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汉修“氧源” | 毕业设计
本文系人大新闻学院2016级本科生郑璇真的毕业设计作品,为RUC新闻坊毕业设计系列的第二篇。
我在武汉修“氧源”
吸氧。吸氧。
累计五万多名新冠肺炎患者在湖北,其中很大一部分人,依靠吸氧求取生的希望。
疫情之下,医用氧气告急。湖北各医院用氧量达到日常用量峰值的10倍以上。在疫情最紧张的2月份,湖北地区的氧气供应商加班加点,生产量达到平常的4到5倍,却还是不够用。
为了给医院安装和检修制氧系统,郭嘉鑫和他的同事们从广州逆行入武汉,在湖北奔波苦战了一个多月。如今疫情渐渐平息,制氧系统运行稳定,他觉得“在这里待着什么都不是”,唯一的愿望是“回家隔离”,但这个愿望何时能实现,他还不知道。
在面对新冠病毒的这场战役中,如果说医护人员是向病毒开炮的炮手,他们就是在炮手背后默默装填弹药的人。现在战斗终于快要落幕,他们用羡慕的眼神目送着同来支援的战友们一队队卸甲归田而去,自己留在原地伴着残留的硝烟,寂寂无名。
以下内容根据郭嘉鑫的自述整理:
艰难的自驾逆行
我是广州埃珥赛璞医疗设备有限公司的一名运维工作者,负责医用气体系统的运营。
新冠病毒侵蚀着患者的肺部,患者自身的呼吸系统受到破坏,严重时会导致多个器官功能衰竭,必须通过高流量吸氧来维持生命体征。
传统的供氧方式是医用氧供应商把工厂生产的氧气储存在钢瓶中,再运到医院的氧气库。疫情期间,湖北各医院用氧量达到日常用量峰值的10倍以上,传统供氧方式很难跟上需求,氧气钢瓶不足,运输车辆不足,运输也费时间。如果能在医院里安装独立的制氧系统,医院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自产氧气。
一套独立的制氧系统由空压机、冷干机、过滤器、空气储罐、制氧主机、氧气储罐等六大主要设备组成,产出的氧气通过氧气管道,输送到医院的急诊、住院、ICU、手术室部等需要用氧的地方。就像自来水从供水站通过水管,输送到每家每户一样。
我和同事们的任务,就是守护好这个“氧源”,让这些给病人输送氧气的生命管道永远不会枯竭。
这是一份随时待命、随时出差的工作。今天设备出了问题,今天就必须想尽办法到项目医院去处理。其他行业设备坏了,可能可以暂缓一两天再抽时间去检修,但我们做的是氧气,是救命的,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尽快把问题处理好。
湖北省有5家医院在使用我们的制氧设备,一共有11套。在疫情冲击下,大量患者高流量吸氧,制氧系统24小时超负荷运转,容易出现故障。还有的医院想安装新制氧设备来应对“缺氧”困境。维修与安装,都需要我们到现场去。人命关天,这种责任感压在我们心头:我们是保障医院供氧安全、保障病人生命安全的关键一环。
2月14日,应城市人民医院医用中心制氧系统运输至机房定位安装,工程师和院方科室工作人员协同努力搬运设备。(图片来源:赵春方)
年前,湖北省第三人民医院阳逻院区的制氧机因为超负荷运转出了故障。当时我们运维技术部的同事赵哥本来已经放假准备回老家,结果改了车票连夜赶去,1月22日凌晨3点到了武汉就通宵抢修,一宿没睡。当天下午又赶回广州,第二天武汉就封了城,再晚一点就回不了家了。
2月19号,我接到要去武汉出差的通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知道武汉缺人,公司随时可能会安排我过去,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要去,还是忍不住紧张和害怕。
接到通知后,我就到处买抗病毒药、准备物资。电磁炉、锅碗瓢盆、大米、泡面……做了每天只吃白粥和泡面的准备。和我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同事,我给我们俩买了40包泡面,一袋压缩包装的大米。
2月20号早上,我从老家潮州开车到广州,又买了一些生活日用品,洗发露、沐浴露、洗洁精、洗面奶……能买的都买了。我们公司提供了一些口罩,自己家里囤的我也都带上了,还又买了一大袋药品和口罩、酒精。
下午4点多,我和同事喇青富一起从广州出发,轮流开车,开始了我们艰难又漫长的逆行之路。
路上没有其他车,我们一路追着夕阳跑,太阳落山了,又追着月亮跑。头一天,我们凌晨3点到了长沙,想找酒店休息一晚,发现好多酒店都不营业。那天晚上一直下雨,我们一边在美团上找酒店,一边开车在风雨里绕来绕去。好多在APP上显示营业的酒店,到了门口却发现没开门。等终于找到一家小酒店,已经凌晨4点多了。
这一整天我只在早上出发时吃了个面包,想着到长沙或者服务区再吃点。结果一路上很多服务区餐厅根本没营业,我一直饿到晚上睡觉前,才又吃了一个面包。
