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哭泣的女人丨人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眼眶发红,脸颊也泛起红晕,喃喃说:“为自己活着真好。”
配图 |《诗人》剧照
2016年冬天,由于工作原因,我经常往返于上海和南京之间。
一次,在南京返回上海的绿皮火车上,我对面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车厢拥挤喧哗,乘客都在聊天,她却很安静,要么望着窗外出神发呆,要么埋头翻手机。她长得不漂亮,衣着朴素,身形有点胖,起先我也没注意她,直到无意中看见她在悄悄抹眼泪,才多看了她几眼。
后来,我跟她借充电宝用,便和她简单聊了几句,得知她是从兰州上的车,准备去上海找工作。
等到了站,我看到她随身带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反正我只有一个背包,下车时就帮她拎了一个。她准备乘地铁去投奔朋友,向我询问了很多路线问题。我跟她的路线不同,分别前便加了她的微信,让她有问题联系我就好。
不久,这个女人就联系了我,说自己找工作的时候被黑中介骗光了钱,想找我救急,我给她转了800块。当时老婆在我边上,直说我太傻,坦率地讲,我也有点后悔——万一她是骗子,我也没什么办法。
大概过了一个月后,一天傍晚我和老婆在公园散步,忽然收到了她的还款。老婆很意外,说很想见见这位大姐,我明白她的小心思。
女人说自己在长宁区一家月子中心做护工,某个周末,我和老婆去那附近闲逛,便临时起意去看看她。当时临近晌午,女人穿着工装出来见我们,工装是那种米灰色保洁服,她脸上画着淡妆,气色比之前在火车上时好很多。
本来我想见个面就走,她却执意要请我们吃饭,跑回去调了半天假,出来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还是火车上那套。
附近有几家饭馆,女人领我们走进一家装修稍微阔气点的馆子,落座后,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几眼,便推给我们,让我们点菜。领班走过来,向我们推荐招牌菜,帅哥口才很好,说得老婆直吞口水,只是价格有点贵,一百好几。老婆又把菜单推回去,让她随便点两道家常菜就可以,结果,女人点了那道招牌菜,又要了两道副菜,加上饮品,算下来要四五百。
吃饭聊天时才知道,她是85年生人,比我大3岁,单名一个慧,我们都喊她慧姐。慧姐鼻音重、讲话慢,眼神里藏着闪躲,言谈间还保留着羞涩和拘谨;手臂很粗,手也粗糙,指头上没有戒指,夹菜的动作小心翼翼。饭吃到一半,老婆就和慧姐加了微信,约好以后常聚。
领班过来结账的时候,慧姐看完账单,脸色略有变化,老婆立刻表示AA制,掏出手机结了账。慧姐从荷包里掏出三百多元推给我老婆,老婆按照账单上的金额除以三,留了她的一份钱,要把剩下的还给她,她却怎么也不肯收。老婆表示这是上海的习惯,让她入乡随俗,她却直摇脑袋,说要去下洗手间,却没有再回来——后来,她发微信告诉我们,说直接回去上班了。
老婆埋怨我为什么不提前去结账,我告诉她这月的零花钱也不多了,她撇撇嘴没再怪我,而是瞟了一眼正在隔壁桌帮客人点菜的领班。
恋爱时,老婆就跟我立过规矩,说这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年被爱情冲昏了头,我便接受了她的霸王条款,这些年肠子都悔青了。平时,在家一般都是我下厨,我不在家她就出去吃或者叫外卖。
其实之前老婆不下厨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以前做文案策划,脑力活儿,每天对着电脑熬夜写东西,很辛苦。2016年9月,我们盘下一间很小的咖啡馆,老婆辞掉工作来打理。生意也不是很忙,她买了很多厨艺宝典,在咖啡馆里琢磨各种美食。只是基本功太弱,切菜改刀都不会,炒个鸡蛋也会糊锅。
老婆看慧姐过去的朋友圈,发现有很多她自己做饭的照片,尽管炊具简陋,但做出来的食物看起来却很可口。老婆跟她一聊,才知原来她以前做过面点师,炒菜也很拿手,于是,便常常在微信上向慧姐请教厨艺,若是碰上慧姐休息,还会请她到家里现场教学。当时我们租住在法华镇路附近的一栋公寓里,两居室,有两次我出差,老婆还请慧姐到家里短住过。
我和老婆在上海工作3年多,打交道的大都是和工作业务相关的人,很难交到知心朋友,但慧姐算是个例外。老婆喜欢和她交往,更多是因为她淳朴的人品和安静的性格。除了在做饭上她是老师,其余方面都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也是基于这点,老婆对她特别信任。
