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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隧道家族:在地下讨生活,一代又一代丨寻业中国

垒土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他一辈子辗转于各个工地,真心觉得年轻人应该出去闯,看更大的世界。但儿子的高考分数只有那么多,只能稀里糊涂地听从大人的安排,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命。”


配图 | CFP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9



2009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的鹏哥在工地上,看见一个矮瘦的老头趁着隧道“出渣(运出炸出的渣土)”的时候抓起一把渣土,看了看,搓了搓,然后对一旁的施工人员说:“顶多可以开挖2米,不能再多了。”听到老头的话,鹏哥大吃一惊——一般来说,施工队伍为了保障安全,要依据钻探等工具的探测结果才能判断接下来的掘进长度,而这老头仅仅是看看渣土就知道前方的岩层结构和稳定程度,太牛了。鹏哥打听后才知道,这老头是个“把头”(旧时称把持一方或某一行业的行帮头目),从福建平潭来的。而福建的平潭和福清,在“打隧道”这个行业中算得上赫赫有名——因距台湾近,这一带曾长期处于海防戒备状态。当地人在挖防空洞、修建地下粮库和大型的军事设施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施工经验。后来这两个地方的人,有部分选择外出打工,他们以打隧道为生,直到现在,一代又一代。2020年8月,在云南某座正在建设的隧道里,鹏哥又遇到另一个来自福清的“把头”老蔡,于是介绍我俩认识,聊一聊他打隧道的历史。




老蔡52岁,个子不高,大眼睛,眼袋黑得出奇。我有些不解,老蔡就用不太标准、中气十足的普通话解释说,自己带点印尼血统,外婆是印尼人。聊开我才知道,不仅是老蔡,他家族里有许多人都在全国各地打隧道,“打隧道就像是在种植我们的土地,我家几代人都靠这个为生”。从老蔡有记忆开始,就很少见到父亲,因为他父亲和叔伯们常年都在外面“打洞子”——就是挖防空洞,一年就回一两次家。老蔡不大点时进过防空洞一次,里头的通道错综复杂,像迷宫,能囤粮、还能躲人。彼时能外出“打洞子”是很不错的活计,老蔡家的村子有两三千人,村子四周是石头山,能耕种的地很少,家家户户日子艰难。后来包产到户分到的那点土地,老蔡的母亲一个人就能侍弄,根本无法喂饱全家人。等到经济再搞活一点,村里一些脑子灵活的人就外出做生意,有打洞子经验的就去工地上谋生。老蔡的舅舅先进了一家建筑公司的劳务队,这家公司承接隧道工程,很缺有施工经验的人。没过多久,舅舅就把老蔡的父亲、叔伯也介绍了进去。1989年春节前,老蔡父亲回家过年,问即将高中毕业的老蔡能不能“考起好学校”?老蔡摇头,父亲说:“那还不如趁早跟我们去打隧道了。”老蔡也不知道自己读了书将来能干啥,索性放弃学业,年后就跟着父亲、哥哥去了广东肇庆——那里有一座铁路隧道正在施工。从此,老蔡的人生就和隧道密不可分了。20岁的老蔡很快就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工地位于山区,远离人烟,生活条件很差。隧道里危险,新人不能进洞参与施工,他只能在外面负责搅拌混凝土。搅拌混凝土不难,但费力,要不停地把水泥、砂石铲进搅拌机。刚开始一天下来,老蔡全身酸痛,躺在简陋的油毛毡房里,骨头像是散了架。虽然父子在一个工地上,但老蔡并不经常见到父亲。父亲是打隧道的主力,冲锋在“掌子面”,每天的任务就是不断往山肚子里掘进。在单线隧道中,“掌子面”通常是一个不足十米宽的拱形横断面,直面山体岩层,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爆破后,山体岩层结构发生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有些山体里水量丰富,掘进时突发“泥石流”也是有的。所以,隧道里最赚钱的地方也是“掌子面”——当时老蔡父亲每月能拿到90元,而当地普通的铁路职工每月工资只有30多。


