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的影像呈现：视觉语言中的隐喻和倾向丨编译
来自美国各地示威活动的照片可以成为强有力的象征，但有些只讲述了故事的一面。
作者：JOHN EDWIN MASON
原文标题为“Photos can show protests’ complexity—or they can perpetuate old lies”，于2020年6月5日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官方网站（NATIONAL GEOGRAPHIC）。
导语
美国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了大规模的反种族歧视运动，运动浪潮席卷多国。这期间，涌现出大量相关的新闻摄影作品。影像并非对场景和情节无意识呈现，当我们试图通过照片了解“那里发生了什么”时，蕴藏于图像中的“潜台词”还可能代替我们做出“那是什么”的判断。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学者约翰·埃德温·梅森（John Edwin Mason）教授非洲历史和摄影史，他分析对比了美国近年来经典的黑人抗议运动的照片，试图提醒我们警惕视觉语言中的隐喻与倾向。
正文
上周的一天早晨，一张照片让我抓狂。这样说听起来很奇怪，但的确是这样的感觉。惹恼我的并非照片本身，而是它被使用的方式以及传递出的一些信息。一张照片既可能揭示真相，也可能包含着可怕的谎言。有时候那些谎言与我们自己相关。
明尼阿波利斯的白人警察Derek Chauvin公开杀害了手无寸铁，同时戴着手铐的黑人弗洛伊德，由此引发的全国性的抗议活动已持续到第三晚。Derek Chauvin勒住了倒地的弗洛伊德的脖子至其窒息死亡的视频在社交媒体和传统媒体上广为流传。对此次暴力执法的抗议活动从明尼阿波利斯市开始，迅速蔓延到全国各地。
警察对手无寸铁的非裔美国人的暴力执法一直是公众关注的焦点，弗洛伊德的死是其中最新的一起。每一次这样的事件，以及它们在我们智能手机和电脑屏幕上的虚拟空间中的再现，都像是一记重击，让人身心疲惫。和大多数非洲裔美国人一样，我知道，作为一个美国黑人，几乎任何与警察的接触都可能是致命的。
照片的内容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我上床睡觉时就知道：抗议活动以和平方式开始，但并不总是以和平结束。可想而知，这幅画面充满了暴力：一个年轻的非裔美国人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他似乎被激怒了，赤膊站在一辆被大火吞噬的破旧警车上，将类似于警察防暴盾牌的东西举过头顶。其他抗议者模糊的身影包围了警车，烟雾缭绕，一片混乱。这是一张精心制作的摄影新闻图片，我讨厌它。
我的目的不是让摄影师蒙羞。摄影记者的首要职责是成为我们的见证人，而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不会指明这张照片是谁拍的，或者我在哪里看到的。
这张照片的问题在于，正如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尼日利亚女作家）所说的那样，它只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坐在警车车顶上的人以及他参加的抗议活动的故事。他的确站上了车顶，但这张照片还唤起了一个有关黑人的古老谎言。
它利用了几个世纪前黑人在人们心中固有的刻板印象，即黑人天生就是野兽，这种观念被用来为奴役、私刑和警察无理使用武力辩护。这个人肯定还拥有另外一种生活状态，那是超越于定格瞬间的。但照片中的形象并没有鼓励我们去问他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邻居，谁的朋友。这张照片还暗示这场抗议是在引发混乱，而忽视了这场活动的诉求是让警察停止杀害手无寸铁的黑人。
这并不是该报当天发布的唯一一张抗议照片，他们提供了更多的资讯。但这张照片是最突出的。然而，我的愤怒不止于此，使我站起来离开电脑的是我确信曾多次看到过相似的照片，这些照片都在说同样的谎言。
我们几乎会本能地寻找一种形象来定义某个特定的事件或历史时刻。例如，想想教科书和纪录片是如何反复借用Dorothea Lange（美国纪实摄影家）的《移居的母亲》来总结大萧条的。经典影像本身也存在问题，最根本的是，没有哪种单一的形象可以概括出复杂的历史现象。在经济大萧条时期，贫穷的母亲们无疑憔悴而又忧心忡忡，但我们不希望我们对那段艰难岁月的理解就此结束。
《移居的母亲》 摄影：Dorothea Lange
黑人和燃烧的警车的影像不太可能成为这一时刻的标志。美国人也似乎越来越意识到，抗议活动的根源在于警察不公平地对待非洲裔美国人的悠久历史。
尽管如此，过去两周的抗议活动中充斥着暴力或暴力后果的画面。美联社的Julio Cortez拍摄的照片比大多数照片都要复杂。它唤起了美国对自由和民主的承诺与美国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的残酷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抗议活动的第三个晚上，Cortez在明尼阿波利斯拍摄了这张照片。影片中，一位年龄和种族不详的男子高举美国国旗走在街道上。在这名男子的身后，一家烈性酒水商店正在燃烧，火焰勾勒出这名男子的轮廓，并照亮了国旗，发出诡异的橙色光芒。像Faith Ringgold这样的摄影师和艺术家，长期以来都在他们的作品中加入了这面国旗，使它成为美国自由和种族主义之间矛盾的象征。
（摄影：JULIO CORTEZ，美联社）
Cortez的照片让我联想起2014年，Robert Cohen在密苏里州弗格森的抗议活动中拍摄的一张照片。事实上，Cohen的照片的确成为了弗格森事件的标志，圣路易斯邮报凭借它拿下了2015年的普利策突发新闻摄影奖。当年，警官Darren Wilson杀害手无寸铁的黑人Michael Brown，引发了弗格森事件。同样拍摄于夜间，这张照片定格了抗议者Edward Crawford向警方投掷催泪瓦斯罐的画面。与Cortez的照片一样，火焰是照片中突出的元素，Crawford衬衫上的美国国旗也被赋予了同样的象征力量。
