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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到故乡丨人间

嘉木 人间theLivings 2019-11-07

《四个春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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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自杀,已成司空见惯的事情。葬礼风风光光过去了,但周围人私下里说起来,总怀疑有自杀的影子。当然,大家并不是在谴责,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1


那天弟弟打过电话来说爷爷已经意识不清时,声音沉沉的,有哭腔。我们俩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再没有多说,我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厨房里把烧着开水准备做饭的火停了,向公司请假,买北京回重庆的机票。

接下来,本应立刻沉着冷静地收拾东西,但我一边呜呜哇哇地哭,一边跳着脚在房间里窜来窜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像一只精力旺盛、智力不足的猴子。

家里的人似乎根本没打算通知我和弟弟,还是三姑在微信上偷偷跟我俩说的:爷爷昨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打电话问伯父,他说话含糊,讲不清楚,我问不下去,让弟弟打电话,最终才得到上面的答案。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去机场的路上,发现道旁的树上才有点点绿色,想一下,此刻地处西南的故乡,应该早已是花木织锦、蛙鸟齐鸣的大好春光吧。多少年没在这个季节回去了。

想起以前在成都读大学时,有年清明节,看到学校里有一大片紫色小野花,很像老家地里长的,就忽然很想回家。给远在上海的爸妈打电话,我妈质问我,“三天时间,有什么好回去的?”当时觉得很委屈,但也理解她的心情——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上海打工,我跟着爷爷奶奶在重庆老家长大,我妈总是埋怨我跟爷爷奶奶更亲,觉得自己半生辛苦喂了白眼狼。

其实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健壮,倒真不是多么想回去看望他们,无非是少年心性,觉得城里的春天不得劲、不够美,想回老家去野一野。但我妈态度强硬,我又不能说只是为了回去看春天——这将是一个更不能被她接受和理解的动机。

两个人互相绷着,还吵了一架,那一次最终没有回去成,所以算起来,在这个季节回到故乡,这么多年竟然是第一次。


2


爷爷其实已经快满九十了,在老家算高寿。爷爷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没回老家之前的一年多,他轮流在重庆的我家和县城伯伯家住。在老家连一口痰也要吐两米远的他当然住不惯,吵闹了许久,叔伯们只好不情愿地送他回去。

说不情不愿,是因为叔伯们也住惯了城里,回去照顾老人,跟爷爷在城里受委屈,是一样的。大家嘀嘀咕咕商量了许久,最终确定,伯伯、爸爸和姑姑们轮流回老家照看,每轮两个月,这也是老家最惯常的做法。

第一轮是伯父,结果才不到一个月便出了事情。爷爷从床上摔下来后,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没吃饭,意识模糊。检查过身体,骨头无碍,但大腿青了很大一块,回了老家不方便,也没送医院,就在家里观察。伯父以前是乡卫生院的院长,堂哥在县城里当外科医生。不告诉孙辈这个决定是奶奶的意思,她怕影响我们工作,对她来说,工作是天大的事,其实可能,她也怕子女嗔她大惊小怪。

我回去时,到开县已经很晚了,只好住在姑姑家,第二天一早坐乡镇班车回去。本来计划9点40走,师傅硬是拖到快11点,师父是熟人,我也不好意思抱怨,只好坐在车里慢慢等。

开车的师傅以前跑黑车,现在跟镇上跑班车的大客车合了伙,他们用对讲机摆龙门阵,把乘客倒来倒去,为一两块钱的车费扯皮拉筋,互相通报有没有交警在抓超载。旁边坐着的老人抽旱烟,浓烈的烟味充塞车厢,我却没说话,也不觉得是在忍受。大概是因为,心里已经觉得回家了,而回家,就意味着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在公共汽车里抽烟,他们从来都是这么干的,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从县城到老家一路上山,1个多小时的路程,平时往来的人少,车也少,在蜿蜒迤逦的山路上,思绪慢下来,想起以前读书时,常常要凌晨4点起床,拉货的长安车,准坐5人,可以塞进快30个人,赶在县城交警上班之前进城。到了后先去网吧里坐着,等学校宿舍开门。