1990年春天,老蔡才正式进入隧道。第一次见到“掌子面”,他感觉有些紧张。他被安排在了“出渣组”,负责把爆破出来的渣土及时往外清运。在“掌子面”装好炸药,老蔡和工友们就在200多米外等待,随着一声闷响从隧道深处传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进去确认无异常后,出渣组的人就扛着铲子进去了。狭小昏暗的隧道内灰尘弥漫,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眼睛都难以睁开。因为温度高,十多个工友大多光着膀子,只穿裤衩,快速把石块、碎土往翻斗车上装。清渣大概需要六七个小时,出了隧道。他们身上都是灰土,吐口痰都是黑的。突然,几个小石块从隧道顶上掉下来,老蔡吓了一跳,丢了铲子就往外跑,带班的人破口大骂:“他妈的跑什么跑?这么怕死还来打隧道!”老蔡觉得丢脸,回来拿起铲子。一个年纪稍大的工友安慰他,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一进来就不怕死的:“我们有经验看得出来,不怕。”碎石还是经常往下掉,老蔡依旧想逃命,大概是因为人的本能。过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老蔡才逐渐适应这份工作。




在出渣组干了一年,跟着父亲又换了一条隧道,老蔡才接触到“衬砌”这道工序——等爆破清渣完毕,衬砌组的工人们进入隧道,在刚露出的山体上搭钢筋,依据隧道的形状做架子,完成架模后,再往里面灌混凝土。“衬砌”非常重要,如果做不好,就会导致隧道内漏水、掉块、威胁后续的列车运行安全。一般,施工时爆破向前掘进了多少米,就要衬砌多少米。这道工序每次大概需要30个小时、50多人两班倒才能完成。衬砌组带班的老师傅个子不高,脾气很大,看人不顺眼就骂。他好像不太放心把事情交给年轻人来做,连架模、灌混凝土这种力气活儿都要亲自干。老蔡和另外几个年轻人给他打了一年的下手,只能干点递配件、拎混凝土、绑扎钢筋之类的杂活。后来,老师傅的体力耐不住了,才尝试放手。见年轻人真的能干活儿,他高兴得不得了,也不骂人了,就在旁边指挥纠错。偶尔有机会,父亲会教老蔡一些本领,不过不是教怎么干活儿,而是判断风险。爆破过后,父亲带老蔡去看隧道顶上的岩层情况,说,在大的垮塌之前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某个地方会先发生小规模的落石,如果石头掉得越来越多,声响越来越大,那赶紧跑;如果只是偶尔掉一块,就还安全。干这行,经验真的非常重要。老蔡的讲述,让我想起了自己曾去过一个隧道——一天,项目经理进去检查,发现支护的混凝土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回去以后他睡不着,凌晨2点又进隧道看了一次,发现裂缝稍稍扩大,便赶紧让所有人撤出。大家都认为项目经理大惊小怪,结果到了第二天上午9点左右,2万多立方米土石塌下来,埋了隧道。


在那个设备、施工手段都比较落后的年代,隧道内的塌方事故并不少见。老一辈比较迷信,觉得挖山体、打隧道是触犯“山神”的事,出现险情是因为“山神发怒”。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在开工前必须带着祭品、鞭炮去山神庙祭拜。渐渐的,这就成了一条行规。每月初二、十六,老蔡的大伯、父亲都会带着兄弟们去拜“山神”,他们祷告说,自己是迫于生计才来此地冒昧动土的,祈求山神宽恕,保佑平安。此外,这行还有一条规矩:女性不能进入尚未打通的隧道。有人认为女性属“阴”,地下隧道阴气重,女性进去会带来厄运。一次,领导们来隧道视察工作,一位女领导就被老工人堵在隧道口。众人纷纷劝说,可老工人犟得很:“我管你多大领导,就是不能进去!”在外人看来,这种规矩不仅迷信,还歧视女性。但读过几年高中的老蔡觉得,其实是因为隧道里的环境太糟糕,不适合普通女性——粉尘大,尘肺病是职业病;工作强度大,危险可能随时降临。再说,因为地热,隧道内的温度很高,在“掌子面”干活的工人大都脱得只剩裤衩,他们一进隧道就是十几个小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女性在场,很不方便。“干这行的,是拿命赚,赚了钱还要有命来花才行。”老蔡觉得大家守这两条规矩就是求一丝心灵安慰,如果守规矩发生事故,那就是“天意难违”,如果不守规矩又恰好发生事故,“心里的坎儿就会一辈子过不去”。




