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德福缘门瑞 澄怀笃志功成
“大可”为“奇”,以“奇”言术,皆属上佳。《庄子》说“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认为“奇”具有奇趣非常、美妙新异等文化表述的意义。《老子》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似乎更强调“奇”变化莫测的神秘性。
北宋《百战奇谋》说“凡战,所谓奇者,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如果笼统说用兵之法,其实就是“常法为正,变法为奇”。两阵对圆,统统照兵书应战,用常规打法,那是“蠢打”,既无胜筹也无看头。如果独自变法运法,在预谋预备之外搞得神出鬼没而且打赢了,赢得敌方不服不行,这就是奇。
兵法如此,诗呢?
凡诗之声情雅趣,意外闪亮登场者,即诗之奇者。若按作法学论断,有奇字、奇句、奇意、奇法之分,泛而论之,又有奇情奇趣、奇思特见、声色擅奇、直正奇异、出奇制胜等,读者不可不知。诗家构思遣句得意,极似帅帐遣将用兵和奕者棋枰谋局运子,即使有些诗句貌似平平,用得恰好,兵卒抵得骁勇龙虎,也是奇句。
清代诗人李惺(1787-1864),号西沤,四川垫江人,嘉庆22年(1817)进士,锦江书院主讲,颇具诗名。其名句“天心收拾易,国手主张难”语新雄健,虽有传诵,未必见奇,日久渐被淡忘。至光绪年间,枢政腐败。正值“清流派”的陈宝琛(1848-1935)视学江西,郁闷非常,便借唐杜甫《秋兴八首(其四)》的名句“闻道长安似弈棋”命题考试学子。以唐诗名句命题考试,本属惯常作法,但在国危乏才之际回应此题,实在太难下笔。因为议论“长安似弈棋”容易涉及政局,入题的深浅又恐关系到日后的进退,故应试学子笔下辗转忸怩,文气多不爽快。
据《国闻备乘》记,当时独有一位学子,犹豫间构思不及,便逮着现成的李惺陈句入诗应付交了试卷,出场仍然胆颤心惊。没承想,竟得陈宝琛激赏,持卷“朗诵不绝,拔为高等”。学子应急所拾的陈句正是“天心收拾易,国手主张难”。二句虽属借言,但点中了史称“甲申易枢”时清廷弊害要穴,愣把慈禧霸权和重臣蹇政忽地曝晒出来,已属奇异;结果因为朝政混乱和内外交困,尽管陈宝琛诚惶诚恐,提心吊胆,以为大祸难逃,事后竟然未被贬谪,有惊无险,愈加奇怪非常。
李惺二句在彼不奇,在此则奇,适时善用,顿时焕发奇光异彩。李惺此诗之前,嘉庆道光年间的皖人蔡雨庄在栖霞岭拜谒岳飞墓时,也写过“旋转乾坤易,调和君相难。南枝有遗恨,莫向墓门看”,明说南宋的“旋转、调和”虽然影射时弊也讽意尖刻,终不如学子借李惺的锋芒一掷迅雷侥幸获胜,凸显惊奇。
奇诗出于奇思,而表达奇思,多得力于字奇和句奇。
奇响振出全句全诗精神,换它字不及者,可称奇字。唐李白“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留”字奇;杜甫的“一片飞花减却春”,“减”字奇;韩愈的“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赌”字奇;宋陈与义的“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吐”字奇。明薛沂叔《新溪小泛》的“柳断桥方出,云深寺欲浮”和诗僧泐季潭《屋舟》的“四面水都绕,一身天欲浮”,皆用“浮”字,似本老杜“乾坤日夜浮”来,虽不及老杜清奇,也能令读者眼目一新。
