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似乎他已经拥有了一个稳固的家庭。他也许真的能回归安稳的日子,做一个普通人。因为这种争吵平常至极,甚至有点无聊,融入了这座城市来自千家万户的声音里。
前 言
在日益完善的司法体制下,除去极少数穷凶极恶的死刑犯,绝大部分被关进监狱的罪犯,在接受惩罚的同时,某种意义上也开启一场漫长的人性回归之旅——他们总是要重返社会的,可能会在任何地方与大家相见。过去两年,我写了不少监狱故事,内容多少会触及到一些过去的阴暗面,读者对此褒贬不一。但无论如何,我坚信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监狱不能成为被文明时代所遗弃的角落。如今,“监狱文明化管理”已不再是一句口号。包括犯人和监狱系统工作人员在内的大部分人,对管理上的进步都有着同样的认可。而在【刑期已满】这个新连载中,我决定写一写身边那些已出狱的狱友们。
写作计划其实两年前就设立了。当时我建了两个微信狱友群,一个叫“铁窗挚友”,一个叫“皇家浦口军校”,群友活跃时60余人,眼下常见40余人。这两年里,他们有的自动离群,有的回炉深造,还有出去躲债、就此失联的。群里有一位叫宋军峰的狱友已经身亡。他是徐州沛县人,因刑满后屡次伤害亲人,被绝望的父亲用铁锹杀死了。当地的新闻刚发出不久,就被人转到了狱友群。报道中描述的宋军峰暴躁专横,说他刑满回家之后常因琐事殴打亲属,母亲被他打断了肋骨,奶奶被打断了锁骨,三叔的头也被砍破。我也跟他曾在同一个监舍相处了约3个月,他很瘦弱,因进过少管所,也比一般的年轻犯人更“懂规矩”。关于他的新闻令我很惊讶,也让我在心中顿生出一种可怕的陌生感——我实在无法想象,他的人生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裂变,才会在终于走出了铁门后,仍然无法在家庭中寻得安定。我真想写一写他,坐下来和他好好地聊一聊,凭借过往相同的牢狱经历,我有信心让他坦露心扉……但很遗憾。所以,我从没设想过【刑期已满】会是一部怎样的作品,我只是想单纯地写写他们,趁着微信群还有40多个人,趁着一切都为时未晚。 2015年10月,大圣出狱,在监狱门口,被人放了鸽子。本来监狱里有个“大哥”答应在他出来之后,给他一份“背货”(运毒)的差事,一趟活2万——这种卖命钱着实是下下策,但大圣需要钱,他计划好了,干这活起码能弄到50万——可等来等去,“大哥”都没出现。这个47岁、身高1米72的陕西汉子,挺着结实的啤酒肚,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监狱大门旁,两眼放空,心里琢磨着,是自己没把“大哥”的衣服洗干净,还是“大哥”觉得自己嘴巴不牢靠。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张《刑满释放证明》和960块钱——如果不是每月被强制存的10元钱,这8年他可能连这点钱都存不下——但这点钱又能把他送到哪里呢?大圣说,对于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而言,高墙内外,无非是牢笼大小的区别。大圣比我晚两个月出狱,我出狱前,砸碗就是他教的。那一年8月2号晚,我放弃了最后一餐,去水房砸碗,看见大圣正在洗衣服——为了两个月后出去有活干,大圣几乎成了“大哥”的洗衣工。我站在垃圾桶旁边,将自己用了7年的白色塑料碗高举过头顶,重重摔下,碗着地后又弹了起来,直接蹦进了大圣的洗衣盆。大圣放下衣服走过来,手把手教我:“碗底落地,碗才会碎。”他纠正好我的姿势,又提醒道:“砸的时候,心愿要喊出来。”我把碗使劲儿砸下去,大声喊:“老子再也不吃牢饭了!”“啪”的一声,碗四瓣碎开。