我工作比较忙,很少用微信闲聊,我对慧姐的了解,更多是通过老婆的转述。
慧姐说她老家在兰州边上的一个村子,我开始也很纳闷,她这个年纪为何不在家乡工作,而是千里迢迢跑到陌生的上海,要知道,做护工的工资每月只有3500,这点钱在上海根本没法出门。
经过两次短住,两个女人的关系变得亲如姐妹,自然也会说起很多秘事。老婆说,慧姐来上海主要是为了躲避前夫的骚扰,她身上有很多黑色淤痕,都是多年来前夫留下的。
慧姐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结婚时,婆家因为彩礼钱欠了很多饥荒(债),丈夫脾气暴戾,每次吵架都拿彩礼说事儿,她为了孩子忍辱数年,最终离了婚,孩子被判归婆家抚养。慧姐原本在兰州工作,每到发工资的日子,前夫就去单位骚扰她,要么跟她要钱,要么让她陪睡。在她来上海之前,前夫把她离婚一年来的积蓄全部抢走了,她出门的路费还是跟远在上海的朋友借的。
我大概明白了她在火车上为何掉眼泪,问慧姐怎么不向娘家人求助。老婆说,慧姐有个哥哥,老实巴交的男人,哥哥当初结婚时,家里盖房子装修凑彩礼欠了不少外债,所以她结婚的时候,爸妈就把收来的彩礼钱还账了。婆家人去跟她父母交涉彩礼的事,慧姐的父亲扯着嗓门说,他把女儿辛辛苦苦养大,区区几万块也抵不了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在父母眼里,这笔彩礼钱是应得的,但是慧姐心里很不是滋味,父母虽然生养了她,但她的那场婚姻在父母的算盘里,不过是一场交易。
慧姐读完初中就辍学了,那时她16岁,跟着村里的姐姐们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装厂,每月工资600多,连续做了3年,挣的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母亲说是给她存嫁妆,实际上把钱全部用在给她哥哥盖房子上了。后来她又去电子厂上班,工资虽然涨了,但是留给自己的花费依旧很少,绝大部分都寄回了家里。
她很羡慕那些能够随意支配自己收入的女孩,打工不是为了贴补家用,而是因为待在家里没意思。她们可以迟到旷工去找乐子,买衣服鞋子,用香味儿正宗的化妆品。
19岁那年,她认识了同厂的一个男孩。男孩长得阳光帅气,也很喜欢她——我看过慧姐青春时代的照片,那时的她身材苗条,皮肤白净,是个蛮漂亮的姑娘。但母亲很早就告诫她不要在外面谈对象,说“外面的男孩子不可靠”。起初几年,她还谨记母亲的叮嘱,从来不搭理男生,但遇到那个男孩以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动了,经过几个月观察和接触,便接受了男孩的追求。
老婆告诉我,慧姐说起那段恋爱时,几度哽咽——男孩比她小一岁,也是初恋,感情特别真挚。慧姐喜欢男孩帅气的外表,爱他有上进心。
男孩很早就没了双亲,从小跟着爷爷奶奶捡破烂儿长大,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爷奶去世后,他又跟着舅舅在工地干活儿,虽然吃过很多苦,但面对慧姐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男孩进电子厂工作,是因为胳膊在工地上受了伤,暂时不能干重活儿。他文化低,业余时间总是翻着《新华字典》看书写字。那时候流行摩托车,男孩攒钱买了一辆旧的,不是为了兜风,而是为了钻研怎么修车。他经常去修摩托车的地方,站在一旁看人家怎么干活,回来以后再用旧摩托车练手。男孩的梦想很简单——离开电子厂以后,自己开一个修车铺,赚钱娶慧姐。
起初,慧姐害怕闲言碎语,很少和男孩公开走在一起,两人约会大多是在工厂外面。
慧姐21岁那年,男孩离开电子厂去了摩托车修理店做了学徒,没到半年就完全掌握了维修技术。很快,男孩跟舅舅借了一笔钱,在离电子厂很远的地方租了一间破门面,开始独立搞维修。男孩白天修摩托车,到了晚上还会赶到电子厂门口等慧姐下班。不为别的,只为了跟她一起吃口东西,说说话。
有一天慧姐休息,去男孩的店里玩,还从他的枕头下翻到一本日记,日记里除了详细记录着每天的收入和支出,每篇末尾都有一句话:“为了我爱的人,努力。”歪歪扭扭的字体,让慧姐的眼泪啪啪直往下掉。
也就是那天,慧姐没有回宿舍,留在了男孩居住的简陋的小屋里。夜深人静,依偎在男孩的怀里,她感到很踏实。
慧姐很快就和男友同居了。