第二天,我们8点钟就起床,因为担心在武汉买不到修机器用的工具,所以先去长沙五金市场买工具,又为同事老丁买了治关节炎的药膏。老丁2月8号就从湖北恩施前往湖北仙桃市驻点,为当地医院的氧气输送管道做后勤保障。他今年已经52岁了,前几天下大雪,他的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喊疼,守着医院却买不到药膏。
从长沙上高速后,我寻思着中途要找地方加次油,但当我们进入湖北地界后,发现所有服务区的加油站都停业了。等到了武汉,连着经过几个收费站,都发现已经封闭了,下不去高速。
当时我们车子的油只够再开30公里,油耗报警灯一直亮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也没有人可以求助,我整个人都懵了。
没有办法,只好报警求救。110,12122,还有一个全国服务热点的电话,病急乱投医,想到哪个就往那里打。电话转来转去,转给了管辖这个区域的交警,交警说这个管辖区域没有其它服务区,也没其它出口可以下高速,建议我们继续往前开,到下一个管辖区再联系交警。我们就自己看着手机地图摸索,又开了20公里,终于找到了营业的加油站,真是喜出望外。
“老板,95加满!”我说出这句话,才觉得吊着的一口气下来了。
本来如果在最早一个高速路出口顺利下高速,预计5点就能到酒店。但这时差不多晚上6点了。为了找油,我们开到了武汉市的西边,目的地却在武汉东北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西开。高速路出口都被封闭了,用石头或者面包车严严实实地堵住,没人在。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我们却离目的地越来越远。这样下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武汉。
正在绝望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收费站前的双向道路中间,有一段隔栏有缺口可以挪动,就下车自己去搬开隔栏,这才终于在高速上掉了头。
可能是为了运送应急物资,武汉城区的高速口还是开放的,我们凭着医院开的证明文件顺利进入了武汉。但武汉街上交通管控,很多道路是封闭的,我们一直在路上兜圈子。费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在离项目医院35公里的地方找到一家还开门的酒店,住进去已经晚上11点了,这一整天只在早上吃了一桶泡面,但身体已经累到不觉得饿了。
好在,终于历经千难万苦地到了,我想着可以休息一晚了。
紧绷神经的抢修
没想到,刚洗完澡,医院就发来消息,说氧气快没了。
我们要去的这家医院是湖北三院阳逻院区,本来有两套制氧机,但机器24小时超负荷运作,两台都故障得厉害,医院当晚已经启用了储备的备用氧气,估计只能撑到第二天早上。
这下觉也不用睡了,赶紧去吧。
晚上12点,我们一路往阳逻狂奔,50分钟就到了医院。
喇青富是负责制氧机设备维修的,他进去检修设备,我是负责氧气管道运营的,不会修制氧机,就在旁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熬到凌晨3点半,喇青富修好了一台设备,另一台有零件故障,暂时修不了,他说得跟医院明早换班的值班人员交代一下情况,我们就决定干脆在这里等到早上。
两个人一起等到凌晨4点半,我实在撑不住了,两天没怎么吃没怎么睡,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哭喊着求我回去躺在那张1.5米的床上。我说要不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打电话交代情况。喇青富也觉得顶不住了,我们就准备回酒店睡觉。
这时天气也诡异得很,我们刚出医院大门,突然就飘来了大雾,能见度不到5米。眼见那阵雾倏得一下飘过来,把眼前的景物都包住了,我一下子想到了鬼片里的场景,瘆得慌。当时在路边停车等了半小时,雾也没散,我们也不敢一直等下去,就慢慢开着走了,终于早上6点钟回到了酒店。
2月20日凌晨1点半左右,赵哥和同事在应城市人民医院安装完设备,走在返回宾馆的路上。(图片来源:赵春方)
这种紧急的通宵加班在整个疫情期间太常见了。不只是我们,广州的同事也在帮忙远程监控设备情况,没来武汉之前,运维技术部就安排人 24小时轮流值班。赵哥在应城装机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太累,坐在路边花圃石栏边上就睡着了。工作初期,所有人都缺觉,都是强打精神拼命熬过来的。
