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宜川｜新编川剧《卧虎令》观后走笔​—— 从董宣想到了海瑞

新编川剧《卧虎令》观后走笔

—— 从董宣想到了海瑞

文/桑宜川

蛇年春节来临之际，笔者回国探亲访友。那一年成都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天空中飘落着不散的雨雪，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有一天忽然接到成都市文化局局长，大学同窗爰飞学兄之邀，情谊笃厚，温馨感人，让我去观赏了一出新编川剧《卧虎令》，是由四川省川剧院新近推出，假省川剧院剧场举行的Debut首演。身临其境，其时剧场大堂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看到梨园票友如此追捧，在当下川剧艺术的受众日渐式微的大气候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因此，笔者带着极大的好奇欲看个究竟。是啊，去国万里，川剧与我，毕竟已经久违多年了。

回望历史，这出名为《卧虎令》的川剧曾名《强项令》，其故事梗概取自《后汉书》中的《董宣传》，但剧情却展现了编剧，导演与主演的匠心与诠释。那年那月，东汉光武帝的胞姐湖阳公主有一内侄唐丹，系纨绔子弟，江湖浪子，如同《水浒传》里的西门庆，仗势欺人，巧取豪夺，鱼肉乡里，强霸民女，欠了许多人命，却受到主子姐儿们的庇护，居然肆无忌惮，逍遥法外，而百姓黎民却噤若寒蝉，无人敢于诉求。就在此时，不料突然杀出一个克星，洛阳县令董宣。

这位爷们虽位卑职微，七品芝麻官，却不畏皇亲国戚，仗义执言，为民平愤，抱着朝廷问罪之虞，甘愿舍弃身家性命，毅然将这个混世小魔王斩首示众，杀一儆百，因而激怒皇姐，按照今天的话说，叫做得罪了“官二代”或曰“利益集团”，犯了死罪。一张状子告到了光武帝那里，皇上则永远英明，顾及自定的律典法规，天下民心向背，遂赦免了董宣死罪，但为了顾全皇家体面，要他向公主当众下跪叩头赔礼，董宣仍坚决不从，以死见证无辜，最后，深谙用人之道的光武帝念其彰显皇恩浩荡，护孤有功，遂御赐“卧虎令”封侯，成为了汉代以降一代中国清官的文化符号，散见于各种文学艺术读本，流传千古至今，成为美谈。

其实，古往今来的中国戏剧舞台上曾上演过不少廉吏清官，有如包拯，海瑞，甄完，于成龙，刘罗锅，纪晓岚，狄仁杰等艺术形象，他们虽大多是衙门里吃官俸之人，但刚正不阿、忧国忧民，为民请命或舍命，因而流芳百世，看来口碑就是人心，就是一杆准秤，不偏不依，最为公平不过。正如一曲戏词里唱的“你知道难得糊涂才是福，却忍不住为天下苍生登高一呼”的人，为天下草根民众说话，才能为民所念。倘若不是纪昀写过一本《阅微草堂笔记》，或许他们在梦里还想当然地坐在同一个草堂里呢。

记得以前还有一出《寇老西儿》，把寇准说成神马，是“只留一片清白在人间”的好官，孰知寇准过的却是“一曲清歌一束绫”的奢侈生活。但是历史上的寇准确是个好官，不是说好官就必须得出身贫寒，当年的文天祥还是富二代呢。宋朝的俸禄本来就是出了名的高，高薪养廉，只要人不贪不挪，不鱼肉百姓，不巧取豪夺，稍微情调一点其实也是本性使然，不算大过。寇准倒是奢侈，但并不能说他是贪污来的，他只是月光族，活着把祖上的所有钱财花光而已，所以死了的时候他连象样的葬礼都办不起，后人的垢语也未必真实。