那时候,她每天坐着上班,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小屋里,男友便会给她洗脚捶背,跑很远的路买她想吃的东西。男友喜欢为她花钱,她很过意不去,每月发了工资以后,便多留了些零用钱。修车生意很忙,男友饮食不规律,慧姐心疼他,开始学着下厨做饭,刚开始做的不好吃,但是男友却吃得很香。
甜蜜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慧姐往家里打的钱越来越少,她跟人同居的事情也传回了村里。流言恶毒,村里的长舌妇说她在外面不检点,被外地的男人骗财骗色。母亲的电话来了无数遍,无论她怎么解释,母亲也不相信。
有一天她正在食堂吃饭,父亲和已经结了婚的哥哥风尘仆仆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就将她带走了,路上任她哭干了眼泪也不管用。
一回到家,慧姐的手机和身份证就被父亲和哥哥收走了。她没有办法联系男友,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母亲心软,过了一段日子,终于同意见见这个男孩,她这才和男友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在她突然消失的这段时间里,男友一直在她老家的县城周围徘徊着四处找她。
父母陪慧姐去县城见了男友,得知男孩没有依靠,也没有稳定的收入,父母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分别之前,父亲单独和男孩聊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男友就含泪望着慧姐,想要说什么话,最终也没有开口。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后,慧姐悄悄离家出走,去他们相爱的地方找他。修车铺大门紧锁,他们居住过的小屋也换了新房客。房东告诉她,男孩可能犯事了,警察来屋里搜查过,还询问过男孩的身份信息。男友的东西被房东丢在仓库里,慧姐带走了那本日记。
慧姐完全打听不到男友的下落——他的QQ头像失去了颜色,手机号码也打不通。她每天查看他的空间,给他留言,发送短信。
日复一日,始终没有回复。
母亲开始张罗给慧姐相亲,尽管“名声”不好,还是有人上门提亲。慧姐果断拒绝了,顶着父母的反对,回到了电子厂。她想,就算男友犯了罪坐了牢,也总有出狱的一天,她相信他会回来找自己。
慧姐每天埋头苦干,花钱也很节俭,每月发的工资,会留下一半存起来。她盘算着,等男友出现的那一天,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哪怕跟着他风餐露宿,哪怕始终得不到家人的祝福,她也不在乎。
慧姐就这样在电子厂坚持了两年多,男友依然杳无音信。那时她已经24岁,村里跟她同龄的女孩都已嫁为人妇,有的孩子都会走路了。她过了好年华,几乎也没有主动提亲的了,每次回到家,父亲都托着烟袋唉声叹气,母亲则苦口婆心劝她嫁人,说的好像她是一件有保质期的商品一样。
2009年春节前夕,母亲给慧姐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今年她再不结婚,恐怕以后求人说亲也没有媒人了,真到那个地步,她和父亲以后在村里也没脸见人了。
这些话压断了慧姐对这个家最后一点留恋,当媒人带着男方的照片上门,她只是瞥了一眼,就同意见面了。
对方是另一个镇上养鸡的,比她大两岁,有过短暂的婚史——举办过婚礼但没有领证,法律上来讲,等于没有结过婚。这种情况在她家乡很普遍,先办婚礼生孩子,等到了法定年龄再领证,花钱为孩子补办户口。
问起离婚的原因,男人说是怪自己,说自己脾气不大好,过去年轻气盛不懂得忍让。正是看中了男人的坦诚,慧姐才动了心。
和男人订婚之日,慧姐从箱底翻出那本日记,付之一炬。她紧咬牙关告诉自己:忘了过去的一切,一心一意跟男人过日子。
我见过这个男人。
那是去年元旦那天,我们请慧姐来家里吃饭。上午我和老婆在超市买了很多食材,下午慧姐赶过来,两个女人一起下了厨。我准备了红酒,还邀约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在客厅喝茶打牌,忽然,慧姐接到一个电话,从厨房里走出去接听的。
接完电话回来以后,我瞥见她神色慌张地进了厨房,和老婆说话语气中似乎带着哭腔。很快,老婆就把我喊进房间,说慧姐的前夫到了上海,还找到了慧姐的朋友,现在想要见慧姐,不然就赖着不走。老婆问我怎么办,我走进厨房,看见慧姐正在抹眼泪,身体也在发抖。
我不想被这件事破坏气氛,便安慰慧姐说,上海是法制之地,如果男人敢撒野,就让警察来招待他。
听我这样讲,慧姐好不容易才停止了哭泣,说男人现在就在朋友家里,朋友两口子也很害怕。我便让她拨通电话,我来跟男人说。
