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马散笔 | 等神——在正比里远游
等神
木心年轻时在上海等过一次人,是他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不错,一次街上相遇,聊到上海人爱看热闹,半点小事,一堆人围观。正聊着呢,对面马路来了热闹,那朋友就急奔过去加入围观,“我被冷在路边,等,这真叫孤独,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上海果然是个海,沧海遗珠是有的,“珠子”被丢在路边,低处不胜寒。
是前几年的一位美国国务卿说的:“有人与人同行,有人与神同行”,不知道她的神是什么。
木心:“我呼唤寂静的乳名,寂静是什么,是神。”
神,就是“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
神,就是“今天是美国大选的日子,我这里静极了。”
神不是选出来的,神是被扔出来的,神是逃出来的,是自己把自己扔在街边,扔在陋室,或者从王宫里把自己扔到菩提树下——木心这样解释“释迦牟尼”:“释迦意即有神意。牟尼,是寂静沉默的意思,有神意的寂静沉默之人”。什么意思?受不了热闹,从王宫的“迷楼”里逃出来的“有神意的寂静沉默之人”
《冬吴同学会》里讲“少与人纠缠,多与天对话”,“天”是什么?是寂静,是佛,寂静是佛的乳名——哪怕你是皇宫里的人,我不与你纠缠。不纠缠,就是禅。
可不可以把这个“神”与有神论无神论的那个神联系起来——拜神拜佛,先拜寂静吧。小时候我家过年请神,“三代宗亲”坐正中堂,一直供到初三,这三天爷爷是不许我们大呼小叫的,虽然他不知道神的乳名叫寂静。
看看今天走近佛堂庙宇,香烟缭绕,门庭若市,遇到什么祭祀大典,鼓角争鸣,锣鼓喧天,会不会吓跑了神。结庙在人境,而求车马喧,可不是佛门的意思,那是财阀官府门前的意思。
凡是来上香的,有几个不是来送礼的,你来凑份子,神和你凑这份热闹吗?烟熏火燎的,“不要把我放在火炉子上烤”,神会不会学曹操这么说。
我相信我们的后人有一天会不烧香。寂静之神,青烟也不要。
“艺术广大已极”,在寂静里广大已极。我相信“艺术家另有上帝”的“上帝”也一定藏在寂静中,你不寂静,它不光顾。受宠若惊,受谁的宠?受此“上帝”之宠若惊——灵感光临,喜不自胜。
留种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叔本华说的当然好,还是不如毛姆说的好,“人生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是一场豪赌。”
“赌”,是一种精神,“豪赌”,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意思。配得上这般豪赌的明星,我佩服两位:司马迁,木心。莫怪我把木心与先贤相提并论——木心八十四年不结婚,“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司马迁,丢了睾丸,留下史记,一个民族的种。
有人说木心是同性恋,不知道风起何穴——这类课题还是留给感兴趣的学者去考索。想说的是,不与文学苦恋,不能用艺术站直,什么性,能生出这样的种。
“有种”,有什么种?寂静之神留下的种——“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可怕的孤独”留下的种。面对这两位有种的“豪赌”,我们谁还敢自诩孤独?民族精神,民族精神,丢了这样的孤种,我们还能遗传民族精神吗?