据说川剧《卧虎令》在上世纪70年代就演出过，那时我还少不更事，无缘观赏，不知其剧情是如何演绎的，但时隔近40年后，看到了今天新版的《卧虎令》，让笔者感受到了她的主题恣意昂然，依然彰现出对人性尊严的珍视。旧版的《卧虎令》中，是被告的傲慢激怒了洛阳令董宣，才将他处以极刑，斩首示众。而在新版中，董宣朱笔一挥，杀无赦是为了对得起冤死的百姓与民女，心境不同，动机更为真实，遂使董宣的人品更为出彩，更为广大观众所认同。这是改版后的亮点。

这出川剧尝试将多元的现代艺术媒介与传统的戏曲元素相融合，取长补短，因而使传统的川剧唱腔有了新的张力，伴随着乐器组合的多样化，音域更为宽广动听，带给了观众对古老艺术的一种全新演绎，表现出别样的感染力，尤其是让年轻一代更能趋于接受，并领略到现代川剧艺术的美妙之处。因此可以说，这台“廉政戏”的历史剧情不但能让观众体味新派川剧调腔，而且知道了川剧原来也可以这么演，而且可以演得这么美，让人目不暇接，出神如化，演得台上台下的气氛融为一体，戏里戏外的人物击掌共鸣，看了就不想走了，还想再看，岂不是川剧艺术所寻求的圭臬吗？

丑角历来是川剧的一大特色，传统川戏的丑角，实在是丑得让人看了想哭，但是技艺高深的丑角浑身都是戏，满脸都是滑稽。记得上世纪50-60年代，周裕祥、周企何和刘成基、陈全波就被誉为川剧的四大名丑，火爆全国。比如在《秋江》中，周企何与阳友鹤搭档。周企何扮演的风趣老艄公，成为丑角中的经典；著名漫画家华君武也曾对川剧名丑刘金龙赞叹不已。

除了在戏曲界占有一席之地，川剧丑角戏中幽默、风趣、平民化的特点还成为影视界的灵感富矿区，对影视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川剧丑角戏《拉郎配》便被改编成为香港电影《抢新郎》，曾在大银幕上红极一时；还有丑角戏《一只鞋》被改编成为同名动画片，成为中国首部戏曲动画片。然而，现在能挑大梁的中青年丑角少之又少，看了新版川剧《卧虎令》，笔者则有了新感触，剧中有个叫“高密侯”的丑角贯穿整个剧情，他用诙谐的语言，喜笑怒骂，妙语连珠，替皇帝和洛阳县令董宣道出了他们不能言表的话语，起到了画龙点睛，客串跑龙套的作用，这位丑角演员演得不温不火，微妙微肖，实在是好。看来川剧丑角的薪火传承不断，如今已经有了接棒人，可喜可贺！

剧中主角董宣的扮演者陈智林先生则更为出彩，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到老道的Paradigm范式，颇得京剧大师袁世海，盖叫天的神韵与风采。这也难怪，陈先生原本就是省川剧院院长、二度梅花奖的得主，可谓名至实归。据说他与这出《卧虎令》有着不解之缘，学生时代就观看过梨园前辈杨昌林先生主演的《卧虎令》，深受其影响。新版《卧虎令》比旧版更为精彩，陈先生的舞美造型与唱腔令观众赞叹不已，精湛的表演艺术更是令台下频频击掌喝彩。

其实川剧与京剧等剧种雷同，也是“文以载道、以文化人”，以唱词艺术为载体，以走台形象教化人心。这出川剧《卧虎令》使民族文化中崇尚廉洁的传统得以张扬，以期形成“以廉为荣、以贪为耻”的社会风尚。渗透人文关怀，强化道德教化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台“廉政戏”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演出，还是一项改良社会风气的功德之举。