电话接通以后,男人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质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慧姐干妹妹的老公,是做律师的,认识很多做警察的朋友,如果他想胡闹,我会让他出不了上海。
但这招并不管用,慧姐之前跟朋友讲过我们的职业,男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大致情况。他恶狠狠地说,如果今晚见不到慧姐,明天就去慧姐单位,而且很快就会找到我们。
我让他冷静点,等我们吃完饭就让慧姐去见他。他说等到10点,见不到人就让我们走着瞧。
挂掉电话,我们也很忐忑,慧姐整个人更是陷入了神情恍惚的状态。做好饭菜之后,她就起身要告别,老婆让她不要害怕,说等吃完饭我们陪她一起去见男人。我也没有喝酒,一起来聚餐的同事们听说了这件事,都纷纷出谋划策,其中一个长得比较魁梧同事还说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慧姐的朋友住在普陀区武宁路一带,那边有几片城中村,鱼龙混杂。我们驾车过去,和男人约好在曹杨路地铁口附近见面。但是到了地铁站,男人又让我们去西宫附近的一座桥下。
慧姐的朋友发来信息,说男人喝了酒,还偷走了她家的菜刀。慧姐知道后,便死活不让我们去了,她牙齿打着颤,说这男人喝完酒什么混账事都做得出来。幸好老婆脑子比较快,她说如果男人真带了菜刀,可以报警。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座桥,当时已接近10点,桥上灯火通明,车声呼啸,桥下一片漆黑。我把车停在外边,看见黑暗里闪现出一个人影。慧姐很紧张,不停发出牙齿碰撞的声响,我也神经紧绷——十来年没打过架了,腿根忍不住一阵阵发麻。幸好同事块头大,有他陪着可以壮胆,我们商量好,下车以后一旦看到男人亮出铁器,老婆就立刻报警。
慧姐下车拨打电话,桥洞里传出手机铃声,黑影就走了出来,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高个儿男人,上身穿着黑色面包服,敞着怀,脚步有点飘,显然喝了不少酒。慧姐停下脚步,问男人找她什么事,男人也不回答,继续往前走。慧姐往回退步,我和同事便跳下了车。
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们没下车,可能男人也不会做出后来的举动——见到我们,他停了一下,眯缝眼睛瞅瞅,忽然在路边坐了下去。我怀疑他是酒精上了头,想着过去跟他聊一聊,开导一下,不料他突然从怀里摸出菜刀,又站了起来。
令我意外的是慧姐,她忽然一下冲到我们前面,嗓音发尖,让男人放下刀。男人动作有点迟疑,我看出他并不想行凶,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我让他不要犯傻,有什么话好好讲,他走了几步路,慧姐冲上去抢菜刀,我同事也立刻跟上去一脚踹倒了男人。菜刀脱手,同事把男人压在地上,我用脚把菜刀踢到了远处。男人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然后居然哭了起来。
老婆随后跳下车,告诉我已经报了警,之后便把慧姐拉回到了车上。
那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放掉男人全身而退,但是考虑到若不让他吃点苦头,可能下次他还会犯混。于是我和同事便一直控制住男人,直到看到警车过来。
可能老婆报警时说得有点夸张,总共来了两部警车,下来七八个警察。了解完大致情况,警察便将男人押上车,我们也跟着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
到了派出所,男人被带进里屋,隔着不透明的玻璃窗,我听见警察质问他菜刀是从哪里来的,带菜刀想做什么。男人却不承认拿过菜刀,警察似乎没再说话,里面随即就传来男人的撕喊声。
我们正在外边做笔录,那声音听得我们面面相觑,慧姐流着眼泪,说家里还有孩子。老婆也说并没发生什么大事,请他们告诫男人以后别再来找麻烦就行了。
警察没理睬我们,做完笔录就让我们走了。
当晚老婆留慧姐在我家过夜。慧姐一直魂不守舍的,总担心男人会因此坐牢。我告诉她,事情没那么严重,顶多拘留两天。她又担心男人出来后会施以报复,老婆便建议她换家单位。
那时咖啡馆生意很差,老婆计划增加简餐,正好慧姐会做面点,老婆顺水推舟,说想请慧姐来工作,工资和月子中心一样多,管吃住。慧姐怕连累我们,推说等这事过去再说。