句奇,在历代经典诗词中并不罕见。唐李频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曹松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杜甫的“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等,皆奇思生发,自然精醒非常。据《渔隐丛话》,高丽国有使节乘船渡水,忽来诗兴,方得“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二句,站立一旁的诗人贾岛佯作艄翁,接句道“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高丽使节闻之震撼,“嘉叹久之,自此不复言诗”。公平论断,贾岛的上句“棹穿波底月”确实精彩生奇,但“水中天”随带“波底月”说下,稍有重复之嫌,加上“船压”无法媲美“棹穿”,下句逊色,美人掌应对壮夫拳,难免留下遗憾。
生老病死乃永恒诗料,人生百年旅途,顺逆不一,感慨也当万千。逝前自挽,颇多悲调,偶有异声独唱,发噱告别者,最耐细味。例如宋薛嵎的“未必浮生于此悟,算来忙处为人多”和“合眼便为泉下鬼,此生康济莫宜迟”,直言疲于忙碌和疏于养生,写出悔意;明伊策的“早脱鸡群方傲世,老思蝉蜕更为家”和邹智的“活水照人真宝鉴,浮名于我本虚舟”,临终依然清高蔑俗,写出傲气。虽然上举四诗都有奇趣,但构意不见奇思特异,总觉着用智似韩信而非狄青。
自挽诗奇胜者,可举清钱塘诗人杨椒水的《绝笔》。杨公平日颠狂诗酒,性格狷介,元宵节因病卧床不起,遂赋绝笔,“傲我乾坤醉复顽,惊他岁月去难还。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竟以灯节火树银花能陪送黄泉犹自庆幸,用矫反主意法,戏谑化解悲痛,奇响非凡;料那字面上的几许得意,正是诗人逝前彻腑的几声哀恸。读者拍案惊奇,应知刘熙载《文概》谓写诗“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无以中要”,原来可以如此出人头地。
两句对出,或谓出奇应须般配,故历代诗论家,譬如明代榭榛《四溟诗话》要求“联必般配,健若不单力,躁润无两色”,视“美人掌对壮夫拳”为诗病。依拙见,如果真是佳句,奇有参差,或呈现非对称之美,纵不般配,也不必一概抹杀。
前人诗中,颇多上句奇而下句不奇者,例如唐杜甫吐述困苦无奈的“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因果),清金兆燕描绘月光入林的“白练一绳穿树月,青螺几点隔江山”(衬色),换个角度,读出若无下句补意陪衬,焉能显足上句思路的开拓奇特,是一种读法;读出诗人巧用造境善写情状,方知“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唐司空图《诗品》)也是一种读法。
上句不奇而下句奇者,例如金元好问怜惜战乱漂泊的“黄花自与秋风约,白发先从远客生”,清张问陶感叹旅途颠沛的“梦中得句常惊起,画里看山当远行”等,拾级攀援,品位易见高低。如果清茗佐读,竟然读懂那低涧托出高峰的用心,“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刘勰《文心雕龙》),也很练眼力。
比较见奇,是聪明读者发现奇诗常用的方法。例如写夜半读书,难免牵扯灯火照明之类,唐于鹄的“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宋黄庚的“松薪拾去朝炊黍,渔火分来夜读书”,杜清献的“奇抱叹皓首,败屋挑寒灯”皆是佳句,总嫌与“灯火”纠缠过紧,未得见奇。若以宋魏野《题白菊》的“何须更待萤兼雪,便好丛边夜读书”,传如禅师《湖上秋兴》的“明河莹彻清于昼,坐挹清光夜读书”等比较,避开熟俗的“灯火”,巧借白菊或明月清光读书的那番若即若离,信虚实相济也能辟出蹊径,自有几分新奇。
因“夜读”题材熟俗,颇难生新,苟有跳脱且“出得如来手心者”,不奇都难。北宋画竹大家文同也爱夜读,其《夜学》诗有“文字一床灯一盏,只应前世是深仇”,说夜间作伴唯书籍与灯盏二物,此等句大约人人可得,不奇。后句说二物于己,好像前世有“深仇”似的左右奈何不得;读书,非爱也,乃前世深仇也;以仇言爱,反手出奇,此等句万人难得,“非奇而何”?