大圣回到水池边,继续搓着衣服,歪着头问我:“爽吗?”我长吁“痛快”,转身问大圣是几进宫。他的手在湿漉漉的衣物上加了几分力道,咬着牙帮子回:“在老家关过1年。”我俩在同一个监区朝夕相处了3年,但大圣很少认真说自己以前的事。他抽烟时喜欢转动手臂,滚圆的右臂上有一个用雪茄烫出的疤,比硬币稍大,形成一个溜光润滑的凹洞。我曾问过他:“你蛮心狠,烫这么大一块疤,做什么亏心事了?”他却反问我:“你知不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那时才23岁,一下被他问住了。“耐力,”他得意了,又转了转手臂补充,“那样粗的雪茄,摁手臂上忍了10秒,耐力怎么样?”我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回过神,发现之前的问题早被打了岔。这家伙说话经常没个正形,后来仔细想,他真是鬼精,每次都能把问题岔开老远。大圣觉得牢里多人才,除了口袋里的一纸证明和钱,其实身上还藏着一份通讯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狱友的电话号码。本来他觉得好歹会有一两个人能帮衬他,可眼下连自己该去哪里都不知道。他在监狱门口的饭店里借了手机,打通了我留的电话。我请他吃饭,让他在我家留宿了一晚,第二天还带他买了部手机,教他用微信,在网上找工作。他的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嫌弃没有能挣快钱的活儿。见他如此不安生,我忍不住说了他两句:“明早去南京银行门口蹲着,那才叫快钱。”大圣见我挂着脸色,赶忙解释:“我急着弄笔钱,发自己牢骚呢。你帮了我不少,我记着。”“别老惦记着挣快钱,弄不好又进去。”我劝他,眼下刚出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找份糊口的工作才是正路。大圣却说还是想尽快,“要还前面的债”。第三天一早,大圣从我屋里找了个挂袋,收拾了随身物品,说要去无锡找荣鹰——出狱那天,大圣在监狱门口撞见了荣鹰,俩人在里面不熟,但同一天出来就是极大的缘分,荣鹰的号码很快就被大圣补进了通讯录里。荣鹰我也认识,是个开音像店的小老板,无锡人,有点儿上海“老克勒”的派头。他有轻微帕金森,头稍稍摇动,笑起来两颗门牙露着缝,脑筋活络,是典型的江南生意人,喜交朋友,但对人际关系的拓展又有精准的考量。他“进去”过两次,都是“文化罪”——头一次是2011年,制售盗版碟,房东“点的水”。那个房东是无锡有名的王八蛋,荣鹰花高价租了他的房子,本是想有个社会关系庇护,结果此人倒因贩毒进去了,数量巨大,怕吃枪子,举报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荣鹰。那当口正巧中国“入世”10周年,无锡要打造知识产权的样本城市,把荣鹰的案子当侵犯知识产权的典型案例,上级部门亲自督办,荣鹰被捕当晚,数名警察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枪口指着脑袋。那次入狱期间,荣鹰可怜一个做贼的牢饭吃不饱,隔段时间就将家属送进来的方便面给那贼。那贼比他先出狱,等他出来时,拎着个大编织袋来接他,一见面就说:“我在这儿等了你3天了,再不出来就去给你上大账了(给犯人在监狱的户头上存生活费)。”袋子一拉开,里面全是烟,从30一包的到3块一包的的,有一盒盒的,也有成条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钞、硬币,毛票。荣鹰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去撬人家小卖部了,他又感动又无语。