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飞精选诗十三首||火花飞溅的往事，闭口不提
本期约稿：卢艳艳
方从飞
诗十三首
▍消失的白
月白，芦花白
蚌珠、香鱼、小碎银的白
焚身自证清白，蛎灰之白
我要摁住，白纸
明矾、白釉、白药的白
不白来人间一遭，白露之白
煮酒、抚琴、赋诗，学白云
半日农耕，半日休闲，做自己的河流
水，是水的尽头
学白藕，沉泥埋名
知己远道而来，江帆之白
让白茫茫一生，成为黑的圆满
▍轻
需有一种轻
与躯体玩空城计
把这轻赠与酒保、走卒、瓦匠
坐下，畅谈历朝驸马
让好汉个个草上飞，有相好
偶尔劫富济贫，做优秀读者
将每个汉字放回原处
必须刻苦地轻。让更夫
听星星在银河里水鸭般欢叫
衙役、商贾、老鸨突然停住
小心打探起前生的消息
直到把轻种下。做根
长风，生雾，吹捧干净的新人
尘土，也是尘土的孝子
▍牛头门外
你见过海水加持的悲怆吗
落日投海的瞬间
多少岛屿拔地而起，仿佛
葬身鱼腹的亡魂闻风而动
牛头门，瓯越散民逃荒之地
流二千里南蛮之地。绿客啸聚
海禁倭患延绵千年
古往英雄小丑在此翻身落马
南迁王朝被史书赶落海中。牛头门外
浪里伏兵十万
将进酒，且掌灯，且在船上安放摇晃的朝廷
昏庸老国王，愚忠宰相还有
心生怯意的武将，纷纷弯下搁浅的身躯
用酩酊大醉驱赶噩运
牛头门外无天涯。梦里若能班师回朝
势必要提到信仰与敬畏——
水能覆舟的古训仍刻在水上，气势
再宏伟的江山溺于水，顷成水上楼兰
▍一场雪
一场雪，选择有高度的退让
让到江南以南，让到湫水山麓
再像回龙庵，让出整个尘世
如苔藓、术士与山谷的隐忍
坚持白天失眠，纸上空欢
坚持伤口里洒盐，保持固态的忧伤
蹄叩狐冰，箜篌轻弹
一场雪，仍在等知己骑马而来
此刻，泉水凝于山涧，阳光晃若前世——
所有的美，都像一场来不及
细品的告别
▍滨城妈祖庙
一小半月亮，如信徒的鞠躬
刚好给城市提个醒
庙北潺岩，黄昏接一壶泉
似白天找回的零钱。茶需久煮
方能熬出生活的微苦。灯下
风翻经卷
状似隐者，三五个
或静修、或太极
青石碑记仿佛遗弃的码头名——
“初，庙外皆海”
木栓庙门，若扎于痛处的银针
野猫在瓦片上撑蒿前行，复
跃入竹林
其婴啼，拓宽了孤独
像妈祖不安地想起，在波浪中
定居的人
▍风，呜呜了一整天
起风了，必须先扶住菊花
天地才不会乱晃
两棵盆景树，在风中
匆忙了结初吻
落叶只落在反方向
有些事，已无法完成
将被子收起，没晒干的往事
也收起。门关得再紧
风也会将时间吹走
在家的人，不可能守住
每一道缝隙
风在窗外
呜呜了一整天
在我们这一带，秋天是这样
女人有时也是这样
像二婶被叔叔揍了
瘫坐墙角的眼神，有了悲凉
▍结巢
落花先走，还是
溪水先流，谁计较
我赠予你的村庄，好日子
可以一再辜负
我们现在就去，梯田
已垒起秋风之美
阳光揉碎的谷粒，金灿灿
多像佛祖手中的解药
安顿下来，你腌花菜，做挂面
我向锄头再借些力
提前种下好天气，供你石上小坐
锅里乌饭，有柔软的清香
这村庄，诸事皆宜，黑夜像黑夜
狗叫像狗叫。生下的孩子
比抱怨多。我们用旧的岁月，背靠背
像群山忍住的一声咳