2月25日,我到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验收氧气管道项目,老丁2月8日起就驻守在这家医院解决供氧问题。这家医院原来是有输氧管道的,但在疫情期间极端用氧的情况下,管道管径不够大,限制了流量。就好比一扇大门,原来能容3个人同时进去,现在要让30个人进,就太小了,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多开几个门,或者换个大一点的门。
但是不能把原有的氧气管道拆下来换成大管道,因为病人24小时都要吸氧,不能停。所以只能选择“多开几个门”,原来是一根主管道供应4栋楼,现在改成每栋楼都有一根独立的管道,这样氧气流量就变大了。
但是分流到病房里的管道还是很小,不能满足使用,这就得提高氧气的压力。就跟挤地铁一样,用力挤,才能上更多人。在主管道提高氧气压力很简单,本来源头输出的压力就有10公斤,为了管道安全,安装了减压器把压力限制在4-5公斤之间,只要把减压器开大点,氧气压力就上去了。
分流到每个楼层后,还要经过一个氧气稳压箱。还是人挤门的道理,无限制地挤,门是会坏的。这个稳压器就像一个强硬不知变通的把门人,只让4-5公斤的氧气通过,所以增加了管道后,要把它换成能输出8公斤的大稳压器。
老丁的任务就是到每层楼去换稳压器。
稳压器都在管井里,管井里只有一盏小灯,很昏暗,焊接又要求一步到位,不能漏气。现在诊疗中心住的都是确诊患者,医院要求我们必须做好防护,防护服、口罩、头套、手套、护目镜都得穿戴两层,施工难度特别大。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扶稳压器,一个人焊接,两个人用半小时就能换好,现在护目镜经常看不清,要多一个人打灯照明,3个人施工2小时才能完成。
换氧气稳压器还有另一个难处,每换一层楼的稳压器,这个楼层就要停氧。可危重症病人吸氧必须不能间断,医院要提前推氧气瓶到床边给重症病人吸上,再把能转移的轻症病人挪到其它楼层,或者暂停吸氧,一切安顿好我们才能开工。诊疗中心有6个楼层,安排好一层我们迅速去装一层,一进门就开始倒计时,因为氧气钢瓶有限,要在备用氧用完前换完。
备用氧用完后,要把瓶子拉回氧气生产厂家,灌装满再送回来。这时候就不得不停工。就这样,6个楼层的稳压器,用了2天时间才换完。
我去检查验收,刚穿了第一层防护服就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没过一会儿护目镜上就都是雾,看都看不清。我只是这样待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觉得很难受,更别提直接施工的师傅们了,他们每天从早到晚这样穿戴着,工作结束后脱掉防护服,汗水把全身的衣服浸得水淋淋的,看着都心疼。
3月3日,老丁和其它工程师为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新增隔离病房安装医用医疗设备带。(图片来源:郭嘉鑫)
除了通宵熬夜干活的劳累,医院紧绷的气氛也让人格外紧张。
在阳逻院区,转运确诊病人的通道就挨着机房的大门。我们去机房检修设备,救护车就堵在我们门口转运病人。我们不敢走近,猫在车里等救护车走了才敢开门。我到的时候物资已经相对不那么紧张,还能买到防护服,但前一批来的同事除了一只口罩什么也没有,现在一提起来就后怕。
在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改造输氧管道时,二楼住着二三十个患者,我们要去三楼施工,走的是步梯,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系统,我们经过时和患者只隔一扇门。那时候感觉就好像空气里都弥漫着病毒,大气都不敢喘。
我们在仙桃更换稳压器时,有个护士每天看着眼前的病人病情加重、病逝,那天突然崩溃了,在老丁面前腿一软,就坐在地上,边哭边喊着“又死人了,又死人了”,老丁当时就吓坏了。
这种氛围下谁不害怕呢?很多工程师一开始都不敢进住院大楼。但是责任所在,我们不能放手不管,只能进去。
那段时间,为了增强抵抗力,我每天吃4颗连花清瘟胶囊和2支抗病毒口服液,酒精无处不喷。万幸现在都还平安健康,团队里也没有人被感染。
隔离在酒店,我很想家
不算年前赵哥紧急出差那一次,这次疫情我们团队从2月8号来到武汉,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盘算下来,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
我们先是抢修了湖北省第三人民医院阳逻院区的两套制氧设备,单台产氧量为20m³/h,两台设备每小时可输出40 m³氧气。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平时正常病人吸氧流量在0.15m³/h。40 m³/h氧气在平时大约可供266个病人同时吸氧。
