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评梁诗
戊戌政变失败后,康南海避地新加坡,梁任公亦亡命日本,有《奉怀南海先生新加坡兼敦促东渡》七律三首,情文相生,沉雄而兼深婉,饮冰室诗之佳作也。诗如下:
近闻作计又图南,渺渺怀思孰可堪。
自是鲲鹏辞斥鷃,不关蝼蚁制鳣鱏。
一冬霜雪萧萧鬓,满地烟尘肃肃骖。
遥想卜居问詹尹,朅来诗句遍江潭。
共有千秋万古情,为谁岁岁客边城。
谗言苦嫉齐三士,世务宁劳鲁两生。
汉月苍茫连海气,蛮花悱侧吐冬荣。
相逢莫话中原事,恐负当年约耦耕。
不道桃源许再来,旧时鱼鸟费疑猜。
风吹弱水蓬莱近,春逐先生杖屦回。
万事忘怀唯酒可,十年有约及樱开。
何时一舸能相印,已剔枪扫绿苔。
南海于诗后评曰:“沈秾切至,又复华妙。唯其情深,是以文明。前后赠我诗以此为最。”洵的评也。任公另有《送李耀忠侄归国》七律云:
十五年前在京国,而翁夸我有佳儿。
学成今向人问世,气盛能如吾少时。
试阅险艰征大任,应寻条理葆新知。
中原多故吾将老,青眼歌馀却望谁?
南海虽称此诗三、四“二语颇老”,然于全篇则云:“太朴寡味,学宋人诗最忌如此。试问古今传诵者,秾妙之律乎,抑此朴质者乎?”又云:“如欲训以朴词,宜作五七古。”盖近体宜华腴,不宜枯淡,康氏此评,可谓具眼之知言。
蠲叟套曲
马一浮先生粹然儒宗,诗文精严高古,然早岁有自度曲《清泠序》套数,风韵独绝,其本色当行,实可远绍东篱。录如下:
〔仙吕·点绛唇〕浩浩中原,长城如线江如练。湛湛青天,万古浮云变。
〔混江龙〕兴亡无限,算寥寥短劫未堪怜。金乌何日死,沧海几时干。张子房烧不了连云栈,陶元亮寻不到武陵源;病屈原假惺惺愁对着汩罗江,俊卢生黑甜甜稳睡在邯郸县。有多少红尘十丈,白发三千。
〔油葫芦〕何必残生苦问天,好江山谁人占?彩仗香飘锦缆牵,《玉树》歌终翠袖寒,铜仙泪滴金盘颤。自古帝王多,地胭脂贱。畅好是波流云卷,便秋千半霎俄延。
〔天下乐〕青史文腥和血镌,叹春蚕茧自缠。射影含沙,白日游魂战。才见那汾水上飞秋雁,又愁向天津桥闻杜鹃。莽乾坤难觅五湖船!