说实话,这事儿也就是说说,历史就是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谬误重复一百遍能成为真理,典范重复一百遍,能让人司空见惯不以为然,见怪不怪的不以为然:“宫刑”,一想都神经发麻。
听杨照老师讲《史记百讲》,听懂一个意思:“凝视少数人”。少数人不是“一个男人”,司马迁、木心是少数人,我们凝视么?司马迁也想自杀的,没死——和木心一样,走到“河中心”又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写“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记一条河——记“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条河里的“种”。
这是一笔账,木心算得清,他是自己这个家族的唯一苗裔:“我之后,根就断了”。留家族的根,还是留艺术,两个“种”,你要哪一个?都知道木心“决绝”,用绝后来决——不结婚,家破人亡,用断子绝孙续写“绝唱”和“离骚”。
我不是提倡绝种,我是说木心、司马迁是少数人,我害怕这些人绝种。从木心美术馆出来,回望。同行的朋友感慨于斯:“这要积几辈子德才能积出来的福分啊。”
积几辈子?向上有几辈子,向下没有了。木心有个说法,好的父母都承当“伟大的悲惨”。司马迁,木心都是好的“父母”。
餪子
读《诗经演》遇到“餪我子”(见诗经演《负暄》),不懂,查,“餪”,古代女儿出嫁三天,娘家要请客,给女儿和婆家送礼的意思。
“我子”呢?木心没结过婚,何来“女儿”,又“我子”?百思不解,百度,百度到几个说法,湖南的一位老师(豆可夫)的分析最称我心:木心说过文学是我的“儿子”,美术是我的“女儿”。噢,顿悟。
木心只身去国,两袖清风,大宅门的所有家产早已被大家都知道的“翻砂烈火”烧得荡然无存——门前的大花园,像“吹一口气似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凄然废墟,是所谓“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积雪御丧,邸廪如毁”,使“振振公子”徒生“嗟麟”之叹耳。(《诗经演·乌镇》语)正是这种“嗟麟”之叹,使他向死而生,生了“一儿一女”。
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木心出国兜里只有四十美元,穷啊,穷则思变,打工,打工的绅士——士是这么绅(伸)起来的——“我要嫁出我的‘女儿’,才好养活我的‘儿子’。”
直到1995年,木心的“女儿”才“嫁”出去——他的转印画被纽约的著名收藏人高价收藏,绅士免去了“无产者”的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呵护自己的“儿子”了。
“餪我子,罄此生”,如此的天伦之乐,谁能望其项背。(他的许多文学作品,包括《文学回忆录》和《诗经演》就是写作在这个当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能留下这样的“后”而步其后吗?——“嫁女养儿”,双喜临门,真有种。
冷贤
读到“冷贤”,又不懂,木心多次提到,什么意思?把贤人冷在一边不理睬?不通啊。字典里没这个词,网上查不到。《文学回忆录》读到这儿,好像懂了——歌德原来想画画,后来不画了。
木心说这了不起,“冷贤”。噢,“冷贤”,冷自己的意思。知道自己不是画画的料,退出来,是自强,冷贤:“旁观自己,看清自己,自己做自己的良师益友”。贤是这么“冷”出来的。
知道自己是画画的料,“七十五岁,一个人躲在纽约的寓所里画画,屋内一片凌乱,案边置一碗冷粥,衣着不整,白发蓬松,像条老狗”(大意,陈丹青的介绍),贤是这么冷出来的。
“冷贤”,有没有别人冷你的意思,也有的。人家看热闹去了,把你冷在路边,你冷不住,那完了——“所谓‘冷’,你决绝了的朋友,别再玩了。”再玩,那完了。
读周作人,也碰到这个词,他用的是“冷娴”。想想,一个意思,这不论你是男才女貌,你图热闹,闲不下来,你贤不了,也娴不了。
木心画作:纠幔卿云(Wisps of Auspicious Clouds)
在正比里远游
谈“乳名”说寂静,让我想到西川的长诗《远游》,容我这样断取组装几句:
经过夏季与冬季
