帮派,依然是孤苦伶仃,四顾无人。
帮有大小。大帮是为上头有头有脸的人所建,如行帮、地域帮。勤行本身就是一个大帮,鲁菜又是一个大帮。这些帮,一般都与学徒的孩子们干系不大,于是,下面的孩子就开始立自己的帮。最常见的孩子帮是“师兄弟”,因为拜了一个师父,便有师父牵头,自成一帮,或叫做“师徒帮”。
其实所谓帮,就是一帮人结为团伙,为共同利益与生存,互为依靠,互为帮衬。在旧时代的江湖里“下海”,各类帮的作用毋庸置疑。
勤行师徒帮
师兄弟组成的“帮”,帮主显然就是师父。勤行的师傅由于其个人秉性和手艺的不同,差异也很大。有的师父对待徒弟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身教言教,取长护短。护短本不是好事,可是在生死线上混饭吃的孩子,遇到个坎儿,有师父护着,那可就是有了护身符一样。
师父护短,并不是说对孩子的缺点一味地护着,而是在孩子出事之后,师父第一个出来教训徒弟,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以后如何,要说透了教训之话,该打的也要比划比划,打两下子,但却不是真的打、往死里打。
这样就把该教育的话全说到了,其他同行自然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甚至还会过来劝解:“行啦,说几句得啦,一个孩子哪有不出错的,知道了就行了,别没结没完了。”这样,徒弟犯错的事在公众面前也就算过去了,即便掌柜再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就是师父的“护短”。
经过如此教育,徒弟不但对师父有感恩之情,也明白了自己的短处所在,尤其在之后,绝不会再犯同类错误。我的父亲每当把一个孩子交到师父手里,都会跟师父说:“该说就说,该打就打。”可是父亲本人从来没打过徒弟,倒是有时候,别人打自己的徒弟,他倒和人家真急真闹起来。
俗话说“侯门深似海”,指的就是封建王朝有权势的侯门,深渊莫测,跳入其中,死活莫知。在侯门中做事,就是在海中扑腾,命悬一线。其实,勤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勤行不但苦,而且悬,跳进去,就是棵稻草也要知道抓住。实际上,在勤行这个江湖混饭吃,必须懂得抓什么。
柜上干活,家中学艺
师徒情分团结了一帮学徒,师兄弟的力量也是维护自身利益与安全的要素之一。而且,通过师兄弟也可以学习手艺。我经常看到我的哥哥们有时集结到我家,给师父、师娘过生日,或有其他事项聚在一起。午饭便是大家分工下手,不用母亲操心。其中必有一两个掌勺的借此传授手艺,大家品尝,父亲则只是看着大家玩耍一样,并不指导什么。但是,凡是掌勺的必要边做边说:如何备料,如何改刀,如何配菜,如何起锅,直到出锅装盘,都要说出门道,求得大家赞赏。有时父亲也会“点赞”两句。
实际上这是属于“门外求师”,另找地点开灶学艺,也就是在买卖家之外。什么意思?就是不用饭铺的原材料,不占工作的时间,师兄弟一起切磋手艺。这种切磋是师兄弟们在饭铺以外练精手艺的一种方法,柜上干活,家中学艺,不让东家说话,不让伙友非议。
这也是旧时勤行学艺的一个特例。记得那时家中凡有三节、两寿,便会有父亲的徒弟、哥哥的师兄弟们来家聚齐,各自还带来鸡鸭鱼肉之类的原材料。说是过节、祝寿,同时也是师兄弟们聚齐聊天,学艺拜师。一般由大师兄拟好菜单,各自分工,了青准备,师父和师母坐在外屋喝茶谈天。几个人分工合作、取长补短的烹饪过程,是在买卖家无法进行的。
这种聚会,一是轻松,没有饭座干涉;二是手艺放松,没有顾虑;三是守着师父,不会出格;四是聚众“闹事”,可以集思广益,比较深刻地体会烹饪过程中的分寸掌握。再者,这些聚在一起的“饭座”全是内行,几句话点到为止,就可以使他们大有长进。
学习古人,结拜金兰
在勤行也有“严师出高徒”的说法。有的师傅脾气不好,徒弟略有差错,上手就打。如果是真心教育孩子,一般徒弟能理解师傅的真心,也就不在意挨打之苦。如果有的师傅是拿打徒弟显威风、出气,这样的徒弟是绝对学不出真本事的,如此的师徒关系也无法彼此交流很深的技艺。师傅自私,耍威风,在勤行里也是不得人心的。
至于那些把徒弟往死里打的,一般不是真正的师傅,特别是有徒弟因此投河觅井出了人命,买卖也不会兴盛。死了人的家人父母,一般无权无势,投诉无门,出手者就认为“一死了事”。其实不然。如果这个孩子真有其他帮派,如把兄弟,也会出来叫个真知,打人者依然会惹出麻烦。这就是说,除了师徒这个群体之外,勤行还有其他行帮可入。
除了长辈与后辈的师徒关系是个学习、生存、混世之路外,还有就是“结义”。所谓结义,就是结义为异姓兄弟,俗称“金兰之好”。以义气而结伙,以为生存依靠和混世谋生之道。这是以“义”为纽带联系人群的社会群体。
旧时勤行的伙友们最爱听评书,因为一般规矩,学徒期间不能听戏玩耍,但是听评书却极为方便,一般店铺门前都有“匣子”(指“收音机”),每天播放曲艺、评书之类,勤行普遍爱听评书。由于学徒的人生总是处于低势和苦难之中,所以听“行侠做义”的故事很能提神。
