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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亲,又像替我阻挡世界的厚厚的被子

林白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2-25



这些天,我最深的感想是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学是光,是可以温暖人心的,一直想把那些纯文学的文字带给大家,今天是第一篇,来自当代女作家林白,在文学界,这是一个有分量的名字。


---《文学之光》开栏语


记录吧,你
林白

网购了一箱压缩饼干
即使没有米
没有菜

广西寄来二十只口罩
因为,柳州复工了
紧缺很快缓解

牙膏是有的

我可以不刷牙
头发很长了
酷酷的短发
早已不酷

任何时候写诗都是残忍的
奥斯维辛
之前
之后
之中

东湖的梅花凌寒独开
武大的樱花早已转世
记录吧,你
把诗忘掉


(2020年2月22日晨草,晚改)


【作者简介】林白:生于广西北流,现居北京,中国当代女作家,代表作《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等。


千祈,千祈 林白


我担心自己发烧36度5,没有烧35度6,没有烧36度3,没有烧。
夜里,全身燃起大火白色的火从肺出发一寸一寸燃烧肺白了,血肉变成纤维
一头白色的纤维巨兽嗷嗷高叫从空气中跃起白色的灰烬将我吞没
在雪后,我一次次望向天空。一个无能为力的人,向天祈愿,向着乌云——那些厚云与薄云向着白云——那些羽状云鱼鳞云瓦片云我向全部的云向至深至大至高的天——祈愿千祈,千祈
我低声念叨着,直到梦中的黑色火焰消退。(2020年2月18日,19日改,原载《收获》微信公众号)


内心的故乡


林白


很多年前,我从报上剪下了一幅川端康成的照片,他嘴角下垂,眼镜看着斜上方。那种孤冷、清寂和隐隐地惊恐,我从未在别的作家那里看到过。

  

川端康成从他的幼年时代起就生活在一条死亡的河流里,两岁丧父,三岁失母,七岁时外祖母病故,到了十六岁,唯一的亲人外祖父也撒手而去。

  

我想,一个在凄凉中生活、并且总是想着自己是孤儿的人,大概脸上就会停留着这种表情吧。

 

我内心的表情是否正是如此呢?

  

那种隐约的惊恐不安,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边远省份的小镇上,三岁丧父,母亲常年不在家。

  

我经历了饥饿和失学,七岁开始独自生活,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几乎就是一块专门砸向我胸口的石头,它的冰冷、坚硬和黑暗,我很早就领教过了。

  

我不信任这个世界,怀疑一切人。

  

八岁的时候,我的外祖母从乡下来镇上看我,她给我买了我喜欢吃的叉烧包,但我却认为她在里面放了毒药。种种阴暗病态的念头一直折磨了我许多年。

  

面对现实,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不击自碎,不战而败。

  

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写作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宿命。

  

我很早就开始记日记。

  

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亲和远在别处的母亲,又像替我阻挡世界的厚厚的被子,它们从我的笔下,返回我的心脏,成为我黑暗中的光芒。现实被及时地忘记,人在幻觉中变得强大。文字们一个个手执剑戟,精勇突进,有多少凶恶的仇敌被它们一剑封喉;又有多少从未得到过的柔情,从自己的内心出发,经过文字,变成花瓣回到自己的肩头。

  

从日记出发,到达诗歌,又从诗歌到达小说,二十多年来,写作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

  

不写作我会陷入抑郁,情绪低落、焦虑、烦躁不安,就像一个吸毒的人断了顿。

  

写作顺利的时候我感到身体健康,人生美好,愿意活到一百岁。就这样,写作冲淡了我的恐惧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像我生命早期看到的那样处处黑暗。

  

我从版图最边远的省份来到北京。

  

我的家乡北流县,有着古代流放犯人的关口,叫鬼门关,民谣里说的“过了鬼门关,十去九不还”指的就是这个地方。我成年以前并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事实上我更不满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在成长中焦虑、烦躁、惊恐不安,时刻盼望着逃离故乡,到远处去。我从北流来到南宁,从南宁来到武汉,最后来到北京。

  

现在我在北京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我至今分不清它的东西南北,我同样无法洞悉这个城市的秘密。

  

北京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但它远在我的身外。“虽信美而非吾土”,有时我会想起古代诗人王粲面对一座壮美的楼阁时的感慨。

  

就这样,故乡在我离开它多年之后才最终来到我的心里,只是此刻它早已面目全非。

  

三年前我回北流,我看到,它比七年前变得更加崭新和陌生,我认识的街道已经消失,熟悉的树木不见了,大片的田野变成了工地。尤其是,我的母语也夹杂了一些普通话和广东话,这使它变得奇怪。有一次文联在一家宾馆里请吃饭,饭桌上全是本地人,但上菜的小姐每上一道菜都用普通话而不是本地话报出菜名。我想,如果今天我仍生活在故乡,一定也像一个异乡人吧。

  

我住在东城一幢高层建筑的八层楼上,我女儿从五岁起就在阳台上种玉米,至今已经种了几年了,因吸不到地气,又没有充足的阳光,结果每年都不抽穗,女儿总是白欢喜一场。

  

我想我有一半像这玉米,既不是城市之子,也不是自然之子。

  

好在文学收留了我,我无根的病态和焦虑,以及与人隔绝的空虚感,都在文学中得到了安放。

  

我先后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成为了一个靠写作生活的女人。

  

目前的情况是,我国有十几亿人口,即使只有一万人买我的书,我就能以最低的生活水准生存下去,而不必看市场的脸色。

  

我逐渐平静下来,这使我慢慢看到了他人的生存。

  

我愿意看得更多一些,自2000年的5月到9月,我一个人独自上路,四次进出北京,沿着黄河流域,旅行了两万多华里。

  

我看到了无数的田野和山脉,看到了乡村的集市和学校,老人和孩子,羊和牛,送葬的队伍和晒在马路上的麦子。我虽不擅长参与社会现实的写作,但我确信,对底层和弱势群体的关注会使我的内心变得健康一些。

  

把自己写飞,这是我最后的理想,在通往狂欢的道路上,我这就放弃文学的野心,放弃任何执著。

  

我相信,内心的故乡将在写作中出现。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写作,就让文学像细菌一样潜伏在我的肌体里吧,让它们与我一起,与万物共生长,或者,与万物同消亡

  

我曾经如此畏惧这个世界,世界却以文学拥抱了我,我惟有感恩。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原载《百花州》,《散文海外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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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女性生活的变与不变,那些生命中的焦虑、惶惑、疼痛、碎裂……等等,都还是需要文学的吧,而文学也是需要它们的。---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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