那晚,大家都睡不着,我便忍不住多问了些她和男人的事情,慧姐就打开了话匣子。
和男人订婚之后,慧姐便没再回电子厂上班,也再未踏足过那座城市,为了断绝念想,她删掉了男友所有的联系方式。
虽然知道她处过对象,男人对慧姐还是很中意的。
过了春节,慧姐就在县城找了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男人三天两头去看她。跟男友相比,男人的身材相貌不差,只是话不多,爱抽烟。大冬天,男人常叼着烟倚靠在面包车上等她下班,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嘴上从未说过什么情话,但慧姐能感受到男人埋在心里的爱。
有一天下大雪,慧姐很晚才下班,上了面包车以后,男人从怀里拿出一杯温热的奶茶交给她——那家奶茶店黑天就关门了,奶茶在他怀里放了足有5个小时。也是在那晚,在宿舍楼下,当男人提出抱抱她时,慧姐没有拒绝。
那年的雪特别厚,化了好久。春暖花开之日,慧姐就和男人办了婚礼。
婚礼之前,婆家和娘家因为彩礼的事僵持了很久——在当地,男方家里越是兄弟多、条件差,女方家要的彩礼就越高;如果男方家比较富裕,女方家反而不敢在彩礼上喊价。因为男人算是“二婚”,并且下面有一双弟妹,所以慧姐父母毫不口软,张嘴就是8万8,不陪任何嫁妆。媒人上门劝解,说男人虽有弟弟,不过考上了好大学,以后不会回来跟男人争家产,男人父母也都是好劳力,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经过几番拉锯,慧姐父母终于松口,同意陪送一辆面包车,面儿上过得去,算是把彩礼降低了4万多。
然而,慧姐父母还是食言了,婚礼当天,只陪送了万把块钱的家电和被子,说好的面包车却不见了踪影。
慧姐自知是娘家有错在先,所以婚后姿态放得很低,努力做好一个持家的妻子、孝顺的儿媳妇。丈夫在村边有一个鸡棚,她起早贪黑操持家务,跟着丈夫一起照料鸡棚,只想夫唱妇随努力赚钱,把家里的饥荒还了,把日子过好。
好在丈夫是那种话少务实的人,挺能干,也不乱花钱,主要就是抽烟。慧姐担心他的身体,劝他戒烟,他也戒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偷偷复吸了。
慧姐明白丈夫的压力大,那场婚礼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债,那辆旧面包车已经不能合法上路了,他不得不想办法再贷款买车。婆婆经常在饭桌上念叨这件事,慧姐心里难受,但也只能忍着。
有时丈夫脸色是不太好,但也没公开对她发过火,慧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
在慧姐怀孕8个月的时候,在西安读大三的小叔子因在学校里盗窃电脑,被警察逮捕了。
消息传回家里,丈夫跟公公连夜赶往西安,在那边待了十多天,回来以后,两个男人都脱了形一般。案情很简单,小叔子临时起意偷走了同学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是新的,价值5000多块,律师说可能要判1年,后来判了10个月。
小叔子不是坏孩子,他和小姑子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孩子,一直是公公的骄傲,公婆家的墙上挂满了他从小到大的奖状。因为这事,一家人的情绪很低落,婆婆每天都要哭一场,丈夫抽烟也更凶了,丈夫很自责——他早就答应给弟弟买笔记本,然而却因为手头拮据一直没有买。
小叔子的判决书下达以后,公公很长时间都没有出过院子。从那时起,丈夫的脾气也逐渐显露了。慧姐跟他在一起做事时,稍微有点差错,他就冷脸相对,有时干脆把慧姐轰走。慧姐理解他心里有气,尽量忍耐,但委屈受多了也需要释放,好多次走在田间地头,眼泪就控制不住往下流。
丈夫开始动手打她是生完孩子以后。慧姐月子没坐好,落下很多毛病——她没有跟我们明说——总之,应该是那方面有了些障碍,丈夫便不情愿了。有一次慧姐实在受不了,打断了丈夫,丈夫就直接给了她一巴掌,还骂了些难听的话。慧姐忍痛望着他,突然感到这个人很陌生。
当夜,慧姐给哥哥打电话求接她回娘家,哥哥问清楚情况,只是劝她忍一忍。她穿上衣服去外面走了很久,听见孩子的哭泣声,才又返了回去。
进屋以后,丈夫把孩子交给她,低着头离开了房间,去院子里抽了好久的烟,带着一身凉气回到床上,用手抚摸她的脸。
慧姐背过身,一夜无眠。
那晚之后,丈夫克制了很多。慧姐纵然心里有苦,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只有放在心里独自消化。