1993年前后,老蔡休息时候,常常听到父亲和叔伯们讨论“成立公司”。到了1995年,老蔡家族的劳务公司成立了,挂靠在某建筑公司下面承包工程。工程单位也爱用这些隧道施工经验丰富的劳务队伍,省去很多事不说,还能规避一些安全风险。很快,蔡家的公司就在广东某座隧道承包了一个作业面施工。福建人宗族观念强、团结,有了项目,老蔡的叔伯和父亲就开始招呼亲戚朋友出来一起赚钱。他们三个施工经验丰富,负责带领大家干活,是公司的核心。当时工地上七八十号人,男人们在里面挖隧道,女人们就在外面干杂事、带娃娃。大家分工明确,工地到哪里,家就搬到哪里。家族公司没什么等级之分,所有人都抢活干。施工管理单位对劳务队伍的考核体现在每一道工序的用工时间上,如果提前完成任务,就发额外的奖金,多劳多得。老蔡的大伯是最拼命的人,虽然他是公司老板,但干活并不惜力。一天只休息五六个小时,只要身体情况允许,就参加所有能参加的工序,每个月能到手一千来块钱。老蔡只是一名普通的隧道工,也能拿到六七百块。这在当时是高收入了,可老蔡说:“这钱是用命换来的,再多也不算多。”一天,大家正在忙着把木板固定在钢架上,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从“掌子面”传来,土石开始往下掉,有人大喊“快跑!”老蔡丢下手中的木板就逃命。跑到安全地带,他才发现自己的堂哥没出来。大伯很着急,拿起手电筒就冲回去找儿子,老蔡也跟着跑进去。坍塌已经停止了,隧道内黑洞洞的,异常安静,不多时就听到了微弱的求救声。堂哥的下半身掩埋在石头和泥土里,大伙儿一齐动手,把人刨出来时才发现,他腿上的鲜血不断地往外涌……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老蔡吓呆了,入行几年,他也算见识了大大小小的事故,但除了干活小心、随时准备逃命,他好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年轻的老蔡萌生了不想干的念头,但他又不知道自己不做这行,还能做什么?不久之后,还在犹豫摇摆的老蔡结了婚,媳妇也跟着他来到工地上。两个儿子相继出生,老蔡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命运把他与隧道紧紧捆绑在一起,拖家带口的老蔡离不开了。


2001年,老蔡一行人跟着工程单位从广东转战到江西。相较于沿海,江西的地质情况更复杂,隧道也更难打。在这里,老蔡接触到了一种新的施工法——“新奥法”。这种施工方法在岩层软弱、碎裂地带比较适用,在施工中,会在隧道刚开挖的岩面先喷射混凝土,增强岩层的稳定性,为后续工作提供安全保障。喷射混凝土的是专门的喷浆机,操作机器不算是个轻松的活计。老蔡喜欢研究新技术和机械,就跟着别的喷浆手学习如何喷射混凝土。他穿上雨衣、戴上防毒口罩、安全帽、眼镜和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混凝土中有些物料对皮肤和肺部都有伤害),手握喷枪,把混凝土高速朝刚刚用钢拱架和铁丝网做好支撑的岩面均匀地喷去,好让混凝土快速凝固在岩层表面形成一道保护层,方便接下来的二次支护等工程。不过,这只是理想状态,如果岩层破碎严重的话,就要先进行一次喷射混凝土,防止垮塌,再立拱架进行支护,接着再复喷一次。混凝土是否喷得均匀、平整,大有讲究。花了2年时间,老蔡才掌握了其中的诀窍,成了公司里数一数二的喷浆手。他的努力被长辈们看在眼里,父亲对他说:“隧道施工流程你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可以跟着学习一些管理知识了。”进入公司管理层,意味着老蔡在“掌子面”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他在一线干了许久,清楚家族式劳务队伍的弊端,比如:非常依赖工程单位、员工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没有独立施工的资质、管理亲戚朋友很难拉下面子……很明显,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公司是开不长久的。于是他们开始尝试做出一些改变,招一些外面的工人、再买一些先进的设备。老蔡劝父亲和叔伯们不要再拼命了:“已经到了机械化时代,你们拼了老命干也干不过机器。”