后来,荣鹰把这贼介绍到朋友开的厂里,可这位狱友却戒不掉心瘾,又从仓库偷走不少东西。等荣鹰再接到消息,就是收到从监狱里寄来的信了。荣鹰没回信,也没生气,还有点想念这个狱友。“他再进去,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照应他一下……虽然是个贼,但交朋友够真诚,贴心贴肺,现在好多人这方面还不如个贼。”荣鹰后来这么给我说。出来后没多久,荣鹰就又在盗版音像制品上栽了跟头——他办了个音乐网站,因侵犯著作权罪获刑3年。而这次出来时,在监狱门口撞见大圣,他还是觉得,能帮就要帮:“别说一起处了3年的牢友,哪怕小猫小狗也有点感情吧?”“不行你就来无锡。”荣鹰跟大圣撂下这句话。大圣嫌我这里“没奔头”,果断决定去投奔荣鹰。出门前,还特地给我说,无锡混不好就再回来,“慢慢想活路”。其实他的活路,早在监狱里就开始想了。大圣父母健在,有3个姐姐,还有老婆儿子。但他服刑期间,只去过一次会见室。那次,3个姐姐从陕北坐火车来,冷冰冰地站在会见室,大姐代表发言:“爸妈死了。”大圣剃了光头,穿灰色夏装囚服,噙住泪问:“咋死的?”大姐说:“不是一起,先后脚走的。”二姐补充:“一个胃癌,一个肺癌,一年走一个。”三姐骂了一句:“都被你气的!”会见室贴着“少一份埋怨,多一份关心”的标语,可3个姐姐还是失声痛哭,一起用摇头的方式,否定了这个混账弟弟——入狱前,大圣欠了2万赌债,父母前脚刚帮他填完坑,后脚他就因为偷车入了狱。等姐姐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圣问:“她和儿子咋样了?”大姐说:“还能咋样?你在她家店里偷了多少钱?你没数?她借高利贷帮你的。”大圣脸一热,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会见时间规定半小时,3个姐姐提前10分钟就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来看过大圣,他正式成了一名“三无人员”(无会见、无书信、无邮包)。这样的犯人是监狱里最蹩脚的人——哪里都欺穷,高墙之内更是如此。好在大圣脑筋活络,善于结交人脉。虽在他陕西长大,但继承了父母的东北口音。他因偷车获刑10年6个月,在狱中却常常用东北腔吹嘘自己入狱前的人生,什么当特种兵、造炮弹、砍人、娶白富美……给我们勾勒出一幅幅壮烈的江湖画卷。没人计较故事的真伪,大伙儿听完,派支烟过去,权当听书的酬劳。他双手接过,将烟一个根根捋直,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废弃的烟盒里。他自己在监狱里的地位低,但鸡鸣狗盗的犯人他还看不上,巴结人时,首选有关系的“红犯子”。在出监监区的文艺队当吉他手时,他接触到几个文教队的犯人。文教队24人,有20名职务犯——贪腐大案的主犯、学校的院长、省会城市的区长,都是狱内最顶级的“红犯子”。大圣给一个区长洗了2年衣服,区长常帮他规划狱外人生。大圣觉得当官的就是会讲道理,格外珍惜这段牢狱机缘——小老百姓哪有这样的机会?那时候,区长因参加创业大赛得了奖,监狱颁给他一块脸盆大的荣誉铁板。大圣也跟着激动,四处宣传说区长申报了一个能挣大钱的专利——热水壶口加个装置,能倒出恒温开水,“全国有20亿个热水壶,一个壶挣1块钱,就是20亿的大项目!”大伙儿听了啧啧称赞,但转头一想:热水壶里倒恒温开水,有什么鸟用?大圣觊觎着“大人物”对自己命运的关照,可他这么一“宣传”,区长反倒挂起了脸色,不让他洗衣服了。大圣抱怨,两年衣服白洗了,手上都洗出了冻疮。他心不甘,特意要了区长的联系方式,出来了才知道,是个空号。大圣到无锡后,荣鹰确实关照了他,当天就带他往上马墩的“花街”钻,那里的粉红色发廊不能再多了。 