老家已人烟凋敝,本来连这趟班车都不会有的,政府每个月补贴给师傅们油费,他们才愿意跑。知道我是记者,开车的师傅便问我能不能反映一下,“1400块一个月哪里够嘛!”以前有一两次,也是在回家的班车上,总有人调笑“有个记者来曝光一下就好了”,又大笑“狗日的记者坐车来都坐晕了,曝个啥子曝。”我那时在旁边就听得非常尴尬,尤其当他们使用“狗日的”三个字时。我又想起中央电视台倒是来过,报道留守儿童,片子播出好多年了,偶尔还能在QQ空间里看到有人转发的片段。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上车,其中一个提着尼龙口袋,里有活物乱拱,原来是刚刚下套捕来的猪獾。大家都围过去看,讨论能不能值300块,又说猪獾不好吃,腥气大。家乡的猪獾,是这几年退耕还林后才有的,还有野猪和野鸡,大半夜总有人满山去下套。我们那里的人其实觉得并不好吃,都是卖给城里人尝个新鲜。

班车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快2个小时才到家。其实,从县城回家,打车不到100块,在北京打车,随便去个远点的地方,也是这个价格。但总觉得回家了还打车是很装怪的行为,前年有一次从县里打车回家,在离家还有10分钟路程的地方就下了,悄悄走回家,跟做贼似的。

回到老家,天大的事情都得慢下来,只有时光漫长,最不值钱。


3


爷爷面色尚好,已经能坐起来,正安静地看着公路,伯伯说早上终于吃了一小碗饭。

我走过去握爷爷的手,他茫然问我是谁,我说“你孙女啊”。他竟然想起来,叨叨地跟我说,奶奶和大姑吵架,肯定是为了他的缘故,他说话时声音哑哑的,有哭腔。

其实奶奶和大姑吵架,已经是大前年的事了,那时候爷爷还拄着拐杖能走,拖着拐杖要去揍60多岁的大姑,大姑“砰”地把门关上,在楼上继续指爹骂娘。这两年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大姑父脑溢血去世了,我家的房子又卖掉了一半,有两个表哥都离了婚又再婚,他大概都已经不清楚了。

我问爷爷感觉怎样,他说今天还是头一天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慌慌忙忙,觉得很劳累。爷爷说话时语气哀切,似乎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衰老。

下午弟弟也从青岛赶回来了,和爸妈一起回来的。看到爷爷尚显矍铄的状态,我俩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怎么跟爸妈交代。

“让你们别慌……” 妈妈说了半句,又把话咽回去了。她总不能说我们不该回来的,虽然她大概很想表达那个意思。

相比于我们,妈妈对老家有着更多惨刻的记忆。妈妈刚生下我时,爷爷奶奶还在壮年,几个子女住得近,都穷,穷便凶恶。我见过我爸和我姑父沿着田埂你追我赶,手里都拖着大柴刀,邻居们围得远远地看,一边吆喝,一边笑得响震天。她时常跟我念叨,当年小姑家煮了好菜,悄悄叫奶奶去吃,奶奶抱着我去,小姑一把把我抢过来,扔在门外木盆里,刚好被我妈看见了,当时就打了一架。我妈讲完,还愤愤问我,“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好意思伤她的心,但确实不记得了。从我能记事起,爸妈就已经出门打工了,那时家里生活条件好了许多,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在家专门带我和弟弟,洗碗扫地都不让我们动的,懒觉想睡多久睡多久。在我姐弟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尽是慈祥温柔,比起爸妈,我的确和爷爷奶奶更亲。也许,这种情感确实对妈妈不公平。

妈妈当然早就觉察到了这种疏离,从初中开始,到了寒暑假,她总是坚决把我接到上海,结果我俩总吵架,有时是她太敏感,有时是我,那一次读大学时想回家,我跟她吵,背后就是这些情绪。

我只好跟弟弟打岔,说爷爷的记忆大概就像老旧的电路板一样,正在短路,燃起火花,噗呲炸裂。我们两个是笑着说的,觉得虚惊一场,又觉得愁云惨淡。


4


其实爷爷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失去记忆了,先是耳朵越来越背,随后眼睛越来越花,在彻底无法与人交流后,他便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

进城后,爷爷的糊涂更是发展到极其严重的程度,他会当着伯父面前吵着要见大儿子(就是伯父),完全不记得还有一个小儿子(我父亲)。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记不住了,为此,他痛苦得捶胸顿足。

爷爷当过28年村支部书记,拿过市级荣誉,刚刚进城生活那段时间,还每天守着时钟看新闻联播,仪式般虔诚。后来,子女们渐渐不耐烦,不让他看了,还笑着挖苦他说,村里的后辈干部都不理他了。他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后来,便渐渐不再要求看电视了。

