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达 | 在这骄傲的大地上 我们理应受苦
吕达，女，1989年生于安徽太湖。暂居北京。参加《诗刊》社第34届青春诗会，著有《伊甸园纪事》。
本文已授权
扫帚之歌
草木对春天的响应
本应该是一行诗对时间的响应
时间越长，爱过的人越多
（你的心里有一长串可爱的名字
布满整片山坡）
你把自己放在角落里
不想被热闹打扰
也不想被人看见
（美好事物发出的光芒会刺伤黯淡的眼睛
你身上的刺是芒刺）
群山护卫着人们
你用一整片山坡的努力
驱散黑暗，让我的心底也一片光明
（你说：“到我这里来！”）
世上的所有诗都是写给我的
所以即使我就此搁笔
也毫无遗憾
（就像你隐藏在干净的打扫过的房间
唱着不为人知的歌）
30.3.2019
春天致茨维塔耶娃，如果我可以摸摸她的头发……
世界太冷清了，所以万物都有自己的声波
（寂静的夜晚
她手拄餐桌
火在烟头燃烧
笔在纸上沙沙）
一个人爱得太强烈了，所以她祈祷的时候哭了
（眼泪化为无声的诗行
和默默等待回应的手指）
她哭得太多了，所以太阳出来了
（暖烘烘的光芒把眼泪都往外赶
她的诗越写越多像大海涌动
手越来越友好越来越频繁地伸出来）
为了她的手，所以我重新长出了头发
（并洗得很柔顺
带着草地返青时无害的香味）
31.3.2019
爱意重重
以前
我是一个傻子，在背井离乡的路上
感动过另一个傻子
后来
我是一个哑巴，在落魄还乡的路上
默念“断肠人在天涯”
一蹶不振的时候
我是一个盲人，白夜黑天干瞪眼
与虚空对了许多话
古人在田里挖地耕种的时候
我就是梵高画里吃土豆的农民
——痛苦使人无言——
我黄土埋了半截
还没有相爱过
所以求而不得的所罗门替我说了:
“爱如死之坚强”。
19.3.2019
97路南京站
我羡慕过居无定所后的安居
阴云密布后的晴空万里
也曾立定心志
靠近一个幸福的人
让他的幸福也成为我的幸福
如今我（经过锻打）承认自己才智平平
一生的轨迹基本定型
看见自己的来路就看见了归途
有一个习惯我保留着，说好也不坏
学生时代读小说总是一鼓作气
期盼在结尾曲终哭一场
因为啊
另一种人生不过是观望
从来都是我们各自保持固有的趣味
从来都是走着走着又回了老路
97路车开走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好消息
不过啊
早晨我把脸洗过了
新的一天又有了开始
17.2.2019
未婚妻
地平线每一天忍受落日的烫伤
第二天又把一切原谅
而我一伤心，就要生病
宣扬自己不爱的人
恰恰是因为还爱
可是心儿偏偏喜欢欺骗
对此我早习以为常
在流云与风交织的美丽时辰
你的脸曾紧贴着我的脸
如果我也有陶艺家或雕塑家的本领
我该用这抔尘土捏出一个怎样的你
好使我们既是两人又是一体
我庄重严肃的未婚妻？
5.9.2018
恩典
被祷词洁净的早晨
好像这一天是额外的恩典
我眼目清明，用心写诗
（心哪一天消耗殆尽
诗也就写完了）
继续期盼
所有故事都配得一个幸福的结局
放弃了浮世幻梦之后
再也没有扰攘阻止我
在人群中去看清自己
之后我将走向巨石阵
我的秘密尚未吐露
而我于之一无所求的那个天使
（只有在我的诗里他才是）
空气般环绕我
他什么也不问
如鲠在喉的倾诉
其实一句就足矣：
“你尚未成人，我一直在长大。”
19.9.2018
爱至成伤后的祈祷
我倾心的人还未结识我，不过还好
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
从别后，秉烛夜谈过的友人已抛我于脑后
不过还好
我们还在同一个国家
想到我们还有机会擦肩而过
对心上人我就充满了期待
想到故人还活着
在幻想中我就不必爱至成伤
按天分活着的人难以获得幸福
如果没有付出其他努力
他将得到错误的生活
我的错误正在于此
我把一生都用来悲伤
放狠话掷地有声：
不要结局
不要纪念日
时间轴缓慢而平静地伸展
我们在回忆中衰老
在衰老中疑虑
苦难到底要将我们带向何处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
愿我爱永恒
还乡
在撒玛利亚的水井旁
我遇到一个行吟者
以挽歌的调式唱着：
在这骄傲的大地上
我手艺几近失传
农夫、牧人、猎户我都尝试过了
这世上没有更好的职业也没有更坏的
归程荒凉而漫长
幸福依然如此迷人
以致我们迅速偏离靶心
漂泊中我以眼泪为点缀
装饰平原、山岭和门前有谷物的农场
这世上没有更好的故乡也没有更坏的
在这骄傲的大地上
我们理应受苦
撒种的人走后
一些树因为疲倦就倒下
从离家到还乡是整个人类的距离
3.1.2019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整个地球从地壳到地心都浸透了泪水”
他只说史诗和真理
疯子，色鬼，爱到发痴的男女
他笔下的受苦者不过是自己
他的癫痫发作多少次就有多少个纯洁灵魂诞生
街心花园里仰脸的花朵（名字或许是阿辽沙或莉兹）
在俄罗斯的冬天里裸露着为所有人开放
（一个赏花的人是无辜的）
这份情意，跟孩子来到这个世界
并且选择谁作为父母有点类似
（这是他最钟爱的话题）
当他一再谈起孩子就是谈起天使
人世尚有纯粹的部分无以为报
上帝是那个不断扩大的剧场
他只有退让
退到滔滔不绝不容换气的絮语中
他说，恍若一切都是真的。
10.11.2018
对万有引力定律的解释