有关“义”者众多,如《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等。朋友们结拜金兰,三五成群,似乎也有了一些依靠。在勤行,提起那些行侠做义的义士、侠客,无人不知,那些自觉无可依靠的学徒们极为羡慕古代侠客义士结拜金兰。从《三国演义》到《水浒》,从《七侠五义》到《小五义》,皆是肝胆相照、行侠做义的故事,吸引着这些勤行的苦人。因此,除了师兄弟的帮伙之外,还有结拜金兰的群体。
人们相信结拜金兰,比一般的师兄弟关系更加密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要对天明誓,以为监督,这也是当时勤行很流行的结派形式。在结拜之前的师兄弟们一般不称“师兄”或“师弟”,师弟称师兄为“师哥”,师哥称师弟为名字,如“希荣”、“希华”、“希富”等;结拜之后,便互相称兄道弟了,如“大哥”、“三弟”,似乎关系更近似一家了。
学徒们结拜金兰,一般在年龄较大时才有可能被行里和社会认可,太小的孩子一般都是在师兄弟之间活动。因此,结拜盟兄弟与师兄弟必然有所区别。结拜金兰的成员不一定完全是同一个师父的弟子,这就使盟兄弟的集结超出了师徒集结的范围,有助于出师后进一步独立发展。特别是对于那些不顾徒弟死活、一再残酷打骂的师傅,盟兄弟们就可能会对受难者出手相助。
结拜金兰既然是结为异姓兄弟,自然与一般伙友和师兄弟不一般,特别是互相还要照顾弟兄们的父母、孩子和老人,这就会在彼此之间形成经济的互助,以渡难关。但是,这种关系一般是在已经出师之后的伙友之间产生。出师之后,已是成人,心思成熟,路途宽广,交际深厚,可以有力量担当。那时的金兰结拜,大都有照相留影纪念,还有结拜金兰的“盟贴”,作为纪念与凭证。
师徒与干亲
勤行的人际关系也算是比较复杂了,除了师兄弟、把兄弟之外,还有一种“干亲”。干亲的辈分很像师徒,但却不是师徒,是父子或父女。这类现象在曲艺界也很不少。那时由于干爹不在可以拜师之列,也就是说干爹本人没有师父传承,即使收了徒弟,往上续不出辈分,找不到传承老祖,类似曲艺界的“海青”,一般就不收徒。关系密切或特别喜爱某个孩子,也可以认为干亲父子。这种关系可在行里,也可以在行外,并不受行规限制。
民国时期,勤行的个别庄馆设“女招待”,有的女孩便有干爹,但是却不在店铺之内,甚至在行外。但是,在行外的干亲一般也和庄馆的东家或掌柜有些许干系。一般的女招待都是以接待饭座吃饭为主,类似当今的服务员;也有的在单间陪客饮酒的,但绝不是妓女。不少文学作品总是把民国时期的女招待写成妓女,忸怩作态,搔首弄姿,以色拉客,这多半是误传。如果庄馆闹成妓院,还有什么名人墨客敢前去会友赴宴。
一般庄馆的女招待可与伙友为兄弟之称,但是在伙友间结拜金兰,还是男女分开的。越是女性,越有个性与骨气,更不会与饭座调情戏弄,偷合苟容。我当时年纪较小,到饭铺去找父亲、哥哥或舅舅,多有不少伙友热情接待,进门先称“师弟来啦”,这是说我和他们是“师兄弟”,然后就问“吃点什么”,摆上单桌,上干炸丸子、扣肉、糟熘鱼片、软炸虾仁等这些家常菜里我爱吃的菜。如果是女招待大姐过来,就会抱起来就走,出去吃炒肝、包子,看电影,依然是有一种家人的温馨。这就是旧时勤行的规矩和伙友之间的一种亲和力,说不清是伙友、把兄弟或干亲干爹。
后来,我在大哥的书柜里看到不少古书,也有当时的流行作品,其中有言情小说作者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和《旧巷斜阳》。《旧巷斜阳》文笔朴实无华,但却极为深刻动人,描写的是旧时勤行的旧事。其中描写到勤行的女子,便显着了她们的聪明、勤快,也讲述了她们的苦楚与无奈,以及伙友、饭座彼此的关心、惦念、支持与救济,情景十分感人。
勤行是个沾满血泪的苦行当。学徒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遇到凶狠的恶师甚至有性命之忧。从十几岁开始离家入行,便是血与泪的历史,痛遭世态炎凉,每当父母来看望都是彼此相望落泪,不敢有一点声张。
这里回忆的是这些聪明的勤行人,如何利用人际关系在江湖中求生与共存,以此学习技艺,掌握手艺,闯出自己人生的路。在这样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求出人与人的协和共处,求出一片安全的天地与父子、兄弟般的携手人生。勤行与世朝朝代代,碌碌坎坷,但是依旧练就了炉火纯青的手艺与人才,就是这些薪尽火传的道理。
正是:
煎炒烹炸技超人,苦乐江湖共一群。
也有师徒同奋进,也有兄弟在同门。
三更未睡遭棍棒,五更煤担压断筋。
结罢金兰呼天地,勤行旧事泪沾襟。
★ 以上内容节选自《中国烹饪》2017年10月刊,欢迎转发到你的朋友圈。本微信号所有内容未经授权,谢绝转载,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提前沟通,获得授权后方可转载。转载时请在显著位置注明来源及作者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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