但爷爷在病中呼喊的,全是那些曾带给他酷烈记忆的人。

幼时家里没吃的,爷爷每天便带着两个妹妹,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眼巴巴地等曾祖母回家。曾祖母帮大户人家洗衣服,如果挣回一两把米,他和妹妹那一天便有吃的,如果挣不回来,他就领着妹妹安静地去睡觉。

我爷爷并不是一出生就受穷的,我家祖上是地主,只是曾祖父败家,赌钱抽大烟,分家不久就败光了家产,只身远逃,留下6岁爷爷。爷爷被追债追得急了,夜半顶着月光翻山越岭去求人。7岁去他当地主的外公家里做放牛娃,外公悭吝,只给他喝米汤,有钱的姨娘和舅妈都当他是拖油瓶,恶语相向,只有一个小舅舅每日早起帮他,这个舅舅后来外出读书,入了国民党,不知所踪。

有一次,邻家叔叔让他帮忙取烟袋,许诺送他一穗稻子。他高兴得几乎疯了,跑得那么急,跌倒在地,烟杆戳进嘴里,半截烂肉拖在嘴里,发炎,化脓,几乎要死掉。邻家婶婶看不过眼,送他一碗肉吃,吃完好上路的意思。他吃完觉得神勇百倍,一把扯掉那块烂肉,居然慢慢痊愈,只是在嘴里留下一个凹陷的疤痕。

爷爷在10岁时开始当家,从自己的祖父家里租薄地养活曾祖母和两个妹妹,地租占收成的8成。他的富人亲戚,连牛也不舍得借给他用,怕他年纪小,使坏了。

所以爷爷成年后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把好东西偷偷藏在箱子里锁起来,只在吃饭时拿出一点,用小碟装着,并告诫子女:“别动,这是我的下酒菜。” 其实说好东西,无非就是一点花生、皮蛋、水果糖之类。他说到做到,从来没有分过一点东西给自己的妻儿共享。

似乎年老之后,他的饥饿感才有了微小的缓解。他会在半夜时,从枕头下摸出一点化痰的冰糖,叫醒我弟弟,问他吃不吃,那大概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分享。在他失去记忆前,他坚定地相信,会永远认得他的孙子,但实际上,他很快就不记得有我弟弟这个人了。

他唯一记得的人是我奶奶,把她几乎当成了坐标,我奶奶去哪儿他就跟着走。但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白头偕老的故事,他们俩年轻时相曾相敬如宾,到老年后,几乎日日吵架。爷爷不会做家务,事事指望奶奶,但奶奶总是嫌他啰嗦、累赘,毫不留情地吼他。爷爷是那种可以为了入党写5回申请书的人,奶奶却相反,有人主动来动员她入团入党,来的次数多了,她把锄头一顿,反问:“你给我养孩子吗?”

奶奶抱怨过,那时城里缺吃的,爷爷当书记,总惹得县里乡里的干部来家里蹭吃蹭喝,说如果不是有了孩子,宁愿出家,并劝诫我“结婚没什么好的”。从我记事起,他们俩就已分房睡,选坟地时,奶奶非常坚决地不要和爷爷在一起。

自从摔了这一跤,除了安静地坐着时,爷爷躺在床上总是呻吟不止,口里不住呼喊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叔叔。这些人,在他失去记忆前,已经太久没有提起过了。

所以他提起的,也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5


从我到家后,爷爷的状态就很不稳定,白日无事,安静地打盹,吃饭,歪着头发呆,拉着我们的手,偶尔茫然地泛泪光;夜间整晚呻吟不止,捶得床板叮咚响,如在刀山火海上煎熬。伯伯说,让他叫吧,我们去睡好了。于是大家都去到床上,虽然大概也没有人真的睡着。

所有人都在硬挺着。

爷爷摔了的事,周围人很快都知道了,方圆几里一些老人有时候会过来坐一坐,看看他。和城市的里老人不一样,这里的老人都非常瘦,面颊塌陷,牙齿脱落,非常深地弓着腰,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走,全身总有地方在痛。

有一天,一个远房的表叔骑着摩托车来看望爷爷,看完后又去看大姑奶奶和二姑爷爷。大姑奶奶也80多了,二姑爷爷得了癌症,他们的老伴都是前两年去世的。大家跟表叔开玩笑:“要看一圈的老人啊。”