在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我们增修了氧气管道、换装了氧气稳压器。我们还给湖北省中医院、湖北省第三人民医院分别捐赠安装了六套小型制氧设备,供发热门诊轻症病人使用。另外在应城市人民医院抢装了一套新的制氧系统,这家医院原有两套产氧量为15.77m³/h的旧设备,新增的一套产氧量为35m³/h。还有湖北省第三人民医院三套单台产氧量为45m³/h、丹江口市第一医院两套单台产氧量为45m³/h、黄冈市中医医院两套单台产氧量为10m³/h的制氧设备。这些设备加起来,可供约2380人同时吸氧。
装完设备,我们每天还要在各医院巡检、维护,每周例行检查……随着确诊病例人数不断下降,用氧压力越来越小,制氧系统运行越来越稳定。从3月5日开始,我们在武汉已经没有什么工作任务,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疫情肆虐,全国医护人员到一线支援。我虽然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共产党员,但也有满腔热血。虽然我们作为幕后工作者,可能并不为大众知晓,但至少若干年后,我还是可以自豪地告诉子孙们,2020年初与新冠病毒的这场苦战,我也曾在前线战斗过。
2月7日上午,捐赠湖北省中医医院的制氧设备抵达。(图片来源:赵春方)
现在,我和同事三个人每天窝在酒店自我隔离,到现在已经20多天。
之前武汉的商场只对社区和团购营业,不对个人,我们过了连续好几天吃泡面白粥的日子。后来,我们通过楼下保安联系到这个酒店所在的社区,加入社区微信群,跟别人一起团购食物。社区团购的肉是国家储备肉,很便宜,3斤才10块钱。
第一次收到肉和菜时我们已经吃了五天的白粥和泡面,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肉这么好吃。可是我们没有冰箱,肉吃到第二天就臭了,只能丢掉,菜也没吃完就黄了。
团购的物资也不是天天都有,隔三四天左右才能团购一次,下单之后两三天才能送到,再后来,我们用生鲜APP也可以买到肉和菜了,送得也快。只是物价贵得吓人,一斤瘦肉要60多块钱。
在酒店里,我们每天就是睡觉吃饭、电脑办公,寸步没有离开房间。每天晚上在阳台上隔着窗户看外面的景色,万家灯火,马路上街灯通明,照亮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大街,连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城市都很安静。这个时候,特别想家。
我的头发已经一个月没剪过,长得很长了,同住的两位同事三个月没剪头发,感觉都快成了野人。隔离了这么多天,就算有病毒,闷也闷死了。那天听说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我们商量着要是能去看看、散散心也好啊,但再想想,还是不去了,不给社会添麻烦。
工作任务已经结束,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待着什么都不是,很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市长热线、防疫指挥部,这些地方的电话我都打了个遍,都说不能离开武汉,说现在政策还没下来,让我们再耐心等几天。
我每天都刷新闻等消息,之前有一两次新闻说可以出去,但没几个小时就撤销了。前几天看到新闻说凭绿码可以通行,我独自开车去高速口想看看能不能离汉,也被劝返了。
这几天看新闻,很多支援武汉的医疗队伍都回去了,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按道理说,我们都是来支援武汉的,只因为我们是私企安排过来的“编外人员”,来的路上已经多吃了许多苦,工作做完了,又被困在这里。
但是我又宽慰自己,还有更不容易的人。之前仙桃市下大雪,老丁住在活动板房里,房子没有暖气,还四面漏风,附近没有酒店营业,他关节炎都犯了,还得托我们买药。我还看到新闻,有个护士回家之后受歧视,人们往他们家玻璃窗扔垃圾。这样一想又觉得我的处境还不算太差。
现在新闻上说4月8日武汉要解封了,总算有了个盼头。就好像在风里尘里打了一场战斗,我也说不清想念家里的什么东西,只是单纯地想。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能回家去,哪怕回去隔离也好,但回去后会不会被歧视,我其实也有担心和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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