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选择了较坏的那个
我妒火中烧完全乱了方寸
看着他俩眉来眼去地傻笑
我扭过头十次还是回了头
如果魔鬼就在我边上
一定也很高兴我中了这个老圈套
她美丽吗？
美，但以虚伪为装饰
（而我有素面朝天的率真）
她聪明吗？
情商极高，但不适合做妻子
（而我绝不会爱上别人
如果我正在爱这个人）
一整晚她看着他
他倾听她
为何我要坐在他们二人中间
笑不出来却还要坚持到散场
噢！那只是为了从魔鬼手里夺回他
把他还给他妈妈
如果只是为了留下一首诗
我就能把这一切都忘记……
哪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他们仍然在黏一起丝毫没有要分离
23.8.2018
一生
一生能完成的事不过是
绿色悄悄爬上树梢时
我抬起了头
日头照着我们所有的人
20岁时我熬过了生死
30岁时又熬过了中年
这些都是危险的事
现在我的生活趋于平静和忍耐
也许正是为了那一点点的甜
如果我写信
最终也没有收信人
如果我结婚
儿女终将长大成人
想象他半是娇羞半是恼地
诉说关于初恋的烦恼
红晕也会飞上我的双颊
人世以不完美的方式让我去爱
流水以回环往复的音乐
万古长青
60岁的我也将以此熬过老年
初夏
在这古老沉默的大地上
我是18岁的老人也是80岁的孩童
死亡如同姐妹住在我们中间
每一年树梢上的新芽都会按时
沿着树皮粗糙坚硬的结节攀援而上
直至形成伞形的巨大轮廓
每一天我们都经历过死亡般的睡眠
第二天醒来时又重获新生般希望满怀
春天过后是夏天
仪式仍在重复
晨光仍然显现出完好无损的美
万物借着时光仍在磨蚀我们
语言发轫之处，我的工作
不过是在旧房子上新加了一块瓦片
生活的凹面就找到了与之相契合的凸面
但愿这种建设足以支撑我们
度过艰难而笑意盈盈的一生
夏天过后是另一个春天
岛屿
为一个具体的地方命名
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故乡
“我来自那河水清清的地方……”
但我走了很远的路才发现
那儿与别处并无不同
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那儿显得不近人情和可憎
我身披铠甲，携带高贵的佩剑
远走他乡，四处建造风车
认真地投入战斗
河流带走了生活留下了岛屿
我似信非信：这就是我的家园
河水清清，把我珍珠一样嵌在中央
诗人的天职
当海面上夜幕降临
佩内洛普摆脱了讨厌的求爱者
换上圣袍
走出皇宫
面对海洋歌唱
期待歌声能传到茫茫海面的另一端
导航塔的火炬彻夜长明
白色的纽扣纯洁
躺在她的手心
一心等待回忆与焦虑将织物完成
而她感到自己躺在一艘巨大的
轮船上
命运之神将舵盘随意调转
并不知道她在等一个人
她一边拆手中的布匹
一边用冰山般的调式哀吟：
只要他回来
她就可以卸任
溪流、群山与槐树
纵使经过千年的训练
人类的眼睛仍旧对天然的轮廓感到愉悦
溪流蜿蜒，分开此岸与彼岸
远处的群山恰到好处地置身后景
既不惊扰也不张扬
是最让人放心的存在
被风和阳光共同塑造的槐树
有着伞状的树冠
不仅为道路提供阴凉
飞鸟提供家园
它孜孜不倦向天空伸展的身体
传递了地上的事物对天庭的无限渴慕
它们是不安的人类安静的导师
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之中
用自身的耗损换来祝福
纵使整个人类的历史只有背叛二字
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却保留着始祖最完好的记忆
那是大地上的第一个故乡
短暂，纯粹
被遗忘在永恒的记忆之中
致嗜书如命者
白云在天上若有若无地漂浮
春天的风经过笔直的槐树
黎明时分到底是谁给我们带来希望
傍晚时分又收回绝大部分？
这一天你将如何度过？
除了礼拜、工作或学习
是否还有别的爱
值得你风雨无阻？
我们是自愿落水的人
永怀对土地和根须的渴想
我们是纸页上游荡的岛屿
大陆架在摇晃
虎视眈眈又哀伤绝望
给未能道别之人的留言条1
一本书是一座岛
一个读书的人是固守孤岛之人
抑或对航程心怀疑虑之人
我说不好，但为了在我们分别之后
各自的路途不至于那么迷茫
我带了两座岛
万一某天我沉入苍茫海水
还有两只手会带给我安慰
所以从你那里借来的
学校图书馆的书
我没有还给你
不，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
为了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我也会找到你并跟你说谢谢。
给未能道别之人的留言条2
备受诅咒的大地一片汪洋
把生我长我的地方也深深埋葬
现在我在方舟的封闭空间内
忘记了世界原来的模样
与我为邻的是出发前带来的
洁净和不洁净的畜类如许
每一天我的工作重复而单调
我需要为它们预备食物清理粪便
外加等待乌鸦归来
巨大的船体漂浮于水面之上
有人曾亲自指教我创造了这个世界
鸽子衔来洪水退去的佳音
我却开始担心如果罪恶又将上演
重见天光意义何在
有人教会我祈祷：
祝福和诅咒存在着秘密通道
古老大地上流动着金子
你是玛拉基之后
暗无天日的长达四百年的沉默
自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