2005年前后,老蔡明显感觉到圈子里部分人对打隧道这件事产生了厌倦。“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而我们却成天钻在地下,耐不住寂寞的人干不了这个行业。”以前在东部沿海,山不太高,隧道也不长,打起来容易,赚的也多。后来到了中西部地区,地形地质开始变得复杂,不仅风险加大,掘进速度放缓后收入也大打折扣。一些有想法的工人就选择离开,合伙成立自己的劳务队伍参与竞争;有些人跟不上变化,赚了钱就离开了这个行业;还有人不务正业,在工地上动起了歪脑筋。老蔡的朋友老林,来自平潭。早年他俩一起出来干活,所在的工地相隔不远。年轻时的老林拼劲足,很快就成了他们家族里的带头人,领着亲友一起出来打隧道,赚了不少钱。老林对“打隧道”这件事充满了热情,偶尔与老蔡见面,喜欢谈一些自己在隧道施工方面积累的经验,从不吝啬跟同行分享,又说得头头是道,俨然是个“隧道施工专家”。赚的钱越来越多,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老蔡觉察到老林好像变了。那时老林也到了江西,由于隧道施工困难、不断受挫,他不再想解决问题,而是总想发笔横财然后转行。2005年的一天,机会来了。老林家族承包的隧道里发生了一起坍塌事故,老林趁施工单位的管理人员不在,让族人把坍塌地方挖大,让更多土石掉下来,把他们的机械、工具都埋了。然后带人去谈判,要求工程单位赔偿损失,不答应,他们就罢工。进度是工程单位的命,耽搁不起,最后工程单位赔了700万才把老林他们打发走。后来,这家工程单位找到了老蔡家的劳务队。老蔡到现场勘察,知道老林他们的损失顶多在350万左右。这家工程单位被敲诈了700万,重新找人接手又花了300多万,一下子1000万就没了。老林并没有就此收手,发现这条赚钱的“捷径”之后,他领着家族成员流窜到不同的省份接连“作案”。几家工程单位蒙受损失,终于注意到这群人不正常,2007年,老林在山西某工地故技重施被警察逮住,公司核心成员被一网打尽,其他人作鸟兽散。“被判了多少年不清楚,现在还没出来。”老蔡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家族,就因为财迷心窍废了。”


正是因为有老林这样的害群之马,工程单位被合作的家族式劳务公司讹诈的事时有发生。于是,一些家族公司被拉入合作“黑名单”,还连累了从同一个地方出来打拼的同行。一个与老蔡家族公司合作多年的工程单位,看在老蔡他们干活靠谱、老实,才愿意继续合作——但这并不等于对他们完全放心。老蔡一家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是继续打隧道还是转行,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大问题。公司管理层通过讨论,最后意见还算统一:还是要继续坚持下去,毕竟已经干了十几年,放弃了可惜。有了老林家族的前车之鉴,老蔡家族的公司开始大幅改革。他们招收其他地区的工人,主要以四川、云南等偏远地区为主,公司向这些新员工传授技术,要求他们考取相应的资格证,管理逐渐抓起来。2009年前后,各地新起的劳务队伍不断涌现,工程单位有了更多的选择,要求也随之增高。行业对“平潭人”的依赖逐渐降低,浪潮之下,一个家族承包一个工地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一些规模较大的家族公司开始招兵买马,提升资质,试图摆脱对工程单位的依赖。老蔡家族的公司规模小,老一辈也没多大的野心,还是继续依附合作多年的工程单位。等父辈们完全从公司里退出,老蔡兄弟就接过了担子。老蔡的大哥年纪大,负责公司的日常管理;老蔡和弟弟紧盯一线,平时教工人一些施工要领。三兄弟商量后认为:是时候该遣散亲友了,这样才能让工程单位放心。老蔡的大哥硬着头皮和亲戚朋友们讲了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继续跟着公司走也可以,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松散,必须要有相应的从业资格证,还要服从管理”。此时,很多亲友已经赚了不少钱,一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考证,以后还没那么多人情味了,索性离开自己做生意。公司新招的工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想赚钱、听指挥,管理起来容易得多。