▍赶班车
我挑行李
母亲打着手电
狗的叫声传得很远
偶而遇见早起者
母亲招呼一声，我也跟一声
虽然别扭，但有礼貌会让母亲高兴
到了三角塘车站
母亲靠住墙，那里有量身高的红漆线
它量了量母亲，一米四九
我守着车门，不敢放松
一天一班，乡下的孩子机会本来就少
天色灰白时，驾驶员来了
嘴里插根牙刷，毛巾搭在肩上
左手端着从盐场场部打来的稀粥、咸蛋
我趁母亲不注意，咽下口水
六点，车门打开的瞬间
我猛地被挤到一边
母亲在后面拼命推我
仿佛要将我推出农门
又从窗口把米袋、衣服等生活用品递上来
车厢里拥挤不堪，驾驶员冷漠地看一眼
他已见惯世上的穷苦人
只有车门关不上了，才会吼一声
车开了，扬起漫天灰尘
我发现书忘在家里，急着呼喊母亲
像在灰尘里寻找自己的眼睛
但母亲听不见
落地的灰尘同样听不见，都太轻
▍躺在一块礁石上
海水喧哗
试图阻止我躺上去
但我不在意，被打湿双脚
眼睑，一片火红
阳光的嘉许妙不可言
风将耳朵吹成海螺
隐约有教堂的祈祷声
我很快睡去
舒坦，无杂念
没有一张床能如此平静
它的伤痕，深若戒律
每一道，都需数千年才能修成
我一次次朝圣
也无非想获得
这张铅华刷尽的脸孔
▍今生
我不知道一条狗
能活上几年
唯一确信的，是实诚
周六，我从沿江中学返家
它前肢趴地，如迎接
刚从南书房回来的小太子
在家的一两天，它安静地蹲在桌前
看我写作业，像穷孩子充满羡慕
一个冬日，我还没迈进门槛
它在田野里看见，奋不顾身游过河
使劲地抖着水，想靠近又怕我踢它
一条狗打小就得离开母亲
学习如何讨主人欢心。也想待它好一些
可等我再回来，它已被父亲的朋友杀吃了
只留半爿狗腿
▍炮锤
炮锤年轻时，脾气有多爆？
遇到不讲理的石头、此路不通的山岩
它忍不住就砸
一把炮锤该配上什么样的把手
木的、铁的？实际上它只选择柔韧
善于弯曲的竹柄
我曾多次抡起炮锤
模仿它说一不二的个性，发现
不敢跟命运硬碰硬的人，臂力不行
现在，炮锤老了，成天与铁钎
风箱、铁锥、铁楔待在一起
火花飞溅的往事，闭口不提
但当我试图擦去其锈迹
它的表情顿时黝黑冷峻，像多年
鄙视我对生活一让再让的父亲——
“没事别找我”。依然
字字含铁
注：一种传统的采石工具，又称八磅锤。
▍一句话的事
不只是草蓬花
如旧物渴望分享
愿意与我分享的还有天边的棉絮云
火烧云、水墨云，芦苇排练的部分唐宋
配以流水的古汉语。风足够舒缓
像晚饭后运动，无需相互吹捧
我拍了几张照分享到朋友圈
但有一句话，仍不确定送给谁
要是村里的伙伴，就会简单多
他们把我
的嘱咐认真转述一遍
蛇皮袋一提，立马返回沿江平原
▍在城市，与表弟相遇
村庄已经散了
山上树木也偷着跑出来
表弟努力用麻绳
把自己和城市捆在一起
表弟在街上看见我
隔着湍急的车流，不放弃地喊
像孩子认出故乡，真心欢喜
我们点燃往事，一口接一口
把劣质的生活深深吸入肺里
我们多次说到粮食
但自始而终
没提及荒芜的土地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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