荣鹰在马路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大圣,烟还没抽完,“狗X的就出来了”。大圣解释说,坐牢把身体坐坏了,幸好自己是娶过老婆生过孩子的人,不然多招女的嫌弃。荣鹰却告诉他:“老婆已经不是你的老婆,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了。你就踏踏实实找个工作糊口,过去的事,该翻篇就翻篇。”大圣一听这话,觉得荣鹰是在打发他,“劳改犯没一个靠得住”,这话骂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怪来怪去,还得怪自己太天真。大圣太熟悉无锡这座城市了——当年,他就是在这儿犯下的偷车案。有些事,在监狱里的时候大圣从没细说过。90年初,大圣退了伍,进了兵工厂造炮弹。这活儿听上去够血性,值得他这种人干上一辈子,在厂里干了3年半,工资从87块涨到107块。一次,因为生产工序问题,大圣被质保主任骂了娘,他一拳打在主任的脸上,干掉两颗牙。打完人他就跑了,厂里四处通缉,8个月后才逮住他,要劳教3年。他姐花3万块弄了个肝病证明,劳教所不收,给他批了个保外就医。2002年夏季,大圣33岁生日刚过,4个月的儿子刚出新牙,丈人刚把生意交给他,这个当过特种兵的胖子就砍了人。丈人交给他的,是县城最大的水产干货店,光冷库就有5间。那天,店外的塑料桶被拉沙石的货车挤破了,大圣让司机赔钱,司机说自己有老大,是县里有名的包工头,和大圣的丈人相熟,大圣却不买账。不一会儿,那个包工头赶过来,见面就骂大圣“吃软饭”,是条看店狗。大圣正拿着刀裁配货单,一刀就捅到了老大的皮带扣上,刀断成了三截。包工头从拖拉机上拿了把铁锹,要拍大圣,大圣回厨房拿了把菜刀,要剁包工头。长兵对短刃,大圣先是躲,瞅准时机,照着包工头手上就是一刀,然后把刀往腰上一别,拉开柜台抽屉把里面的钱往兜里揣了一把,转头跑了。大圣剁了人家半个右手,被丈人花15万摆平了,也没吃官司——那时候,店里生意半数要靠拳头打出来,丈人看中他的,就是他的血性和男子汉气概。两次躲过牢狱之灾,是命运对其最后的眷顾。这次之后,坏运接踵而至,他先后两次入狱,罪行皆不涉及暴力,而是偷盗。第一次是在丈人的水产店偷钱,儿子周岁当天,所有亲属都坐在酒席上,他独自溜到店里,从保险柜里拿走了5万块货款,赴了朋友的赌局。他赌了一个通宵,输得裤袋里只剩两把瓜子。丈人寻见他,冷面问道:“乐乐周岁,你个当爹的不出面?”“乐乐姓孙,你却让所有亲戚喊韩乐乐,我又不是吃软饭的上门女婿!”他和丈人大吵了一架,丈人说,第一个孩子跟我家姓韩,第二个再跟你姓孙。大圣不肯。丈人对外孙子姓氏的重视,绝对不容置疑,大圣的自尊心受了打击,从此和家庭疏远了。之后几年,他陆续从店里偷走近30万,最后一次,丈人报了警。2005年,大圣被判刑1年,坐牢期间,收到了妻子的离婚起诉书。出狱后,大圣一蹶不振,全靠吃父母的老本过日子,每天和两个发小出门鬼混,“黄赌毒”样样都沾。2007年,父母帮他填了2万的赌债,大圣没脸在家啃老,跟两个发小去了无锡苦钱(挣辛苦钱)。结果3人到了无锡,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吸毒。那些日子,他们躺在东亭出租屋的床上,一边端着白粉,一边商量着如何搞到一票大钱。给他们供货的是个无锡的本地人,他们4人决定去偷车,目标是一辆马自达6,半夜2点停在野赌场外拉赌客,司机有不熄火去场子里观牌的习惯,早被人惦记上了。在作案前没多久,前妻给大圣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离开陕西。大圣和前妻吵了一架,骂丈人下死手,害他蹲监1年。前妻哭了很久,质问他:“你知道最后那次从店里偷了多少钱?