宋九僧诗有“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二句皆倒因果,拈出细节特写作评,以小见大。因见槐树有老根出土知此处为古县,见瘦马骨立知此处官风清廉。二句相较,后句构思之奇,更加难得。相同诗例,有宋杨朴的“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清梁同书的“到底人间胜天上,不然刘阮不归来”等,前句铺垫,后句思奇,抖擞出得精神,转出余韵无尽,也是诗家跳脱手段。
人生不易,饱经沧桑磨砺的诗人处非常境,往往易得非常之诗。但逢此类诗词,切勿放过。例如古代因诗罹祸,或政治风险之中面对非生即死的人生遽变,其人其事其诗,大都难逃“奇险”二字。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年)“紫牡丹诗案”即是一例。
诗赋牡丹,品第以皇苑魏紫、豪门姚黄等为正色,多从富贵荣华、花王尊显等落想,千秋几成俗套。清诗人徐珂曾有一首《咏紫牡丹》,昂扬别调,尤以诗中“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二句,矫矫脱俗,最得友好赞赏。没承想,徐公正在得意,却被仇家揭发,谓此诗“夺朱”(夺去明朝朱家天下)及“异种”(谩骂满清乃异种称王)皆暗传崇明反清的“逆反歹意”。因为此诗“悖逆严重”,忽地惊动朝廷。乾隆当然用不着亲自动手,对汉族文人论罪处死,高招是敕令汉吏审理。汉吏胆小,勘核只严不宽。当时刘墉任江南学政,奉旨严查,最后徐公惨被戮尸,子被绞决,血铸冤案,震骇天下文心,二句也因此遍传九州。事见《梵天庐从路》《蛰存斋笔记》等,料无虚撰。另有《清朝野史大观》等“以作诗、戮尸皆误作沈(沈德潜)”,张冠李戴。《南巡秘记补编》记之尤详,可检。
若非政治陷害,《咏紫牡丹》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语精意洽,足称清诗奇句。纵以唐司空图《诗品·清奇》观之,也够得上“神出古意,澹不可收”那标准的。只是乾隆要威震天下,数年内连续办理数十桩针对汉诗文的“文字狱”,血刃淋漓间还真的染就了“盛世咸宁”的大旗,待到南巡快乐归来,虽然那“紫牡丹诗案”早已尘埃荡然,但奇句未泯,幸存至今,也是天意安排。
其实,当时包括刘墉在内的朝野文人都非常明白,“夺朱非正色”不过是古贤名句翻新。古以红紫非正色,由来已久,后人渐渐时兴红紫为贵,应是化俗为正,物极必反。宋朱熹《论语精义》阐发孔子所言“非正色”的缘由,就说过“何以文为红紫(即)‘非正色’,嫌于妇人女子之饰”(为何以红紫为‘非正色’,应是嫌其妇女装饰常用此色),又北朝魏的高允早有“乐非雅声则不奏,物非正色则不列”等,皆有此种议论。乾隆饱读汉籍,未必不知,忽地以“非正色”铸成奇冤,实则更恶其“异种也称王”也。
南宋也有一桩紫牡丹奇事。据《如皋志》载,南宋淳熙(1174—1189)间如皋“东孝里庄园有紫牡丹一本,无种而生”,花开奇异,某官激赏,欲移株至私邸园中,方掘土,见一石,上有题诗曰“此花琼岛飞来种,只许人间老眼看”,某官惊骇,遂不敢再移。自此,每逢紫牡丹盛开,乡民必于花前宴会。当地有位李嵩长者,从八十岁赏此紫牡丹直至一百零九岁,历时二十九年。
花下埋石,石上刻诗,能警戒盗花官吏,竟然还能预见李嵩老翁百岁高寿,事奇,但刻诗不奇,留下遗憾。后之读者,大约觉得石诗与事奇不配,改动两字成“此花琼岛飞来种,不许人间俗眼看”,强化了蔑视和威镇奸邪的语气,又“老眼”所指范围模糊,不如“俗眼”精彩许多,翻然成了奇句,也挺有意思。
能从诗预测未来,说得煞有其事,当然少不了好事者的杜撰,但可供预测的诗,多半都有发人深味的奇句,颇堪一读。据明代《湧幢小品》记,大才子杨士奇年十五岁时曾与好友陈孟洁同去拜谒刘伯川,因为二人父辈皆刘公好友,故受到热情款待。一日雪霁,景色奇丽,至饮酒酣畅之际,刘公命二人“赋诗明志”,欲勘未来。