对许多人来讲
我已经死去
毛皮发光的走兽擦身而过
我看见了黎明
我听见了歌声
歌声发自树木和岩石
歌声塑造了大海和嘴唇
有限的是我
无限的是歌声
……
“对许多人来讲我已经死去”的“死”不会死——你不在一部分人中“死去”,你也不会在另一部分人中更好地活。
或者说远山深谷花开,树木与岩石的和声,眼光看不到,耳朵听不到,阳光能看到,风能听到,“神的乳名”能听到。
木心较少读当代作品,特别是大陆四九年以后的作品。木心也许没读过西川,也不知道西川是否读木心。(尚未见到他们相互的点评)也许这不重要。
想说的是,他们有“神”相通,都受寂静之神引领。或者说思维的本质是寂静时空里的一种穿越,或者说他们都呼唤书的乳名,书是什么?是媒介,是神。
请看木心的《知与爱》(叫《正比》亦可):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的愈多,爱的愈多
爱的愈多,知的愈多
知与爱永成正比
(见过这样的“论文”吗?用诗写的。木心经常这么“论”。论得有情有理)
我没学过比较文学,我比较心情:“对许多人来讲我已经死去”的心情,也符合木心的心情——木心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德不孤,必有邻,在书的媒质里,孤独的灵魂必在寂静中远游。寂静在“正比”的妙理中阔大辽远,人缘儿无限——木心,西川,相互或未读过,打一壶酒坐下来聊聊是可以的。这是我的撮合。
这是按“正比”原理撮合的——书的媒质作用可以是这样的,在我的阅读中,他们活在了我身上(西川还健在),他们也在我的阅读里活在了彼此身上。这是和木心学的,他经常“拉郎配”,他拉过李商隐去马拉美家喝棕榈酒。马拉美或许读过李商隐,李商隐一定没读过马拉美,而“李商隐如果懂法文,一定去马拉美家喝棕榈酒,倾谈通宵。”(大意)。
又想到“同性恋”, 与“唯美”同性,与“象征主义”同性,跨国,跨文化,跨千年时空之恋,你恋得了吗?马拉美抑郁花园里的那点叹息,李商隐早都口占心随,了然于诗。
换句话说,“西窗烛”,哥俩可以共剪,巴山夜雨,“午后的那个牧神”能听到。意识流,啥叫意识流?把史讲成史诗,让史和诗在“正比”里远游,木心的八十四堂文学课是这么流过来的。
这壶“酒”的广告我要做,它可以打给更多的“西川”与木心一起喝,就像嵇康没有听过莫扎特与肖邦,木心就让他“去欧洲”:嵇康如果去了“一定是个大钢琴家,一定大受欢迎”(大意)木心爱做这样的广告,当这样的“媒人”,让他喜欢的灵魂在“远游”中“转世”相逢。
天涯若比邻,隔世若比邻,隔世“转世”,在正比里远游,才符合“转世”的逻辑。
木心没说过他相信转世,他常提“前世”,“前世的回忆”。他听了某些大家的音乐,或者读了谁谁谁(当然是与他“一个血统”的人)的书,常做拍案之叹:一见如故!“故”从何来?——他相信柏拉图的话:“艺术是前世的回忆。”还有纪德的说法:“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唤醒了,回忆起来了,“一见如故”。
这说法挺神秘的,也不神秘,用“正比”的逻辑理解一下就不神秘了——天涯咫尺,亘古之通,书是网络,书是寂静的产物,它与喧哗无缘,能打开这个“网络”密码的唯有寂静之神。
(无书之前也有寂静,你连不上“网”——无书,你也能与远古蛮荒的寂静沟通,那你神了)
知多爱多,木心曾借哈代的话慨叹:“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他说“此一语道出了多少悲伤,道破了多少人间惨史”,又说“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绝叫,冉达克在火堆上的哀吁,都包括在哈代这句话中。”
对这段“即兴判断”可以这样“误解”吗?(也许是歪解):耶稣,冉达克他们的爱多,爱错了对象——这是木心的一个重要思想,这是“成了”——“成了是完成了自己的失败的意思”。
这个“失败”的“惨史”,圣经似乎解释不了——“成了”,成了的“惨史”是先知付出的大爱。无知者是不会呼应先知的——无知之爱,怎么能有大爱,何以凭大爱报于大爱?“爱”——爱也爱不到正地方的爱,算爱吗?“失败”是耶稣的一种“死去”——先知是不会活在无知者身上的。
杰出,杰出是这么杰出的——耶稣不在一部分人中“死去”,不会有他“持续两千年的感动”——“耶稣基督的钟声”,究竟能敲醒多少人心?