小10万有吧?1万块判3年,你知道你为啥只蹲了1年?”大圣听明白了前妻的意思——丈人是按失窃金额3000元报的案,一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蹲监反省;二是方便女儿办理强制离婚手续。“你反省了,改好了,我爸会答应我们复婚的。”前妻说。大圣哑然,可他那时候哪能明白丈人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仁义和精明。前妻又问他还能不能回来,大圣愣了半天,撂了电话。等人又进去了,3个姐姐来会见时,他又听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前妻当了结婚的“三金”和儿子的百日金锁,又四处借了高利贷,才帮他填平了部分窟窿。但丈人已经报警了,非要告他蹲监,前妻帮他求情,才把涉案金额缩小至3000元。他决定:出狱后要迅速挣一笔钱,把前妻的“三金”和儿子的金锁赎回来。在里面的时候,大圣偷偷用铁丝扎过一把玩具枪——这事儿要是被狱警发现,可不得了——他却双手背在身后,抖着腿,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本来想再扎一把,双枪李向阳,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厉害吧!”我后来才明白,大圣冒险扎玩具枪,是太想儿子;手臂上那么烫那么大一个疤,是决心要戒毒。其实大圣出狱前,3个姐姐们还是打算把他这唯一一个亲弟弟接回老家的。但大圣让她们都别来,说这一次他想先混好了再回去。眼下,他需要立刻租房、然后找一份工作。荣鹰帮他从熟人那儿要了一个房间,工作可以慢慢找,租金不急。大家都仁至义尽,大圣挑不出什么理。临近“双十一”,大圣的手机上不断有鲜红色的广告跳出来,他戳戳点点,看到一则招聘快递分拣员的广告。往后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圣都是在大半夜和七八个中年妇女一起干快递分拣的活儿。女人们都盯着他,说看他的长相不像是干苦活的,“不是总公司派过来的,就是来暗访的”。几个好奇心重的还真上前去问,你是不是谁的亲戚?他就顺口扯谎,说自己做生意折光本钱,找份活儿过渡过渡,准备东山再起。女人们来自天南海北,都是进城苦钱的庄稼人,见大圣这幅富态面孔,笃信他是个落魄的老板,纷纷贴靠上来。大圣鼓动女人们投资创业,说自己考察了上马墩区域,餐饮业可日赚千元。有两三个女人心动了——她们都有家,但人过中年,日子过淡了,事也看淡了,乐意寻些新鲜劲儿。大圣耐住性子,“考察”了一番,“哪个是能干的,哪个是想跟我搞婚外情的,可得分析清楚”。最后,他挑了一个云南女人,叫李雪,比大圣小3岁,微胖,面目浮肿,双手长满冻疮。有一个病怏怏不挣钱的老公和一个胖得不成形的儿子,都在老家。岁末,李雪没赶上春运的火车,独自留在无锡打零工。大圣约她看庙会,李雪怕冷,大圣便邀她去出租屋洗热水澡。出租屋在一楼,房间阴暗潮湿,四周都是翘起的墙皮,牛皮癣似的,盯久了身上会觉得痒。卫生间只够站一个人,水够热,雾气使人睁不得眼。大圣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水声,也挤了进去……2016年一开春,大圣就和李雪辞了快递公司的工作,准备进军上马墩宵夜市场。大圣原本预想,李雪40多了,好赖干过很多年苦力,近年工价不低,她的“投资能力”也该有个几万。结果睡在一起了才知道,李雪满打满算,只能掏出9000块——虽撑不起去见前妻和儿子的底气,但也够在上马墩街道摆个夜市摊。大圣花5000块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又花4000块改装成餐车。