陈孟洁先得诗曰“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前半首尊题说勤苦有志,第三句转柁,期待苦尽甘来,春风吹拂,也是佳句;然而结到“红楼争看绿衣郎”(红楼美女争看青衫俊男),格调不高,志趣未免流俗败兴。
杨士奇亦得一诗,曰“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首句点明时空,次句交代人事,转柁明言“寒气侵骨”,结句更进一步,说即使溪山深处必须渡过野桥,为“贪看梅花”也不畏前途艰难,定要笃志功成。后二句奇逸,妙传主意(明志),向为后来读者盛赞。杨诗说探梅,初读一过,以为离题,跟刘公要求的“赋诗明志”似无干系,但细心读来,却字字关情,无一空闲,诗好句奇。
对二人诗,刘公评点也比较到位。评陈孟洁诗:“十年勤苦,莫非只博红楼一看耶?不失一风流进士!”回头评点杨士奇诗:“寒士,乃鼎鼐之器也”;又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子其勉之,惜予不及见也(你好好努力,可惜我年老,不能看到你出息那天了)”。鼎鼐之器,即国之栋梁重臣。后来,果然如刘公评点预料的那样,陈孟洁中得进士,平庸无为,以庶吉士终老;杨士奇,累官少师,华盖殿大学士,诗名远播,为明初大家。
奇诗关系志向才学,也关系品格气节。或谓“忠直者诗易奇,奸佞者诗不易出奇”,此话因有印证,似乎有些道理,但不绝对。
南宋祥兴元年(1278)右丞相文天祥在五坡岭战败,被元军俘获,押解过零丁洋(今广东中山南)时,元军汉将先锋张弘范威逼文天祥作书招降宋将张世杰等,文公挥笔书《过零丁洋》七律明志,决意与宋共存亡。此诗结二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凛然,光照日月,赞以“为千秋英烈一吐肝胆”的奇句,亦不为过。不久,张弘范率水陆大军于厓山击溃张世杰残部,陆秀夫抱幼主赵昺投海双亡,南宋翻页。张弘范在厓山海岸勒石铭功而返,越一年,四十三岁卒。文公被押解大都(北京)后被囚三年,狱中作《正气歌》,生无愧,死无憾,血泪忠愤之情炼就奇篇,最后赴柴市刑场,仰天一叹“吾事毕矣”,昂首就义。
张弘范何人?河北易州豪强世族子弟,其父张柔为蒙古灭金驰马征战有功。其人骁勇善战,可惜在国势沦亡之际拜错主子,助敌为虐,二十六岁受顺天府监民总管,佩金虎符,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十五年后督军灭宋。与“宁为忠臣,耻作谀仆”的文天祥正好相反,张弘范生而叛国,死而负义,纵官至镇国上将军,蒙古汉都军元帅,亦终归不耻。意外的是,张弘范诗词曲俱擅,其《淮阳集》中不乏佳诗奇句,诸如“天产我材应有意,不成空使二毛笔”、“明朝飞过龙门去,直挽东风下赤城”,未必没有壮志;“说与密云休吝雨,一犁早足老农欢”、“举目山川浑各异,伤心风景不相同”,未必没有柔情;“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奔驰世外心千里,参透人间梦一场”,未必没有醒悟。然而,“但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的名利欲望,最终葬送了“少年飞将”。灯下捧卷,读至“此外谁无名利念?红尘千丈尽悠悠”,“惜花人在东风外,更比莺儿燕子愁”等奇拔诗句时,颇生感慨。骆宾王一檄,文天祥兵溃,文人逞勇,勇护社稷,但留清气,虽败何伤?如张弘范等,鹰犬自辱不说,还“陪葬”了非常文采,最后身名俱灭,竟遗万古之羞,能无惜哉!