回望过去，川剧的历史悠久，在清初“湖广填四川”后，就出现了由昆曲、高腔、胡琴、弹戏和灯戏五种不同的声腔杂陈，这就是当年的“五腔共和”。如今成都琴台路内的<< span="">蜀风雅韵>剧团，据说是四川仅存的川剧演员会馆，古色古香的四合院，竹椅、铜壶、盖碗茶，鼓乐齐鸣、余音缭绕，环境颇佳，听戏喝茶摆龙门阵悉听尊便，都有那种独特的川味，是第一次来成都的中外人士应来光顾之地。

如今，川剧这棵华夏大地上的古老艺术之树结出了一枚新果，一出立意清正廉洁的新编历史剧《卧虎令》，不仅让人们领略了川剧的艺术魅力，更以其跌宕起伏的情节，清官与贪官、情与法的清浊之争，尤其是徘徊在主人公灵魂深处的邪恶与正义的痛苦选择，紧紧吸引着观众的双眼，深深感染着每一个人的情怀。

千年以降，展现清官良臣为民请命，为民伸冤的戏剧不胜枚举。以《海瑞罢官》为例，明代松江府告老还乡的太师徐阶的第三子徐瑛，官二代霸占民田，鱼肉乡里，强占民女赵小兰。小兰母洪阿兰告状，华亭县令王明友受贿，杖毙小兰祖父。其时，恰逢应天巡抚海瑞微服出访，路遇洪阿兰，查明真相，判处徐瑛、王明友死罪，饬令退田。徐阶买通太监、权贵，妄图罢免海瑞，推翻定案。但海瑞慧眼识破奸计，断然处斩二犯，然后交出大印，慨然罢官归里。全剧颂扬了海瑞执法严明，为民申冤除害，不畏强暴，刚正不阿的精神。而展现海瑞与董宣过往经历的戏剧，虽由京剧与川剧表现，分别出自大江南北，却不谋而合，有异曲同工之妙。

海端一生居官清廉，刚直不阿，所以深得民众的尊敬与爱戴。他经历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在官场跌打滚爬了大半辈子，历尽磨难和考验，从一个小小的教谕做到督察御使，然而其中的跌宕起伏，则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他的母亲和孟母一样，深知幼儿教育的重要性，所以在海瑞年幼时期，海母就让他读《孝经》、《尚书》、《中庸》等圣贤书，树立儒家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不经意间，她便一手打造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具知名度的清官符号，对于今天的中国社会，仍具有参照价值，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海瑞的成长经历是不平凡的，同时他的家庭生活也是不幸的，人生有三大悲剧：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三件事他都有份，这足以说明海瑞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不难理解像海瑞这样一个清官，最后怎么会被罢官？原因就在于海瑞的刚直不阿与明朝后期腐败体制之间的矛盾。然而世事如烟，斯人已去，如今只有他的高风亮节永远留存在民间记忆与怀念中，永不泯灭。 

在中国历史上，到衙门里做清官，遵纪守法，奉德明理是基本操守，而这在洛阳县令董宣的艺术形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按照当时的官场风气，官官相护，在汉代的“官本位”利益诱惑下，这更是一种人之常情。而这种人之常情却不能被当时的洛阳县令董宣理解和接受，他认为做官做的是朝廷的官，这便与家庭私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官场酬酢甚是烦琐，因此他也不吃这一套，公家的便宜，便是丝毫他也不沾染，当朝廷的官就要为朝廷尽心效力。同样，海瑞一生也奉行儒家文化传统，家事，国事，天下事泾渭分明，从不乱来。临终前，兵部送来的柴银多出了七钱，他都要坚决退回，七钱银子确实不算什么，但他却不愿为这蝇头小利而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天苍苍，地悠悠，青史可鉴！