离职最后1个月,两人各领工资3000,买食材花掉2000,杂七杂八花了2000,留2000备用。大圣把摊位选在上马墩江苏银行东边一根电线杆子后头。节后农民工进城,夜市热闹非凡。一天刚出摊,就有人把水桶堆在了巷口,大圣的餐车开不进去了。大圣急了——他知道“抢劫”自己地盘的人是那个卖杂鱼的瘦子,一个做夜市填赌债的王八蛋。人家是本地人,也混过,常常带七八号同伙在夜市横行,凑人头摆阵势,他已占了个好摊位了,显然是想趁着生意红火再弄一个。大圣只得又翻出了自己的通讯录。过去,有个蚌埠人因为非法持有枪支和故意伤害入狱,大圣偷偷给这人做过一条牛仔裤,得到了送一把枪的许诺,大圣打电话问蚌埠人:“你不说送我一把枪吗?”蚌埠人说:“我滴个孩来,现在什么形势,法治社会!你把我那话当真喽?”大圣又问:“能不能给我搞到枪?”蚌埠人说花点钱,能弄把气枪,干碎两只啤酒瓶没问题。大圣加了蚌埠人推荐的好友,说友情价,2000块一把。等东西到了拆开包裹一看,才发现就是个儿童玩具枪。大圣打电话质问蚌埠人,反倒被对方普了普枪支管理法。大圣要求退钱,蚌埠人又给他普了普刑法,还告诉他2000块不够立案的。大圣除了警告蚌埠人别在上马墩露面,也只能把他们都拉黑了。有那么几天,大圣在出租屋里生闷气,嫌弃自己老了,比年轻时怕事,要照二三十岁的脾气,哪还需要买枪壮胆。他拿着玩具枪,在屋子里“砰砰砰”地发脾气。房子是荣鹰帮忙找的,房东跟荣鹰放话要撵人,荣鹰就来骂大圣,“一把年纪,不安生”。大圣憋不住委屈,说摊位被“赤佬”抢了。荣鹰查问几句,心里有了数,“夜市摊上哪有几只狠犬,不过是一群蹩脚的东西”。几天后,在上马墩夜市口,六七辆车横在路上,二十几个“王八蛋”下车,坐在杂鱼瘦子的摊位上,一人点10碗小杂鱼面。瘦子惧了,弓着背过去,请教哪件事没做妥当,得罪了诸位大哥。众人只问他小杂鱼面能不能上、几时能上。瘦子怂了——这200来碗小杂鱼面,得从夜市做到早市。二十几个人就齐刷刷站起,端桌子端板凳,把瘦子的摊位挪到了一旁。有人骂瘦子“占着茅坑不屙屎”,瘦子不敢说话,就有人“随手”指挥着大圣停在一旁的餐车,移到瘦子的位置上。大圣早备好了20多份炒饭,一人派1份,众人吃上几口,每人都在台面上摆了张百元大钞,扬长去了。夜市最佳摊位以后就归了大圣。大圣在上马墩站稳了,老家的朋友小五子就来投奔他。他俩是发小,也是毒友。大圣坐牢这些年,小五子一直陷在戒毒和复吸的循环中。小五子打电话给大圣,说自己难受又没钱,让大圣打100块钱。大圣说:“难受没有,要是买车票过来打工,钱给你。”小五子同意了,大圣给他打了800块车票钱。结果人来了就犯瘾,天天求大圣找货。大圣把小五子关进小屋戒毒,门不上锁,就一句话:“只要出了这门,各走各的。”两人的交情往前数,还是在十几岁时,13个小兄弟就统一着装,穿着喇叭裤、背着军挎,自封“十三太保”。一群坏孩子,抽8分钱的“羊群”,引着十几个姑娘舔蜜似的黏在身后。学校旁的麦地中间有栋土房,偶尔没人,把锁撬开,就是大伙的根据地。农民有时回来了,所有人就躲进齐肩高的麦子里。等农民离开,再回到土房,接着弹吉他,弹《爱的罗曼史》——大圣后来能混上监狱里的文艺队,全靠当年的“童子功”。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大伙儿命运迥异,幸运的,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幸的,诸如大圣、小五子,兜兜转转,也梦想着重获安稳庸常的日子。出狱以后,大圣的吉他挂在墙上,一年动不了几回。他把琴挂进小五的房间,犯毒瘾的时候,房间内会传出狂乱的拨弦声,琴弦断得一根都不剩了,小五子就又央求大圣“来点儿货”。大圣在监狱里待了8年,毒早就戒了,心瘾却没放下。小五子没来之前,时不常自己也动过沾点儿货的心思。