明代曹臣《舌华录》记有明初苏州隐士王宾与太子少师姚广孝的一段对话。姚广孝见老友王宾久住西山不出,很奇怪,问“寂寂空山,何堪久住”,王宾回答,“多情花鸟,不肯放人”。王宾的回答,看似随意,却颇有雅趣。后之读者沉吟玩味,一则觉得若非隐士王宾,他人道它不出,二则姚王主客对答,平仄合律,俨然四言诗摘句,皆叹为奇语。不说自己久隐不出,偏偏归咎“花鸟多情,不肯放人”,这是晋人清谈常用的“借物言情法”,曲笔。读出雅趣,一种读法;读出奇语,又一种读法。细腻风光不在掠眼一过之间,读者不可不知。
平淡生奇,最为难得。
清梁章钜《楹联丛编》辑过佛寺一副无名氏奇联,曰“愿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虽然对面话语,直道心愿,但语意新奇。奇在心愿极简,话语极淡,对仗极工,寄意极深,却道出古今之未曾想,而尘世人心的雅俗清浊,洋溢诗外,何须赘言。但逢此类奇联,犹如金鼓镗鞳由远及近,渐次味深,愈觉震撼,望勿轻易放过。
近代吴恭亨《对联话》评晚清曾国藩一副自警联,为“老木槎牙,奇拙可味”,亦属此类。其联曰“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作于咸丰九年(1859)十月十四日,曾公《日记》可检。“一团”“两根”,用数,妆点。上联“养活春意思”,思,读作去声,说自强于精神蓬勃;下联“撑起穷骨头”,说勉力于困境笃行。穷,指困厄弥坚。话语轻松,实则社稷大臣临危受命的担当,已经让曾公精警抖擞,却擅自放宽心态,调侃出“老木槎牙”的森严气象,确实奇拙可味。
笔者读诗词文联,素用缩放二法,意指宏观微视并举,方便深沉阅读。仍以联语为例,容易一目了然。例如近代汉口中大轮船公司曾悬一四言小联,曰“中流击楫;大雅扶轮”,虽然庄雅贴切,但其貌不扬,匆匆一瞥,不过写船家行当,击楫扶轮之类,观者多有忽略。如果放大解读,“中流击楫”语出《晋书·祖逖传》,因祖逖击楫发誓,说过“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故历来建功立业者常借祖逖言,表白笃志功成的决心;又“大雅扶轮”语出北周庾信《赵国公集序》,意指扶持风雅正风的重要,故“汉武帝渡汾河大雅扶轮而歌《秋风辞》”,自信满满,豪迈无比。如此大小由之的解读,不难知轮船公司的志向和豪情大义。不同文化层次的解读,大小深浅各有所得,精悍精彩到一字一处换它不得,应属奇联。
清代江都(今安徽和县东北)县衙厅事楹联,是一副比较著名的官署联,“俱胸次光明,方许看广陵月色;听民间愁苦,莫认作扬子涛声”,警戒严正,用语磊落。放大观之,说为人须胸次正大光明和为官要关心民间愁苦,分明是官箴训则,每日抬头必见,正好检点反省。其上联正说,下联反说,双管齐下,强化了训诫语气,还妙在快意喷薄,爽有奇气,读来并不沉重。如果由小处观之,不过形画了范仲淹“忧乐”二字,即是说,若不能与民共忧,也不可能与民同乐,看广陵月色,听扬子涛声。此类短语不以淹博为性情,信手拈来,多有奇趣生焉。
奇句,很在乎何处使用;此处不奇,彼处却奇,总归随法生机,能妙造自然为上。五代诗人唐求有“恰是有龙深处卧,被人惊起墨云生”,看也寻常,如果专为洗砚而咏,则当叹为奇句。被评为“能以香山(白居易)之性情,运少陵(杜甫)之气骨”的清代诗人林松,有“忙边捉难住,闲里忘偏来”二句,貌似平淡,查检方知是写苦吟推敲的名句,漫作吟味,知他专拣平淡道来,绘声洽情,竟也添了几多奇趣。
昔读明代以布衣身份召修过《元史》的才子王彝摘句,至“偶为美名图百合,不知南北已瓜分”,猜出题画百合花不难,用语毕竟平常,后来查检出原诗是《题宋徽宗画百合图》,不由人不叹绝。北宋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钦宗被掳,后妃宗室及大批官吏内侍、宫女技匠,又礼器法物、图书库积等,也为金军一并劫去,国耻辱及天下。至此,有宋以来的前九帝,历时一百六十七年,史称北宋。五月,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今河南商丘南),宣为高宗,南宋开场。王彝二句显然是嘲讽朝夕沉湎书画的宋徽宗治政不力,说他企望“百事和合顺遂”,却不知危机四伏已至江山倾圮。朝廷奢侈腐败,对外割地赔款,一味迁就,而边关兵将又长期懒散闲逸,兵败山倒,不亡何如?大宋被南北瓜分,存亡各半,这是当年自命有“南唐李煜风流”的宋徽宗始料未及的。“美名图百合”写前事之喜,“南北已瓜分”说后事之恸,哀乐对比,精警意奇。无独有偶,明初大诗人高启也援笔题过此画,“不知风雪龙沙地,还有图中此样春”,问被掳北方荒寒地的宋徽宗有否反思和悔意,虚拟的弱弱一问,到底不如王彝直接指斥宋徽宗,揭出北宋存亡之恨更尖刻有力。