慧姐那时身体有很多毛病,可孩子还没断奶,不敢随便用药。她的奶水也不足,孩子总是不够吃。男人给孩子买了奶粉,婆婆心里怕花钱,嘴上说着奶粉没有母乳好,一见慧姐给孩子喂奶粉,脸色就不好看。
因为奶粉,男人和婆婆吵过几次,每次吵完,又会对慧姐甩脸色。
磕磕绊绊,终于熬到孩子断了奶。那时候,小叔子刚好出了狱,回家住了几天,去深圳投奔搞装修的堂哥了。公公婆婆本来想着二儿子读完大学能在城里找个好工作,不用回村里盖房子娶媳妇,现在一切都变了,必须得考虑给二儿子盖房子的事。公公愁得白发丛生,50多岁了还去工地做苦力,婆婆也不闲着,忙完地里的活儿就去打零工。丈夫对父母表态,弟弟盖房子的钱由他来出,要是盖不上房子,他就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弟弟去住鸡棚。
丈夫说这话的时候,慧姐就在边上,她感动于丈夫和小叔子的手足情,却也无可奈何。
2012年春天,几场冷雨过后,闹了鸡瘟,上万只等待出栏的鸡几天之内全部死光。县里卫生防疫站派人把死鸡全都销毁了,给鸡棚消毒,贴了封条,重新养鸡的时间要另行通知。饲料厂虽减免了部分费用,但也是杯水车薪。
从未流过眼泪的丈夫,躲在鸡棚附近的树林里哭了很久,慧姐抱着孩子,远远望了很久。
在那之后,丈夫话更少了,烟抽得更凶,还开始酗酒了。他酒量本不大,喝点就醉,醉了之后,脾气变得更加不可控制。之前,他曾向慧姐家里借钱救急,慧姐父母没钱,哥哥也找借口没借给他们,丈夫就把气全撒在了慧姐身上,借着酒疯打过慧姐好几回,酒醒以后又会向她道歉。
我问慧姐知不知道家暴是违法行为,她说知道,可是又能怎样呢?“村里不像城里,没有街道办也没有派出所,女人挨了揍顶多回娘家躲一躲,娘家人硬气的话会陪着回来讲道理,要是娘家不出头,那就只能受着。”
而且在农村,“男人打婆娘很普遍,这算家事,只要不闹出人命,没人会插手”。慧姐说他们村里就有一个女人被丈夫打得疯疯癫癫,人尽皆知,可男人也没受过任何惩罚,还当过几年大队书记。
慧姐说,早在男人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她就有过离婚的念头,忍气吞声主要也还是因为孩子——说到孩子,她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说孩子很可爱,无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看到孩子的笑脸,就又会软下心去。
起初慧姐对丈夫还是抱有希望的:他本性不恶,对慧姐也有感情,平时婆婆挤兑慧姐,也都会护着。虽然家里接连出现变故,但他们都还年轻,只要肯吃苦,日子总有好转的一天。可让她寒心的是,丈夫经历过鸡瘟那场打击后,仿佛失去了斗志,消沉了很长时间,等通知说可以养鸡了,却也不想再干了。
他在牌桌上混了一段日子,又赶集卖起了猪肉。卖猪肉其实挺赚钱,但他却赚得不多,只够维持开销——因为脾气暴躁,遇到同样脾气不好的客人,三言两语就吵架,动手也是常有的事。
他当初给弟弟盖房子的承诺,也再没有提起过,每次小叔子回来,他甚至都不好意思见。不过小叔子从来没有怪过他,那孩子在深圳混得不错,每月都给家里寄钱,后来还带回来一个女朋友,说起结婚的事,两人有自己的打算,说根本不要父母给盖房子。
等孩子长到3岁半,慧姐把孩子送去了邻村的幼儿园,自己也跟着丈夫去卖猪肉了。她性格腼腆,脸皮薄,但是为了卖货,也会笑脸相迎,主动招揽顾客,碰到吹毛求疵的客人,还得抢在丈夫急眼之前解决问题。
有一回在一个村子赶集,丈夫又跟人发了脾气,对方长得五大三粗,慧姐不停地赔礼道歉,对方指着丈夫的鼻子说:“得亏你有个好婆娘,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对方离开后,隔壁摊主告诉他们,那是个有名的村霸。
回去的路上,丈夫冷着脸生闷气,慧姐在车上数钱算账,发现了一张假币,丈夫突然暴跳如雷,好像总算抓到了她的把柄,将她一通臭骂。她刚回了一句嘴,丈夫便一脚刹车,一把将她从副驾推了下去,又启动车子一溜烟儿走了。
慧姐扭到了脚,一瘸一拐走了很久,丈夫才返回来。慧姐没有上车,而是啪啪扇了自己两巴掌,骂自己是贱货。后来她拦了辆过路车,回了娘家。
她是实在没地方去才回的娘家——以前被丈夫打,她回过几次,又被男人追了回去。父母都劝她为了孩子忍耐一下,哥哥也从来没有帮她出过头。父母不让她离婚,实际上是害怕离婚后男方来家里要那笔彩礼钱——那笔账一直记在丈夫心里,也记在慧姐的心里。
那次也一样,隔了两天,丈夫就带着孩子去找她,父母没说女婿一句,父亲和哥哥还陪着丈夫一起喝了酒,三个老爷们儿有说有笑。