后来我逼问他到底沾过没,他又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悄悄跟我说,他还有个发小,“小六子,一针海洛因下去,就死了”。那时候,小六子跟发廊妹还有一个小白脸一起,玩了几个月,小白脸先死了。第二个礼拜,小六子也死了。轮到发廊女死在房间里时,摇篮里还有个孩子,可能还不到一岁。当时是夏天,等他们被外人发现的时候,孩子的尸体都干了。小六子的骨灰,大圣都不确定有没有人去领。大圣给我讲起这段的时候,左手一直盖在右臂上,正好挡住了雪茄疤。上马墩夜市,不管从哪个方向进去,“大圣美食”绝对会第一个进入食客的视线。一辆屎黄色电动三轮餐车,左右各开一扇“鸥翼门”,车尾更性感,焊接着两节圆柱形分类垃圾桶。大圣总是挺着啤酒肚,脑门剃溜光、头顶蓄一小撮头发、扎个小辫,在餐车前颠勺炒饭。| 大圣美食的黄金铺位 (作者供图)出狱以后,大圣胖得越来越有气势了,肚子拼得过临盆孕妇,胸肌和屁股倒是结实。平时出摊,上身穿一件龙纹长袖速干衣,下身是破洞紧身牛仔裤,脖子上挂着玉佛牌,手腕上绑着佛串——他说其实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信,如此“凹造型”,不过是为了显年轻,也为了能“凶一点”。也不是说老实人就不能在这条街上混了,就是得受点欺负——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潜规则,跟在监狱里没什么两样。
2016年底,美食摊日营业额突破800,还有人花2万加盟,大圣就帮他设计了辆一模一样的餐车。生意有了起色,大圣就想扩大经营——主要也是受了斜对面羊肉店的刺激,“生羊肉28,烧熟了能卖98”。荣鹰让他摆正心态,事是一桩桩做的,摆摊有摆摊的名堂,卖羊肉有卖羊肉的道道儿,不是脑袋发热说干就能干的事。但见大圣不听劝,荣鹰就帮他四处打听做法,大圣煮了几十个羊蛋做实验,烧出来之后黑糊糊的,自己都吃不下,只能喂猫。那段时间大圣捡了一只流浪猫,公的,名字取得霸气,叫豹豹。豹豹吃了十几天的羊蛋,忽然发情了似的,在冬夜里的叫声赛过春天。后来有一天,猫忽然就跑了,再没回来。| 大圣和他的豹豹(作者供图)荣鹰带着几个朋友常来大圣的摊位捧场,李胖姐是其中之一,她时不常也帮着操心,规劝大圣专注起来:“你们食材第二天坏了怎么办?冰柜也么(没)买一只。”
第二天,李胖姐女儿就给大圣捎来一个“美的”冰柜。大圣不好意思,人家撂话了,“算投资,等你孙老板打响上马墩夜市的名头,等着分红”。还有几个本地人也常来大圣的摊位喝茶聊天,荣鹰老婆也常帮着招呼客人,用无锡话揽客,有时大伙儿一起待到凌晨才回去。夜市上本来也有几家做炒饭的,大圣的生意蒸蒸日上,炒“死”了3家。生意红火,除了大圣的设计天赋、抢来的好摊点、朋友们的帮衬,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李雪太勤快,炒饭把胳膊都炒肿了。大圣把李雪当工具,荣鹰骂过他,可大圣却说:“我攒够回家的钱了。”荣鹰更生气了:“不是什么人都配提‘家’这个字,原来的家被你毁了,现在的家也快没了。”大圣一直瞒着李雪藏钱,2017年 8月的一天,李雪忽然说,自己要回云南了——丈夫死了,得回去料理丧事——其实这一年,李雪过得还算有奔头,丈夫有严重的高血压和一堆并发症,活不长久也在意料之中,不然她也不会去大圣出租屋洗热水澡、不会拼命在美食摊上炒饭。李雪问大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下半生,我有15万的外债。”大圣犹豫了:“给我一段时间考虑。”当时大圣也已经在出租屋里收拾行囊了。他盘算着,等着把自己亲手设计的餐车和夜市摊位转手,买了“三金”和金锁,就回老家去见一次前妻和儿子,体面地道歉,让娘俩看他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模样。