这些老人也是在硬挺挺活着,大姑奶奶比爷爷小两岁,多年前患白内障,摸索着渐渐习惯在黑暗中做饭洗衣,喂猪喂鸡。直到过了好多年,家里人才知道白内障手术原来很简单,并且有政府组织的免费手术,才带去城里治好。

爷爷虽然夜里呻吟,但只要把他抱起来坐着,边上有人陪,他便安静了。伯伯气得吹鼻子瞪眼,吼他自私,像泡沫一样经不起痛,声响大。我和弟弟在边上,默然听着,猜他到底听不听得到、听不听得懂。年过60的伯伯有严重的肾结石,正准备做手术,他也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白天时,伯伯和我们讲起家乡新近那些老人的丧事和哀事:

某家老婆婆去世,归葬后灵堂还未撤下,老头子就喝农药死了,于是灵堂接着继续用,周围人的结论都是:“真利落。”有赞叹之意。

老人自杀,已成司空见惯的事情。前年春节回家,起码听到周围有4位老人去世,有煤气中毒的,有死因不明的,葬礼风风光光过去了,但跟周围人私下里说起来,言语里总怀疑有自杀的影子,大家并不是在谴责,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煤气中毒的是一个远房亲戚,身体健康,80多岁了,还能挥针舞线绣鞋垫,背着孙子在雨里飞跑。她老伴早就不行了,似乎是痴呆或者瘫痪,被藏在黑暗的小房子里。有一次我们去看望,子女说,不看也罢。爸爸硬要进去,看到老人一丝不挂,在床上爬来爬去,满屋秽气。爸爸呆立无言,站了站,就出来了。

这两个老人是轮流在子女家里住的,大概是看着老人越来越不行了,轮换的日期便越来越短。煤气中毒之前,据说就是又一次要改轮换的日子。

邻居们有时候过来聊天,会判断一下我爷爷还要拖多长时间。如今,老人越来越长寿了,却没有养老院,就算有,住养老院听起来也是一件很凄凉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走那条路的。年轻人总是需要出门打工的,一直到什么也做不动了才会回家。在爷爷年轻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想到时代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伯伯倒是羡慕爷爷:“他们这一代人子女多,大家分担一下还勉强受得了,真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怎么办?”


6


伯伯和爸爸一生饭来张口,从没种过菜,也都不会。伯伯头两天都去大姑的菜地里摘窝麻菜,她种了很多。我想吃豌豆尖,又去把大姑种的很老的豌豆尖掐了一大把,煮面时,刚放进锅里就有非常厚实的香气飘出来,带点清苦,很好闻。又拔了大蒜苗炒腊肉,蒜苗在北方很难买到,我拔了很多,炒了好大一碗,一顿就吃完了。大姑因为忙,蒜苗地里长了齐小腿的鹅肠草,密密实实,又肥又嫩,很想割了来喂猪,但现在喂猪的人已经很少了。

我心里感慨,没想到的是,最后回来,大家要仰仗的还是大姑。

大姑是爷爷的长女,也是兄弟姐妹里唯一没有念过书的,大概会一辈子终老于此。大姑懦弱,做人又不清楚,收回家里的花生舍不得吃,总是藏几年,生了虫,起了霉,只好扔掉。掐回家的菜,也是常常都烂了,她才想起来,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工夫。

大姑今年已经67岁,年轻时就嫁到更远的山里,经常为谁往谁家泼了一盆脏水、谁往谁地里扔了一捆杂草这样的事和妯娌吵架,总要娘家去“打人命”。我妈有一次去看她,发现她正赖在别人家茅坑旁的竹林里哭,夏日黄昏,蚊虫如黑云,裹在她身上叮。我妈气得笑了,说:“你要赖她家,也找个好地方躺”,又拉不起来,只好给她烧了一大堆火,一边给她熏蚊子,一边扬言要烧掉大姑妯娌家的房子,才把对方引出来,愿意坐到桌上谈判。

后来大姑的儿子上初中,在教室里被人捅死了,她日夜哭,哭到几乎精神失常。爷爷奶奶让她搬回我们村子,挨近娘家好照看。因为没有土地,只能在亲戚人家借一点种,为种地的事,和邻里八方又吵了许多架,多少是惹人厌烦的。

大姑父去世前,已经因为脑溢血偏瘫两年多,大姑忙里忙外,时常如训斥孩童般训斥大姑父。奶奶虽然也总训斥爷爷,却总是拦大姑:“他也没两年活了,你不要吼他。”