从那以后,慧姐不管遭受多大罪,再也没指望过娘家人。以至于在离婚以后,她只在父亲生病时回去探望了一下,留下一笔钱就走了。母亲还在电话里提过让她相亲再婚的事,她想都没想就挂了电话。
那夜,慧姐倾诉到很晚,直到我们打哈欠。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以后,看见她双腿并拢坐在沙发一角,埋着脸擦眼泪。
我也在农村长大,目睹和听闻过很多不幸的故事,很多人习惯把自己的痛苦夸大其词,尤其在婚姻生活里,指责对方时,会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但慧姐却说得比较中肯,她没有完全否定男人,因为这一点,我对她又生出些尊敬之情。
慧姐没有元旦假期,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劝她早点休息。等次日我起床时,慧姐已经不在了,老婆告诉我,昨晚慧姐一直没有睡着,担心男人和家里的孩子,凌晨3点多,请老婆给派出所打电话,接电话的警察说男人没被拘留,做完笔录、写了一封保证书就被放了。
老婆说,慧姐联系不到男人,天一亮就起来走了。
她叹了口气,说难以理解慧姐的心思,问我什么时候也家暴她一次,想试试会不会原谅我。我轻轻拍了她一下,她反手就给我肚子来了一拳。
我们以为男人会就此离开上海,其实没有。
我因为元旦假期休息,便去咖啡馆蹭咖啡喝。大概中午的时候,男人突然闯了进来。他头发油乎乎的,衣服很脏,眼神阴翳,店里有几个用笔记本工作的客人,都停了下来。
我有点慌,示意老婆拿手机报警,她刚碰到手机,男人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店里鸦雀无声。我确认他身上没带凶器,便离开吧台走了过去,做好了他一旦动手就跟他拼命的准备。坦白说,我身材瘦小,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心里多少还有些紧张。
我在他对面座位上坐下,马上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大概是六神无主,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有没有吃饭。
他没有回答,可能也是感到意外,盯了一会儿我的脸,目光又重新落了下去。
昨晚我没有看清他,那一刻我认真地看了几遍——那是一张铺满了苦难的脸,从黝黑的皮肤渗出来的,是一层比胡茬还要浓密的忧郁。
他就一直埋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像是在酝酿什么,又好像停止了思绪。我不再害怕了,反而想跟他像朋友一样聊点什么。老婆没有报警,端来一杯咖啡,我认出那是我的杯子,咖啡也是我没喝完的,她只是加了点水。
他应该是渴了,拿起杯子就灌了一口,脸上立刻浮起了褶子——我喜欢喝不加糖的美式。但他最终还是咽掉了,放下杯子,在我开口说话之前,起身走了出去。
我也跟了出去,看到他点了根烟,随手扔掉了烟盒,走到弄堂口,回头瞅了我一眼,吐了口烟雾便消失了。那条弄堂很僻静,不费点心思很难找到,我很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回到店里,老婆正在跟慧姐通电话。
原来,在男人来我们这里之前,已经跟慧姐见过面了:昨晚被释放以后,他在公园待了一宿,早上在月子中心大门口等到了慧姐。出乎慧姐意料的是,男人没有跟她要钱,也没提别的要求,只是告诉她,孩子想她了,希望她能回家过年。
这事过去了很久,我和老婆也不明白,男人来咖啡馆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月下旬,距离过年还有几天的时候,慧姐约我们两口子在新华路上一家淮扬菜馆吃晚饭。她比我们先到,坐在一楼靠窗的座位上,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望着隔壁桌上一家三口出神。
那天,她穿着一件酒红色呢绒长衣,烫了头发,画着很浓的妆——鲜艳的唇彩,长长的假睫毛,厚厚的粉底,我有点认不出她来。
落座后,老婆夸她今天好漂亮,她先是埋脸抹抹眼角,继而淡淡一笑,又扬起了脸庞。我注意到她眼里有泪光,看看隔壁桌的一家,年轻的父亲正举着手机给母子俩拍照片。
慧姐已经点好了菜,又从桌下袋子里拿出一瓶红酒,服务生走过来开了瓶,小声叮嘱她把酒瓶放在桌子下面,不要被经理发现。那家餐厅小有名气,自带酒水会收服务费,显然慧姐和服务生早有“沟通”。
以前跟我们聚餐,她从不沾酒,老婆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只告诉我们,她点了这家店的招牌菜老北京烤鸭,听说烤鸭配红酒味道很棒。