可荣鹰却认为大圣一直活在梦里,那段时间,他也去过出租屋一次,始终在门口踱步,看见餐车上贴着转让电话,失望透顶,转身离开了。 一天晚上,大圣去找荣鹰,委托他转告房东,房子租到月底。荣鹰开门后没让大圣进屋,关了防盗门,站在弄堂里,问他啥事。大圣说了来意,只听到荣鹰撂下一句“再会”。大圣有些落寞,他经过荣鹰家的窗口时,荣鹰丢出来一封信。信是还在监狱里的狱友们写的,区长还带头写了一段:得知你现在已经自己创业,并且找到了适宜的女朋友,很为你高兴。在这一并祝福你们。你的创业事迹,很多你的老朋友都得知了,他们纷纷表示出去之后,一定到你的“大圣美食”去捧场……有人要在你的经营地举办盛大的庆祝新生的宴会……希望你发展的更好,我们以后就一起跟着你干,听你吆喝,你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既然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成功,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些朋友脸上增光。| 狱友们写给大圣的信(作者供图)大圣将信撕成两半,丢在地上,径直回到住所。他发现出租屋的防盗门竟然被上了链条锁,停在楼下的餐车也不见了。
荣鹰给他发来语音:“房东看我面子,从来只收你一半租金,现在提前收房。餐车是那个女人出的钱,我代为保管。你怎么来无锡的,就怎么滚回你的老家。”语音刚发完,又打来电话,接着骂:“你娘的,这么多年牢坐下来,你老婆小孩还来看过你?人家恨你恨到不得了啦,你还有脸回去啊?人家现在小生活好得很,你突然跑回去,神经病啦……我懒得管你这些事,你把李雪的钱该掏多少掏多少,我老婆跟她处出感情了,我不放心让她跟你这种‘赤佬’了。”听完骂,大圣呆呆地坐在出租屋门口,坐到凌晨两三点,房东才拎着钥匙来开门,“荣鹰讲了,那个女人帮你求情,你该收拾东西收拾东西,该滚就滚。钱什么的,她一分不要”。大圣掀开床板,从夹缝里取出两团方正的报纸。房东看见了,惊叹道:“不得了,藏这么精,你刮女人钱哦!”大圣拿着两团报纸,又去敲荣鹰家窗户,荣鹰探出头来,他将一团报纸塞进去,说:“这里是5万,先让她还一部分债。还有2万,留着备货。我的餐车呢?”荣鹰把那团报纸扔回他手中,领着大圣去了夜市,大圣餐车的鸥翼门敞开着,铁锅下面窜起火苗,一群下夜班的女工正在摊位上宵夜。荣鹰老婆和李雪正在那热火朝天地做买卖,一个年轻的大胖子正在收拾餐桌。大圣问:“那胖子是谁?”荣鹰说:“李雪儿子,以后也是你儿子。你是两头亏欠,过去的没法弥补了,把眼下担当起来吧。”大圣沉默一会儿,接着指着那个200斤的胖子,笑着说:“那是儿子吗,那是一头猪呀。”荣鹰勾住他的肩膀,两人融入了夜市。2018年10月,我又去找大圣。他对我说,自己也知道回去见前妻没意义了,但他又说,如果以后发了财,他还是想去见见儿子的。离婚时,儿子3岁,如今已经16了。采访结束临走前,李雪正好切完菜,要冲咖啡招待我。咖啡机是大圣在银行门口的活动上花60块钱抢购的,只能做美式。因为咖啡机的操作问题,大圣和李雪吵了起来。那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似乎大圣已经拥有了一个稳固的家庭,他也许真的能回归安稳的日子,做妥一个普通人。因为这种争吵平常至极,甚至有点无聊,融入了这座城市来自千家万户的声音里。| 应大圣的强烈要求,附上吉他弹唱《花房姑娘》节选片段。(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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