其实，董宣和海瑞都是寂寞的，寂寞得有点鹤立鸡群，因为他们一生都没有学会阿世媚俗。但董宣与海瑞略有不同，他虽不讲什么官场规矩，但他并不胡来，相反，他的“组织观念”是很强的。他的原则主要有两条：一是四书五经中的道德底线。二是太祖皇帝的政策法令。这两条里面可都没有说一个官员应该贪污腐化，以权谋私，也都没说过要当官就得学会阿谀奉承、吹牛拍马、迎来送往、请客吃饭。圣人和太祖没说过可以做的，就绝不能做。圣人和太祖明确规定不可以做的，就更不能做。看来历史上的董宣在当下的中国社会仍有积极意义，由川剧《卧虎令》再现那一段故事，以警世人，可收一石数鸟之效。

关心中小学教材的读者或许都知道，2017年新版的历史教材，删除了长期以来关于“强项令”董宣的相关课文内容。可能是主要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与当前主流价值观不符；二是教材“减负”的需要。例如旧人教版教材第12课《大一统的汉朝》，在介绍东汉光武帝时，还记述了洛阳“强项令”董宣的故事。所谓“强项令”的字面意思是“硬脖子的县令”，引申开来是赞誉董宣性格特别刚直，不畏权贵，不向强权低头的骨气。

查阅史料可知，“强项令”董宣的故事出自南朝著名史学家范晔的《后汉书·酷吏传》，该书史料价值极高，记载是可信的。旧版教材在选入时进行了精简，原文记载更加精彩生动。从2017年开始，新版教材删减了这部分内容。大家都知道，历史虽是历史，却要为现实服务，在历史人物事件和主流价值观冲突时，在历史教材中舍弃“不合时宜”的历史人物及其事件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话说回来，生活的美在于发现，艺术的美同样需要发现。关于这一话题，最近我想了许多，原以为儿时看惯了的川剧，今天无非仍然是用刺耳的音调唱出一些冗长而又沉闷的台词，让人不知就里，正像见惯了的一把老旧的藤椅一样，自小就看见过，而始终没有对它们留意过。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为什么，因为有一道日光照射在那把老藤椅上，我们或许会忽然自言自语：“喔！这件东西真稀奇！”于是乎就发现它的做工原来是极具艺术特色的，造型也是值得注意的。

同一道理，川剧艺术如同那把老藤椅，也如同一块碧绿的翡翠，时至今日，当她那曾被忽视的光芒重新在心底闪耀时，我们那在记忆深处消遁了的映像碎片、似乎才又变得清晰了起来，最后化为对民族文化最浓重的、最深沉的挚爱。 

人生如戏，戏如生活。我身边这些熟悉的文化、亲切的话语、随性的举止，伴随着浓浓的巴蜀风土人情，被精心点化成艺术，原来不经意的生活碎片竟能被重新组合成美丽的映像，用心去品味，期待内心深处留下更多传统艺术的闪耀印迹。

因此，我要向编剧张中学先生，导演熊源伟先生，扮演剧中董宣的主演陈智林先生表示敬意。作为观众，我要感谢你们与我分享，正是因为你们的辛勤耕耘，让巴蜀大地上又增添了一部新编川剧，长此以往，脍炙人口，未有穷期。

我要为川剧《卧虎令》叫好，并将乐意在海外推广和宣传这出川剧，让她传播到天涯海角。洛阳县令董宣的艺术形象，作为中国清官和硬汉的文化符号，期望他不再因教科书删除他而被历史尘封。他像一面明镜，不仅折射出汉代光武帝时期的世态人心，芸芸众生之相，美丽与丑恶的对比，将永存观众心中，永存民间记忆，永不过时，而且对当下的观照意义益莫大焉，对中国老话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和《诗经·大雅》中“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反思，对肃清腐败，重振道德，建树传统，彰显人文，功在千秋。

2013年1月31日初稿于四川成都白果林，2021年7月24日星期六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迷迭香园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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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历史文化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原成都科技大学外语系及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涉及语言学，翻译学，释义学，哲学，逻辑学，符号学，人类学，历史学，世界文明史诸领域。中英文著述丰富，撰写有历史文化散文逾600篇。现为北美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及港台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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