〔哪吒令〕试看走金戈雪岭雄边,贯铁锁长江天堑,黄头郎卖了铜山。新鬼哭白龙堆,妖星照苍鹰殿,听悲歌何处起幽燕。
〔鹊踏枝〕五陵豪,乐翩跹;三户子,媚婵娟。争夸道东下蓬莱,煞强如西出函关。谁曾见椎秦博浪,无过是披发伊川。
〔寄生草〕天生圣,国士贤。仙官争拥珍珠辇,边愁不入芙蓉苑,春风先醉桃花面。只可惜茂陵空写马卿书,成都谁问君平算。
〔么篇〕我则待行踏毗卢顶,言穷万象先。浮杯欲渡黄河浅,骖鸾欲上天门远,飞觞欲醉瑶池晚。不甫能达摩面壁得心安,早则是长房缩地遭神谴。
〔金盏儿〕雷阗阗,雨潺潺。羲和鞭日阳春短,结璘台明月不常圆。千年天倚杵,三过海成田。谁信得断鳌终有缺,可知道炼石岂能填。
〔赚尾〕休咏《采薇》歌,莫抚《龟山》怨。任浮生万事云烟,且凿个方池种白莲。何须学驺衍谈天,也不羡扬雄草《玄》。笑郑詹尹卦儿不验,真呓语刘伶酒赞,假呻吟杜甫诗篇。清泠一曲无人见,向琴台趁天风谱入《广陵》弦。
潘先生诗
潘天寿先生以画名家,然所作近体律绝皆本色当行,不愧诗人之诗。尤爱其七言绝句中之《十三陵》《登龙山》二首:
入关锐气销沈久,眼底江山几废兴。
莫道朱明无剩土,十三陵树尚青青。
卧薪霸业久尘埃,谁向龙山拄杖来。
唯有无边春草色,依然绿上越王台。
登临凭吊,感慨系之,取境、生情均尽。先生咏李清照五绝云:“空古词臣泪,天教弱女干。伤心思王导,南渡仅衣冠。”一、二之感言,发人所未发。三、四对李句“南渡衣冠思王导”作更深入一层之读解,着一“仅”字,沈痛至极,易安居士当含泪而首肯!
人名入诗
李义山《隋宫》七律七、八句两用“后”字,终有微憾,颇以为“陈后主”可改“陈叔宝”:“地下若逢陈叔宝,岂宜重问后庭花。”人名以其符号性入诗,更增诗之历史感,予自作诗亦喜用此法,如“凭谁说与陈寅恪,最是文人最自由”。
谢翱严复诗
谢翱《西台哭所思》: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
未老山中客,唯应赋八哀。
严复《戊戌八月感事》:
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
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
予每诵严作,辄忆谢篇,盖二诗神韵酷似,词情均同。然文山死于敌国,虽可哀而尚在意中,戊戌六君子求治图强,翻遭骈戮,其哀实甚於前,故严公此诗语语沈痛,“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二句尤令人诵之声泪俱下!
绿痕庐吟稿(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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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华光兄末联兼及夫人沈达文
逢君吴越兴亡地,爱此昂藏磊落身。
一角湖山居我辈,十年风月属何人。
梅于春早枝曾俏,桂到秋迟蕊又新。
莫负扶渠花底藕,冬雷夏雪总相亲。
叶文玲寓重晤王克璞学弟感赋并寄以诺、鹤龄、云龙、振民、诗筠、开粹。
夜雨怀君廿一年,海天消息两茫然。
燕郊别后风抛絮,蛇口书来泪打笺。
下榻故人仍似玉,登楼往事已如烟。
重逢须尽今宵醉,况复吾家阿嫂贤。
得诸生书感事
惆怅诸生数纸书,鹧鸪声里剧愁予。
谁凭红杏夸高第,孰使青田恨索居。
道蕴有才真不忝,康成无力欲何如。
丁宁百啭莺儿舌,从此先生莫漫呼。
过岳坟
山温水软风荷舞,忽现森严武穆祠。
正在六桥花柳处,白杨碧鸟声悲!
莲城客舍忆旧
胜侣思畴日,维舟绿水湾。
青溪一夜雨,人在括苍山。
戊寅岁暮书怀
家居撞坏已经年,太息东昏与霸先。
橐笔朝周非玉马,携盘辞汉类铜仙。
书空咄咄宁多怪,佥事区区只独怜。用鲁迅语。
为问填词谁奉旨,不应仍是柳屯田?
答客
谁识中年有百忧,新来腰脚怯登楼。
读君风雨重阳句,共我情怀一例秋。
老子犹龙难捉摸,先生虽丑甚温柔。
剧怜旷代真歌哭,误被张三唤打油。
游石林时金花、阿诗玛扮演者杨丽坤已病逝沪上,骨灰归葬昆明。
雾鬓风鬟自古今,亭亭倩影立高岑。
我来不见阿诗玛,红紫山花满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