当然,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2016年年初,老蔡刚舒适没几年的工作又“泡汤”了。他们跟着合作的工程单位来到云南,一路上,看着那巍峨连绵的高山,老蔡有种预感——此行不会很顺利。这个工地夹在几座大山之间,难得见到一块平地,交通很不方便。只要洞口大功率的风机不停,活也不能停,大家外出的机会少之又少。“来到这里之后,以前的经验都不能称之为经验了,地质情况实在太过复杂。”老蔡说,沿海一带的岩层结构比较稳定,一般打几十米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云南不一样,眼前这一米还是好好的,下一米可能就破碎不堪,一不小心就会坍塌。多次小型坍塌令老蔡睡不安稳,有时他整夜都守在“掌子面”观察,随时准备喊工人撤退。掌子面附近“初步支护”用的25公分的工字钢都被山体压变了形,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往前推进,可越往山肚子里打,情况越复杂,“有时候,能听得到大山肚子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一次,一个喷浆手正在往岩石上喷射混凝土,突然拱顶上的碎石和泥土“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喷浆手入行才3年多,吓得直发抖,老蔡赶紧爬到他身边安慰道:“别怕,不会垮下来,赶紧堵住它。”2018年夏天,他们打到了地下水,掌子面变得像水帘洞一样。水从各个缝隙里喷出来,水里含有一些有腐蚀性的杂质,把工人的皮肤都泡溃烂了。老蔡没办法,只能过段时间就换一批人上。将近有两个月,他们都在往外抽排水,工程几乎没有进度。好不容易到了10月,涌水得到了控制,可在一次爆破出渣之后,一堆土石方塌了下来。老蔡大喊“撤退!”工人们丢下手头的活计开始往外逃命,跑出百十米远,就听见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后传来——泥石流冲出来几十米远。一个在二衬台车(隧道施工用来做二次加固的专用设备)上作业的工人没来得及爬下来,吓得紧紧匍匐在台车上,平息后发现泥土和石头把近10米高的台车埋了一半。老蔡说:“还好他没来得及下来,下来的话估计人就没了。”云南的这座隧道让大家吃足了苦头,还经常被迫停工,公司面临着亏损。老蔡觉得,开公司最重要的是要讲信誉,他没有因为施工停滞就不发基本工资,也没有因为工程难干就撂挑子走人。与他合作的工程单位的一位熟人对我说:“老蔡算是讲义气的了。”




长年累月在各个工地上漂泊,老蔡也像自己父亲当年挖洞子那样,很少回家。他的两个儿子在工地上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就跟着母亲回了家乡,一家人天各一方。除了在经济上给妻儿提供保障,老蔡其他的啥都帮不上。缺了父亲的指引和管教,大儿子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他习惯工地上的生活,小小年纪就跟着叔叔在江西的一个工地上学本事。孩子的教育成了老蔡心头的一个遗憾。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儿子们能考上大学,毕业后再考个单位,离开“打隧道”这个行业,彻底远离在地下讨生活的命运。好在小儿子蔡宝的学习强一点,但2015年参加高考,成绩也不太理想。老蔡问他以后想干什么,蔡宝说:“我不知道。”老蔡想起来自己高三那年父亲的问话,不禁感慨万分。他问小儿子,想不想打隧道?蔡宝摇了摇头。“不如去学土木工程之类的吧,我们没什么文化,主要凭经验干活,你去学点知识,干这个以后有用处。”老蔡告诉我,他说完这话有点心痛——他一辈子辗转于各个工地,真心觉得年轻人应该出去闯,看更大的世界。但蔡宝的高考分数只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很小,只能稀里糊涂地听从大人的安排,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老蔡感慨道:“这就是我们的命。”


老蔡煞费苦心,计划先让蔡宝熟悉一下环境和人,再慢慢带他做一些低危险性的工程。大学毕业后,蔡宝就跟在父亲身边,老蔡尽心尽力想把自己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经验、规矩都悉数教给小儿子。那天,我在隧道口的一座活动板房里遇到了蔡宝,小伙子瘦瘦的,看起来很斯文,话不多,只偶尔说上几句,或许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交流。他来工地已经一年多了,只做一些机械维修等简单、轻巧的活儿——老蔡不敢像以前父亲带自己那样,一上来就让儿子干苦力,他怕儿子受不了,一不顺心就走了。相比起过去,现在的施工技术进步了不少,很多活都可以让机器干,工人没那么辛苦了。但老蔡还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吃得了打隧道的苦,“要想让孩子全身心投入这个行业,不能着急,得慢慢来”。他觉得,儿子的成长过程肯定要比自己当年漫长得多。打完这座云南的隧道,老蔡打算让大家回去休息两个月,“这几年工程催得紧,往往过年都不停工,四五年都没好好回家一趟,大家都非常疲惫”。收假之后,他们要跟着工程单位转战下一座隧道,估计也是在云南,还是不好干。我问老蔡,按他的年纪,两个儿子都出来工作了,应该可以退居二线、享受生活了,“怎么还要亲自上阵?”老蔡说,现在不干也行,赚的钱够他后半辈子的花销了,但毕竟干了二三十年,靠着这个行业养活了一家:“我们打隧道就像农民种地,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再打一个隧道,到时候看看身体状况再做决定。”那天,在繁忙的工地上,我看到许多工人骑着摩托在隧道进进出出,他们多半上身只穿一件马褂,把黝黑、结实的胸脯袒露着。他们神情疲惫,绝大多数都在四十岁以上。我问怎么很少看到年轻人,老蔡叹了口气,说公司现在最大困难的就是招人,“只有上了年纪、没什么文化,又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人才愿意来打隧道。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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