她又说自己从未吃过烤鸭,刚到上海找工作的时候,坐公交车路过这家店,被店门口张贴的烤鸭海报深深吸引了,后来又有几次路过这里,每次都会想象,售价280一只的烤鸭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几天前,她买到了回兰州的火车票,决定在离开上海之前,完成这个心愿。
听说她要回老家,老婆问她还去不去咖啡馆帮忙,她沉默一下,说回去看看孩子,过完年再回来。但语气并不坚定。
烤鸭很快出炉了,师傅在旁边熟练地切皮片肉,鸭胸肉和鸭腿肉整齐地铺了一小盘。服务生把薄饼和调料送上桌,戴上一次性手套,一片薄饼配三片鸭肉、少许京葱丝和甜面酱,卷起来放到热骨碟上,再配两根黄瓜条清口。
一盘肉总共包了十余卷,等服务生摘下手套说出“请慢用”后,我们都笑了。老婆打趣说,280的价格,多半是付给了服务生的手指头。
慧姐倒上酒,把酒瓶放回脚下,端起杯子和我们碰一下,抿了一小口,眉毛轻蹙了一下,放下酒杯吐了吐舌头,像个喝错了饮料的孩子,我和老婆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笑,说,活了三十多年只有结婚时喝过一盅白酒,还是这么难喝。
她捏起一卷肉,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说了一句“真好吃”,忽然埋下脸捂住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眼眶发红,脸颊也泛起红晕,喃喃说:
“为自己活着真好。”
我望着她,想起曾在她朋友圈看过一句类似的话:“好想为自己活一回。”
饭后,我们又去了歌厅,两个女人喝的都有点晕,我是唯一清醒的人。我就坐在角落,抱着老婆,听慧姐放肆地唱了一夜的歌。
隔日下午,慧姐离开了上海,过完春节也没有回来。电话里她告诉老婆,她又回到了兰州的酒店,继续做面点师。
我们的咖啡馆硬撑了几个月,终于在去年6月底转了出去,下家把它改成了拉面馆,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我们两口子也换了工作,离开了上海。
去年年底老婆告诉我,慧姐跟前夫复婚了。我很意外,回头跟慧姐在微信上聊天,她说男人在县城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猪肉,生意还不错。我问男人有没有再打过她,她说还是会因为一些琐事生气,不过没有再动过手,孩子懂事了,男人脾气也收敛了很多。
最后,我有些多余地问她过得快不快乐,好久她才回复:“前段日子我生病,他杀了一只鸡炖汤,味道好棒。”
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我鼻腔热了一下。
后记
关于慧姐,还有些事情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年冬天,在前夫离开上海之后,消失了很多年的初恋男友其实和她见过一面。
慧姐跟老婆说,她从未换过手机号,大概从2011年开始,每年除夕夜,都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接通后,对方却不说话。
她猜到可能是那个男孩,有好几次想回拨,却都忍住了。
她到上海不久,又接到过一次那个电话,她试探着说出了男孩的名字,对方沉默很久,也说出了她的名字。于是,两人互加了微信聊了起来。
初恋男友告诉慧姐,当年他因为抢劫罪蹲了4年监狱,出来后回老家先是修摩托车,后来又焊电动三轮车棚,赚到了钱,在老家盖了房子,也娶了媳妇。他也料到慧姐已经结婚生子,之所以每年还要给她打电话,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放心了。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两个多月,初恋男友说想见见慧姐,慧姐一直没有答应,直到对方告诉她已经到了上海。
在黄浦江边,两人见了面。慧姐没有认出他,他也没有认出慧姐。尴尬多于想象中的热烈,两人在热闹的南京路上走了一遭,最后拥抱一下,就此作别。
自始至终,初恋也没有回答,当年为什么要抢劫,慧姐也没有说她曾痴痴等了他两年。
编辑 | 许智博
偶 尔
写东西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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