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没有主场的国家队，一群心灵被撕裂的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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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没有主场的国家队，一群心灵被撕裂的运动员

原创 2017-08-31 小A Aha视频

今天晚上8点，中国队将要在武汉打响2018俄罗斯世界杯预选赛的最后两场关键比赛，哪怕出线的希望已经不大，球迷仍关注着主帅里皮的一举一动、国家队前锋的配置、对手的动向和裁判的选派……一个拥有庞大球迷基数的国家队的常态。

与中国队反差强烈的是同时开球的另一场比赛的主队叙利亚，它的积分比中国高出3分，仍是出线的有力竞争者，然而因为战乱，他们的“主场”被安置在马来西亚马六甲，空荡荡的汉惹拔体育场，几乎没有自己国家的球迷能来到现场为主队助威。

但是，没有钱、没有主场，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对于叙利亚的足球运动员来说，最难的事情是，为谁而战。

“不管发生什么事，1200万叙利亚人都会爱我的。另外1200万人会想杀了我。”

2012年7月，叙利亚国家足球队前锋，同时也是叙利亚历史上最著名的运动员之一的菲拉斯·哈蒂布（Firas al-Khatib）在科威特宣布，自己不再为叙利亚效力。

宣布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哈蒂布的家乡霍姆斯正在战火中燃烧。霍姆斯曾经是叙利亚第三大城市，也被称作“反对派首都”。2011年，反对叙利亚政府的和平示威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成千上万的霍姆斯市民也走上街头。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对此采取了武装镇压措施。

政府对全国抗议采取的暴力手段引发了内战——正如我们后来所见，这场内战演变成了世界大国、恐怖分子、军阀、民兵和自由武装的大混战。这场战争已经导致47万人丧生，数百万人去国离乡。

在霍姆斯，阿萨德采取了焦土政策，市民们遭遇强暴和饥饿，一些居民甚至吃草求生。有目击者声称阿萨德的军队杀害了手无寸铁的平民。

哈蒂布是霍姆斯最有名的居民，他从少年时就成为了全国的明星。他出生于1983年，在21世纪初远赴国外踢球，并迅速成长为叙利亚最有价值的球员之一。

用踢球赚来的钱，哈蒂布在自己的家乡捐助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被命名为“阿尔·哈蒂布路”。他还以家族的名义捐助了一个足球场和一座清真寺。虽然在海外能赚很多钱，但他从未忽略过国家队的征召。“为国家队效力，有2400万人支持你，希望你获胜。”他说。

直到内战改变了这一切。

在叙利亚，让足球远离政治和战争也许只是美好的梦想。自战争爆发以来，阿萨德政权已经把足球变成了一场由国家支持的压迫运动和他个人的宣传工具。有38名叙利亚职业联盟和低级别联赛中的球员在轰炸和酷刑的折磨下死亡，至少有13名球员失踪。同时，足球场被用作军事基地发动对平民的攻击。根据一些球员的说法，自从战争开始，球队基本上被迫支持阿萨德，有时还会被要求举着带有支持政府标语的横幅，穿着带有总统形象的T恤游行。

哈蒂布是在科威特的一场集会上宣布这个消息的。当时，他身披自由派的标识，对着欢呼的人群说：“面对媒体，我想说，只要还有一颗炮弹落在叙利亚的土地上，我就绝不会在叙利亚国家队里踢球。”一名拥护者激动地把哈蒂布扛在了肩上。

此后，哈蒂布辗转在伊拉克、中国和科威特的俱乐部：2013年，他效力于上海申花队；随后在科威特，他打破了当地联赛的进球记录。他真的就再也没有为叙利亚国家队踢过一场球，也再也没有踏上过叙利亚的土地。

将近5年时间过去，叙利亚内战仍在持续，政府军仍在攻击平民，但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今年二月份，他回到了叙利亚。站在家乡球场的边线上，他纠结是否要重回叙利亚国家队。在被记者问及原因的时候，哈蒂布讳莫如深：“这很复杂，我不能多说。实在、实在抱歉。如果我不说话，对我、我的国家、我的家庭，对所有人都更好。”

但他也略有显露一些缘由：他已经6年没回“阿尔·哈蒂布路”了，也6年没见过他生病的父亲。“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我并不想因为支持一个政府回来，我想回到叙利亚，仅仅因为我是个叙利亚人。我想见我的父母和兄弟。”同时，他仍然梦想成为家乡球队的队长。