从大姑父去世后,大姑整夜睡不着,开着灯发呆,想起从前,清晨夜晚,家里总算有人做伴,多一口人气。

大姑一子一女,儿子在城里做公务员,娶了城里媳妇,因为自己家庭条件不好,有入赘的意思。大姑大概去不了城里,因为媳妇不喜欢她,从来不跟她打电话,她自己也怕惹人嫌。

爷爷刚摔下来时,大姑哭到眼泡肿,伯父喝她:“你是说我照顾得不好吗?”她不敢哭了,等我回家时,偷偷拉着我讲伯伯如何喝斥爷爷,说爷爷年轻时如金刚般孔武要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说着说着心酸不忍,眼泪又掉下来。她又讲邻居里对伯父的照看如何闲言碎语,讲到这里,我就不能再听了,只好塞给她一点钱,让她不要讲了。

渐渐明白,弱者温柔,但在老家,温柔无用。


7


我问奶奶要不要种点丝瓜黄瓜,奶奶说得去找邻居要点种子,最好过几天再种。便罢了。

其实我也不会种,只是总觉得要找点事做,便拿镰刀去屋后,把黄花菜地里的草除了一下。黄花菜的叶子已经很茂盛了,修长,粉绿色,很好看。

黄花菜开花是淡黄,我家这一大片橙花其实是萱草,初中的时候我和弟弟从河湾里挖过来,种了几颗,如今蔓延成很大一片,并不特别适合吃。但种都种了,还是养着。

那时候我和弟弟种了许多东西,樱桃、李子、葡萄、野栀子、百合、草莓、芍药。后来渐渐长大,老家这一片却建起新农村,四周山上搬来许多人家,都没有菜地,一小快地一小块地送出去,地就变得宝贵起来,这些没用的东西便渐渐砍了拔了。唯独这一片萱草除也除不尽,只好由着它们长。

邻居在地里种玉米,是拿草灰、湿泥、大粪、肥料做的混合土,捏一个一个的土坨子,玉米种子放进去,团好,再覆薄膜,苗才会生得齐整,土坨子一个一个码得齐整精细,像工艺品。如果不是看到,我好像已经忘了这种播种法。

又去看了爷爷的坟地,早就用条石砌好内棺。坟前坝子上几年前爷爷自己种下的一圈柏树已经长到起码3米高,密实地围出一大片阴凉地,森然蔚然。土堆也是垒起来的,长了许多野豌豆,正开着细碎的深粉色小花。《诗经》里说它“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古人艰难,豆苗露头就掐,如今倒由着它们长了,只有小孩子,把长熟的豆荚做哨子吹,声音清越,响彻山野。坟前坎子下有另一处新坟,飘着零碎几片雨水淋湿过的彩纸,大概刚刚埋下去不久。

去世前的老人们能够掌控的事情已不多,自己的身后事算一件。爷爷奶奶的棺材是好多年前打好的,墨黑漆色已经沾灰,暗暗的,停在堂屋。爷爷有两次从迷睡中醒过来,突然说:“方子我是置好的呀。”

邻里还有一个老人本来住在城里,也回家重新看坟地,大概是说原来看的地方不好,风水兹事体大,子女欣欣然领回来,请了风水师重新看。

回到老家才发现,小的时候就觉得这样的天地很美了,但怎么个美法,心里并没有数。总去摘桃花李花,摘来又无用处,只能随手扔掉,一小会儿,花瓣就蔫了,心里懊丧,但看到了还是忍不住去摘,因为面对美不知所措,所以只好残暴——就像捉来绿豆虫,在脚上系上细细绳子,非要它飞,或者把蝌蚪舀进瓶子里,想养起来,一会儿就厌了,随手倒在地上。

长大后有了对比,才有了真正的审美:老家的黄昏是和城市最不一样的,下午5点后,天光缓慢地斜斜地褪去,将暗未暗,山影变得朦胧,有炊烟袅袅升起,邻居们都在堂屋或者坝子上吃饭,和过路的人打招呼。也有人回家得晚,乒里乓啷剁猪草,吼小孩子,或者聊天。到处都是喁喁细语。

春风沉醉,堂屋里偶尔有燕子飞进来,总是成双成对,飞一圈就出去了,大概没看中这地方。

这就是老家的春天了。布谷鸟还没有来,布谷鸟来了,春天才热闹。

呆了一周后,爷爷的状态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奶奶和伯伯每天都催我走,别耽误工作。心里惴惴,最后还是走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带着生命力走了那样,留下故乡春光怒吼,命息哀弱。

编辑: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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