木心没喝过耶稣的“血”,他不是基督徒,他信“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这话不好懂,写到这儿,似乎懂了点儿——是用我的另一个不懂:“道德是智慧的一部分”与之合并理解,好像懂了一点——你没有木心那样的智慧,你难与先知呼应,你“分散”不到耶稣的一部分。你得不到大德大爱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无知无爱,“哀吁”与“绝叫”的悲伤和惨史就是这样酿造的。我相信木心和西川们都是为杜绝此类的人间悲伤和惨史而呼唤的人。谁知道他们的呼唤也许照样是未来惨史的一部分呢?
爱多知多,你爱,才能听懂树木和岩石传发的呼唤,它们才会传延我们的记忆。这话听着也有点神——这样说呢:“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九月初九》)——月亮能替我们记住了月下的李白和苏东坡(不一定只记住嫦娥),那月亮里卜居过的风神,远游进我们的脑海——我们爱的越多,月亮替我们记住的越多。
木心是孤独的,又是骄傲的——“骄傲,特别骄傲”。(陈丹青语)怎么个特别骄傲?
孤独求败的骄傲。
“孤独求败”,他“败”了。“败了”不是败了,也不是胜了,是孤独而求知己的意思——他“败”得心悦诚服,大雪纷飞——他“败”在了他与古今中外无数贤达、巨擘、莫逆知音的相互呼应中。“败”在了“地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读我的诗”的那些“火焰”里——薪火相传是可以反馈的,木之薪(心)温暖在“地下的玫瑰色的火焰”里。
木心在讲解艺术与梦时,再一次(他在《文学回忆录》里三次)感慨苏东坡对米芾的感慨。苏东坡读了米芾的《宝月观赋》后,致信米芾:“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如此知多爱多的一对儿,尚有知不尽,爱不尽。如何能不让木心感慨系之——“这种信收到了,多开心!”
我们也收到了木心的“信”——就像他收到曹雪芹留给他的“人间长简”:《红楼梦》——或者他的梦:他渴望被理解,被知,像李梦熊那样,听他谈完布莱克的画,说“知足下不尽”。当然还有另一位“知足下不尽”者,经常揭穿他的老底儿:“他非常渴望被阅读。”(陈丹青)。去读他,去攀这个高朋,去努力“知足下不尽”,我们能距他愈近。
你读他,他就“败”了——“败了”是谦虚的意思,“谦虚是一种弹性”,他告诉他的弟子们,要与苏轼,米芾一样,要“有被了解不完的品性”。
积攒“被了解不完的品性”,也是他的“前世”原理吧——“你前世不是艺术家,回忆不起来啊”,是这么“回忆”不起来的:“艺术要从心中寻找。你找不到,对不起,你的后天得下功夫。”——你后天不下功夫,怎么去攀跻这些前世高朋?
没有一个人能读尽前人留下的所有,是知不尽;我们都能给后人留下一点什么,是爱不尽,写不尽。你留下一点“记忆”,没准儿别人读了你留下的,你也活在了别人身上。没准儿你也会在别人的阅读中与你没读过的前人把酒言欢。
“大地上依稀可见的脚印。乃是灵魂升天的见证。”(亦见西川《远游》)“升天”要用“正比”的脚印见证,“前世的回忆”留在这样的脚印里。
那位唤醒过“沉睡记忆”的人也这样告诉过我们:“别指望在固定的地方找到神”,“神不是暂时的”(纪德《地粮》)也不在一个地方,那神是寂静的脚印,是世代求索的思想之神的远游,可与一切思想之神相遇于厚风之上,做逍遥游。(完)
瞎马2020元月于流窜途中
注:本文经作者“瞎马”授权,已开通原创保护,如有转载请联系本号(留言或联系鹤无粮:mbcs2011),授权后予以转发。
本公号已经开通“读者来稿”专栏,读者可以就阅读先生文字的感受,或你与先生的故事等为题成文,经我们整理排版后,统一推送到此公号“读者来稿”专栏,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投稿联系鹤无粮(微信:mbcs2011),期待更多的读者在此相聚。
往期来稿
往期精选
《同情中断录》
《木心著作版本名录》
读者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