哈蒂布宣布抵制国家队的时候，很多人相信阿萨德会最终倒台。“那真的是一场很好的革命，大家都希望国家能更加富强，人民生活得更好。”他说。事实是，阿萨德政权逐渐掌控了局面，当几个大城市都被阿萨德政权控制，叙利亚职业足球联赛也重新开展。今年1月底，阿勒颇的同城死敌球队伊蒂哈德和胡里耶甚至还踢了2012年后的头一次德比战，政府也把这当作叙利亚恢复常态的象征。

“我说过，只要杀戮不停，我就不回来踢球，”哈蒂布说，“现在你问我为什么改主意，我觉得我只是基于足球作出的决定，不是基于政治。叙利亚人想过得快乐，他们需要一些东西让他们快乐起来。而现在在叙利亚，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们感到悲伤。”

那个时候，哈蒂布还有5个星期的时间来决定是否回归叙利亚队。当时，在马来西亚逼平韩国之后，叙利亚队还战平伊朗，战胜中国。叙利亚似乎看到了首次冲击世界杯的希望。

“不管发生什么事，1200万叙利亚人都会爱我的。另外1200万人会想杀了我。”他说。

一个球员怎么能在独裁者的旗帜和照片下踢球？

其他一些球员始终认定代表阿萨德出征是毫无疑问的背叛。叙利亚国家队前后卫菲拉斯·阿里（Firas al-Ali）就是其中一个。

“我曾经觉得叙利亚就是现世的天堂。”阿里说。他如今早已不在叙利亚，那里也不再是天堂。

离开叙利亚之后，阿里带着家人来到了坐落在土耳其南部土叙边界上的Karkamis难民营。在土耳其政府的严密控制下，整个营地被灰墙和带刺的铁丝网围住。里面住着6886名无处可去的难民，这其中包括1963名儿童。

阿里曾经在叙利亚有三座房子。但是现在，他的全部家当被塞在一个白色帐篷里。这座帐篷和其它相邻的帐篷比没有什么不同，都整齐地摆放在太阳炙烤的大地上。帐篷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帆布墙上挂着白窗纱，木头地面上铺着一块东方风格的小地毯。几块印花的小垫子组成了起居的区域。这里还摆放着一个小银制茶壶，甚至还有一个小冰箱和一台13寸的电视机。阿里和他的妻子还有3个孩子在这里住了3年，其中他的小女儿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阿里穿着国际运动品牌的运动服，黑发，留着刘海，还保有职业运动员的风度。但他现在的窘境很难被人们理解：为何一个球星会和他的粉丝一样，住在帐篷里？

阿里曾经为大马士革的Shorta队效力。一个赛季能赚125000美元，在叙利亚属于巨额财富。更重要的是，他曾经代表叙利亚国家队。“在2300万人里，我是最优秀的20名球员之一。”他说，“我曾经非常有名，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我的物质条件也很优越。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和好名声，我从没想过会踏出国门一步。”

可是，阿里却成为了一名难民，其家人则需要接受土耳其灾难和应急管理部门的救济。他选择，宁愿住在难民营也不会为叙利亚队踢球。

2011年，阿萨德的军队袭击了阿里的家乡哈马。阿里19岁的堂弟在抗议中被枪杀，子弹击中了他的眼睛，直穿头部而过。随后，一个燃烧弹落在了他外甥女所站的厨房里。阿里几分钟后到了那里，“看到一个人炸成碎片，简直是场噩梦。虽然她有200磅，非常壮硕，但就这样找不到了。”阿里转身蒙住脸，走进了抗议的人群——他太出名了，很容易被政府军认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撕裂了，自己在街道上抗议阿萨德，却在球场上代表他？

之后一天早上，阿里来到大马士革的Abbasiyyin球场训练时，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军事基地。“我亲眼看到，叙利亚部队占据了一半球场。那里还有为运动员准备的武器。他们会从这里出发去镇压和平抗议活动。我在球场里能听到外面的枪声。那都是朝手无寸铁的抗议者开的枪。”

叙利亚国家队也被撕裂成两半，有的人像阿里一样反对阿萨德，有的人比如主教练Fajer Ebrahim则拥护，还支持使用武力镇压示威。“我们正在自我毁灭。”阿里说。他变得意志消沉，在训练场上魂不守舍，朋友和亲人遇难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又一天晚上，阿里正随队训练，备战在印度的一个比赛。他在电话里接到了一个噩耗：自己13岁的表弟阿拉在政府对哈马郊外的一场袭击行动中身亡。半个小时后，他和队友一起吃晚饭。一个队友口无遮拦地嘲笑抗议者，阿里愤怒地将勺子摔在他身上。回到房间之后，阿里立即给家人打了电话。

