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美 | 虽然无法安慰我们
张常美生于1982年，山西省代县人。居山西，人在诗外。
作者已授权
西瓜记
已经黄昏了，卖瓜的人还没有离开
一天的日头打蔫了他铺在板车上的藤蔓
在毛驴不耐烦的踢蹄声中
西瓜们滚来滚去
焦急地等待着田间归来的乡亲
如果母亲也能回来的早一点
就会从粮房里挖出一瓢大米
换回那堆被别人挑剩的瓜
——长歪的，冰雹打过的，没有熟好的……
那个晚上，和西瓜们一起
我们挤在屋基的石阶上
敞开肚子，母亲就那样端详着
像端详刚刚孵出的家雀一样
黏糊糊的便宜的甜汁顺着胸脯淌下来
一道又一道。直到现在
仿佛没有那一地狼藉的瓜皮
也没有之后渐渐变凉的漫长时光
突然就下雪了
透过玻璃窗
外面，灰暗的天空下开始纷纷扬扬
九十个春天
九十个夏天
九十个秋天
过去的日子含糊而迷蒙
粘连成窗外的景象
就这样，仆一落地就消失不见了
就像我从来不曾抓住过
环球旅行
到医院给女儿检查完视力
没有什么事
顺便到附近新修的公园里看看
那天太阳很大
照得人目眩
要回去的时候
妻子坚持从相反方向找出口
我拗不过
也知道绕不了多远的路
由着她们出了公园
在另一条路上，她才恍然大悟
女儿也慌乱地问怎么办
难道要绕地球一圈才能回家吗？
我笑笑，回答
嗯！……幸好，女儿想象里的地球还不是太大
托孤
看戏，最怕看到托孤
风雪中，或者一群各怀心事的人中间
就要死掉的人把藏在怀里的骨肉
托付给信得过的仆人、忠臣、义士、良友……
其实，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都得把自己的骨肉递出去
无论有没有人
他也不得不撒开自己的手了
我知道，这幕戏结束了
另一场截然不同的戏就要开始
另一些面目正迫不及待要登场
——这不是我想看的
我想等那个红脸浓眉的仆臣白发苍苍归来
那个孩子变成红脸浓眉的汉子
但一座戏台没有那么大的耐心
戏台已经在多年前的暴风雪中垮塌……
四个梦
（一）
醒来。我先看了一下手机
记得在梦中为母亲拍下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翻遍了相册，还是没有找到
记得，我们走在白色的冰河之上
河流也有了一丝察觉
——春天快要来了
在流水跳下一处矮崖的地方
有一些不肯流走的水
依然坚持着，冻在那里。就在那里
我为母亲照了一张相
她干而瘦的身子
紧扶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努力笑着
（二）
我梦见过老虎
也梦见过笼子
后来，在动物园
我看见了我的梦
老虎奄奄一息，笼子铁锈斑斑
像一个罪证被那么多人指认着
（三）
半睡半醒中，我欣喜于自己的手
可以随意延伸。探取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伸出窗外，摸到星辰们
一张张冰凉的脸
顺着植物的根须，摸到古老而清冽的水
摸到石头里柔软的光
——铁还没有出生
摸到陶罐里的酒，漫长而曲折的边境线
摸到头也不回的火车
驶在月光之上
摸到一只手，赶快缩了回来
——我不想惊醒另一个也在做梦的人
（四）
总是梦见一张弥天大网
谁拖着它？踩踏过我窄窄的梦境
在童年的某个深夜，真真切切
而我梦里的其它东西都还很小
有漏网之幸。后来，我慢慢长大
每做一次梦，都会被打捞一遍
不知道是祂拖着的网眼越来越密
还是我的梦里的东西已经养大了
终于有一次，所有的东西都被一网打尽
现在，我偶尔会梦见那张网
在空空荡荡的梦里拖来拖去
我不相信祂还能把已经消失的东西再捞起来
虽然无法安慰我们
这是黄昏，一天中
被疲倦用剩的时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灯光
为了什么而照耀着
年轻的母亲已经卸了妆容
一边叹气一边削苹果
孩子还小，刚因为淘气挨了一巴掌
一边抽泣一边写作业
父亲夹着一根烟，没有点燃
电视盯着墙，不知疲倦地练习着台词。
一堵墙愈发显得苍白
墙上的遗照，因为看不懂电视
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
因为沉默，不知道亲人们怎么了
无论怎样，亡者还笑着的
无论怎样，亡者总是爱着生者的
像那样……
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就快过去了……
好像是为逃避一场大难
才躲进这副躯壳的。美与丑，幸与灾
好像都无所谓，不计较
但有时候看看女儿，又觉得不是如此
她的小眉小眼，她的手足和发肤
声音与腔调都像我
而我那些凭空的悲伤，又有什么来由
在人间，我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或者才刚刚开始
那些还没有到来的悲伤，又有什么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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