（摄影：Robert Cohen, 《圣路易斯邮报》/美联社）
Cortez和Cohen的照片都是非凡的影像，值得称赞。然而，他们让我感到疲倦，这让我想起了上世纪60年代我还是孩子时，第一次看到的黑人抗议的画面。从那时起，这些影像就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毫无疑问，这些照片再现了至少从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存在的非洲裔美国人抗议的视觉形象。这些反复出现的画面并没有消失，因为根本原因仍然存在。这是任何一个非裔美国人都无法逃避的负担。
和其他振奋人心的故事一样，奋起反抗的黑人女性形象也成为了黑人抗议的象征。比如记录1963年马里兰州剑桥市抗议活动中Gloria Richardson推开一名国民警卫队的来福枪的照片就是一个典型范例。起初，Dai Sugano拍摄的照片拍摄下了5月29日 ，在加利福尼亚州圣何塞的一场抗议活动中，一名年轻的黑人女子跪在一排全副武装的警察面前的场景，这张照片看起来并不能表现当事人对警察的轻蔑愤怒。但是，在这里“跪下”并不意味着屈服，相反，这是一种非暴力抗议，前橄榄球球员卡普尼克曾采用这种方式抗议警察区别对待有色人种，还因此影响了他的职业生涯。
（摄影：DAI SUGANO, 传媒新闻集团/《水星新闻报》/盖蒂图像）
Sugano的构图显示了这名女子的脆弱，但她流露出的坚韧和勇气让人想起了四年前路透社记者Jonathan Bachman拍摄的照片。2016年7月5日，在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鲁日，警察射杀黑人男子Alton Sterling，引发抗议。Jonathan Bachman的照片中，Ieshia Evans独自一人沉默、笔直地站在街上，两名佩戴防暴装备的警察冲上前，试图将她带走。在这张照片中，作者定格了警察的动作，让他们看上去是在后退而非前进，如同Evans用信念的力量将他们击退了。
（摄影：Jonathan Bachman, 路透社）
在这次的全国抗议中，我看到了两张非凡的照片。它们不是由专业摄影记者拍摄，也不算是黑人抗议摄影作品，但能引导观众更深入地了解抗议者和抗议的潜在原因。
第一幅是Nathan Aguirre拍摄的Deveonte Joseph的肖像。照片中的元素很简单。刚从高中毕业的Joseph站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的人行道上，夜幕降临，但他的四周却明亮而空旷。他穿戴着毕业典礼上的学位帽和学袍，与周围格格不入。Aguirre在弗洛伊德遇害引发的抗议活动中拍下了这张照片，但照片中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明示这一点。
（摄影：Nathan Aguirre）
在Joseph身后，可以辨认出一辆敞开后门的救护车，照片边缘有几名佩戴防护装备的人。即使为照片加上标题或说明，它依然富有神秘感，让我们想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身着毕业帽和长袍参加抗议活动。这幅肖像希望我们把主人公当做具体的人来看待，而不是某种刻板印象。照片引导读者联想到他的校园生活、家庭，以及他对未来的梦想。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就会意识到，我们在照片中看见了成百上千的抗议者，他们身份不明、难以辨认面容，但必定也有着自己的家庭、梦想和故事。
CNN认为Joseph的肖像十分耐人寻味，并以其为题撰写了一篇文章。Joseph在网上解释道，他那天晚上身穿学位袍正是为了挑战种族刻板印象。他说，“我们总是被视为落后的，一无所有的。我只是认为我们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他的目标一直是“为世界带来积极的一面”。
Aguirre为Joseph拍摄的肖像照提醒我们以未曾有过的方式看待抗议者。同样，在上周的一次抗议活动之后，Natalie Murphy通过拍摄罗伯特·李纪念碑[1]，让我们意识到弗洛伊德之死同美国历史上一些最深刻、最痛苦记忆之间的联系。照片定格于黄昏时分，橙色云霞凝聚在作为画面主体的纪念碑上方的天空，石碑顶部停放着李的雕像，他纹丝不动地骑在马上。然而，纪念碑巨大底座的下半部分却满是涂鸦，遍布其上的粗鲁言语提醒我们，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对李的缅怀，不如说是白人至上主义的碑刻。
【编者注：罗伯特·李在美国南北战争中担任南方联盟总司令，由于南方邦联州支持蓄奴，其雕像被认为是奴隶制和白人至上主义的象征】
（摄影：Natalie Murphy）
1890年，时任该市非裔美国人报纸编辑的John Mitchell，见证了这座纪念碑的落成。尽管不赞成涂鸦的内容，他对涂鸦中蕴含的情感表示同情。他认为，纪念碑声称南方叛乱是正义的，也象征着“叛国和鲜血的遗产”和“注定失败之事业”的迷思。
2016年至2017年，我任职于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的城市委员会。我们研究李雕像的历史和意义，并向市议会就其去向提出建议。研究报告指出，这座雕像是“内战注定失败之原因的诠释，它浪漫化了联邦的过去，掩盖了奴隶制的恐怖以及这才是战争根本原因的实质，与此同时，加固了白人至上的地位。”诸多当代历史学家对此表示赞同。6月4日，州长Ralph Northam宣布将位于里士满的雕像撤下并收入仓库。
Murphy的照片表明，警察对弗洛伊德的谋杀以及由此引发的抗议活动，从最深层的意义上说是内战的延续。两者的根本议题是相同的：这个国家会承认非裔美国人享有充分的人权和公民权吗?民主的承诺能在所有人身上实现吗？
编辑：姚思妤、高铢、牛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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