阿里告诉他姐姐：“一切都结束了。”

姐姐问：“你在说什么？”

阿里说：“我再也不会为他们踢球了。”

阿里随即让他的两个兄弟第二天早上5点半来接他。阿里随后逃亡至反对派控制区域。在经过检查站时，虽然有士兵认出了他，但没想到他会逃出国。阿里带着家人穿过了和土耳其的边境。阿里自由了，但是却开始面临新的困难。“我的积蓄被查封了，我的三座房子被政府铲平了，我还有一大片土地也被没收。我现在一无所有。”

在难民营，阿里时不时会教一些小孩子踢球，这些孩子依然把阿里当作难民营里的明星。当早上的太阳照过沙漠中的雾气，阿里带着10多个孩子聚集在一块满是碎玻璃的水泥地面上，拉拉伸，跑跑步，抢抢球。偶尔球会到阿里的脚下，他接球踢球的方式还能展现他昔日的实力。

“日子并不好过，但我一点都没有后悔，”阿里说，“一个球员怎么能在独裁者的旗帜和照片下踢球，而这个独裁者是造成700万叙利亚人流亡、无数人死去的罪魁祸首？”

被称为“叛徒”“不如狗”时，他正在首尔与韩国队殊死拼杀

今年3月一个寒冷的夜晚，韩国队和叙利亚队的队员列队走进首尔世界杯足球场，这是韩国队在2002韩日世界杯时的主场，能容纳66704名观众，相比之下，叙利亚在马来西亚的临时“主场”寒酸不堪。为了支持主队，韩国球迷“红魔”戴着闪光的红角。叙利亚队仍然穿着他们熟悉的热身服，唯一的变化是，哈蒂布结束了他对国家队的抗议。他在前一周对阵乌兹别克斯坦队时归队，并在这场对韩国队的重要比赛中继续登场。

看上去哈蒂布已经放弃了政治。“我们先搁置政治，只谈足球。我回来只是一个基于足球的决定，无关政治。”他说。

“国家队是代表所有人的，并不单单代表政府。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不能只是坐在家里看着电视，我们必须为我的家庭，朋友和国家做点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社交媒体的反应错综复杂。哈蒂布说有80%-90%的叙利亚人支持他归队，但是他的Facebook主页下面充满了对“背叛”的谩骂：

“背叛你的国家和同胞的感觉怎么样？背叛霍姆斯和那里水深火热的人民的感觉怎么样？对你我只有说：叛徒！”

“我诅咒你，你还比不上一支破鞋。不知道为什么叙利亚的名人是世界上最脏的一群人。我唾弃你，你这条狗。”

“菲拉斯，你还要脸吗？你的话还不如三岁小孩说的更值得当真。”

就连他最好的朋友Nihad Saadeddine也说：“如果你决定回到国家队，那么你就会沦为支持巴沙尔-阿萨德的罪犯，你将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

有一些人是宽容的。霍姆斯的一个媒体人Mohammed al-Homsi说自己仍然关注叙利亚国家队，因为“体育是唯一把他们和统一的过去联系起来的东西。我虽然不觉得叙利亚队代表了完整的叙利亚，但是它至少代表了美好的过去。体育应该远离战争。”

在对韩国队的比赛中，哈蒂布并未首发出场，他还在适应这个他离开5年的球队。上半场第四分钟韩国队就1-0取得了领先，接下来的时间里，叙利亚人拼命想扳回比分。

下半场开场不久，哈蒂布即被换上，就在这时候，叙利亚持续发起进攻，比赛节奏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体育场观众席坐得半满，绝大部分都是韩国队的球迷。之前一刻他们还气氛热烈，此时随着叙利亚屡屡造成威胁，也不由得发出紧张的窃窃私语。

上场之后，哈蒂布拼尽全力。他在球门左侧获得一次绝佳的机会，拔起左脚一记劲射，球正正飞向韩国队守门员权淳泰的头顶。权淳泰在最后一秒举起双手，挡出界外。伤停补时阶段，观众突然发出尖叫，是哈蒂布又获得一次机会，几乎同样的位置，这次的射门稍稍高了一点，球敲在了门框的角上，重重地飞弹出去。

哈蒂布说，他回来就是为了撑起叙利亚的，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他也想把叙利亚往泥潭外推一点。“我希望我能给叙利亚人民带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