奇句也在乎何人所作;彼人不奇,此人却奇。例如“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唐季著名诗句,传播广远,就是不明作者是谁,或谓韩偓(小字冬郎),或谓吴融,众说纷纭。韩吴二人履历相似,同朝同第进士,又同为翰林学士,传世佳句究竟属谁,颇难决断。后来北宋王安石精选唐律,指认韩偓此诗,意非忠诤奇伟之韩偓不得有此奇句,读者知趣会意,自然没得话说。
王安石明眼,韩偓的确并非等闲之辈。韩偓十岁能诗,曾得姨父李商隐赏识。李大诗人感慨之余还写过《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诗中为韩偓等后俊小生点赞的“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成了脍炙千秋的奇句。后来,韩偓登进士第,召拜左拾遗,迁刑部员外郎等,定策诛杀奸宦刘季述,又因不阿附权贵得罪了朱全忠,结果一再遭遇贬谪,其“忠愤之气,溢于句外”,寄托于诗,遂有《玉山樵人集》传世。清代学者沈德潜评韩诗“一归节义,得风雅之正”,也为之肃然起敬。
至清《四库全书提要》奉旨定评,二句诗得纪晓岚等文史泰斗首肯,评语曰“韩偓心在朝廷,力图匡辅,以孱弱之文士,毅然折逆党之凶锋。其诗所谓‘报国危曾捋虎须’者,实非虚语,纯忠亮节,万万非(吴)融所能及”,剖析崭然有理。这就是说,后人宁信清肃中正的韩偓有此诗句,愣要小瞧吴融,吴融支持者只能嗟叹奈何。看来,刚正气节语当属英杰,则倍添精彩奇特;若移归他人,黯然无色,则是荒废奇句。能得古今读者向往德善的认可,信天公自有安排,大概也是读诗的一个硬道理。
写清奇之物,易得奇诗。譬如写梅,古今高手云集,奇诗多多,经常翻检诵读,或可豁胸襟,涤俗尘,也能“养活一团春意思”。明初诗人高启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写雪梅的奇句,其奇景、奇色(以雪月梅“三白”设色)、奇情最为宋后诗家激赏,但总觉得精心打造的篇章,会伤害天真之趣。宋陆游在花泾观梅终日不归,友人寻来,陆游以“不须问讯道旁叟,但觅梅花多处来”作答,痴迷如此;又爱梅到突发奇想,“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清狂如此,俱世间少有。若以陆游二诗相较,后诗奇矫,虽然夸张至极,但从容自在,不由人不信。
平淡生奇的诗,通常需要借助一些奇妙的诗法来凸显主题。宋杨万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点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设色),明徐渭《题王元章画倒枝梅》的“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著地垂”(正话反说)等,皆巧运诗法而无斧凿缝合之痕,倒也难得。
梅诗见奇,构意和诗法都能胜出的,笔者比较看好的是杨万里的《庆长叔招饮一杯未釂,雪声璀然,即席走笔,赋十诗》(其五)。前二句写“雪正飞时梅正开,倩人和雪折庭梅”,首句时间,次句人事,皆明言“雪”与“梅花”,诗法称“两两对举”,读来新颖,似不见奇。后半首全对折梅人言,用叮嘱语,“莫教颤脱梢头雪,千万轻轻折取来”,深情语出,奇崛非常,忽然抖擞全篇精神。爱梅及雪,奇情奇句;第三句明说雪,暗去梅花,又尾句索性雪与梅花统统暗去,虚实明暗,运法圆转如丸,清新自然如此,确实“活泼剌底,人难及也”(金李屏山评语)。
杨公诗风雅自是,号“诚斋体”,得陆游盛赞为“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见《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南宋以后步趋者甚多,然而成功者甚少,究其原因,一则欠缺杨公平淡出奇的天真风致,一则在技法上历练平淡出奇能“时至气化,自然流出”的活法,更非易事。诗贵自然活泼,刻意雕琢,骛奇反而失奇,用《文心雕龙》的话说,就是“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研读杨公奇诗,能无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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