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里的性隐喻,看懂了吗?
五月的重庆,刘北山问陈念,热不热?
陈念躺在蚊帐里,肚子上随意盖了一条毛巾被,因为背对着刘北山,没听清楚,“什么?”刘北山重复了一遍,“问你热不热?”陈念说“哦,不热”。
接着便想到自己是寄人篱下,占了刘北山的床,人家非但没嫌弃,还这样关心自己,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陈念也关心了一句:“硬不硬?”
刘北山愣了一下,好像被戳中心事,拼命要掩饰似的,将眉头一皱,带着故意夸张的诧异,声音很大,“你说什么?”
陈念也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沙发硬不硬?”刘北山回过头,“哦”了一声,“不硬。”
然后他坐起身子,径直朝床边走来。陈念察觉到脚步,猛一回头,瑟缩着窝到床角,瞪大眼睛。刘北山却说,把你作业本拿来。
陈念下床,趿着拖鞋去拿。刘北山翻到空白页,拿笔敲了敲,“在这写,陈念欠小北一次。”陈念不肯,瞪着眼不明所以,刘北山唇角一扬,“我又没说欠什么,有可能是饭啊。”
这才写了下来,“次”字最后一笔刚捺完,刘北山怕她反悔,迅速抽走了笔,面上很是得意,“也有可能是别的。”
别的什么呢?电影[少年的你]没有交代。但结合上下文,“床”、“硬不硬”、“一次”,他索要的,好像是她的初夜。
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形容调情,“暗示有进一步性接触的可能,但又不保证这种可能一定会实现。”电影里的性隐喻也差不多这个意思,撺掇观众由此联想到性相关事物,但又不保证这种联想一定正确。
大家都心照不宣,男女主也没有攻城掠池、疯狂攫取,所有的感觉都只停留在清风朝露,脸颊红红,小荷才露尖尖角。
对于性隐喻,给多了就不知道珍惜了,正是这尖尖角,才显得弥足珍贵。
言语
川端康成有一部小说叫《雪国》,讲一位住在东京的岛村先生,要到越后汤泽去见一个名为“驹子”的艺伎。
因为太久没见,岛村伸出自己的食指,激动地对驹子说,“这根手指还记得你。”
我算是颇为早熟的人,少时读到这句,却只觉一头雾水。直到多年后,看见渡边淳一在《失乐园》里提及这一情节——
“使用的手指或许有所不同,但所有的男人都在拼命取悦女人,寻求密处的结合。”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庸写起这方面来十分可爱。
《天龙八部》里,白世镜跟马夫人调笑,“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马夫人便问,“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白世镜答:“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说到月亮,张爱玲也借此隐喻过性。
是《倾城之恋》,范柳原给白流苏打电话,“流苏,你的窗户看得见月亮么?我这边,窗子下面吊下一支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
后来有一天,白流苏摸黑回房,见范柳原在,问他做什么,他答:“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分明是想睡她,却说得美而不腻,试问哪个女人舍得赶他走呢?
李翰祥的[金瓶双艳]也有言语上的隐喻。
他是深知口头调情远胜于肢体动作的人,但不如前几例如烟似月,反而骚得不像话。
经王婆撮合,西门庆总算见到了潘金莲,两人吃茶,他故意将筷子打翻在地,问金莲:“大娘子是不是把我那根儿藏起来啦?”
真真是油在嘴上,骚在骨中。
但能跟[少年的你]中那句“硬不硬”相提并论的,大约只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饭桌上,马小军把钢镚儿夹在指间,说要跟米兰玩个游戏,“我向你提出一些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而且先要把镚子拔出来。”
问题从年龄到生日,再到初恋时多大,都不痛不痒,直到马小军问,“你第一次和男朋友约会时,他都说了些什么?”
米兰便像刚才一样伸手去拔镚子,谁知马小军使了力,米兰脱口而出:“我拔不出来!”大家都笑。
原著是王朔的《动物凶猛》,比电影里更为直接:“她抽硬币,因为我用力夹紧,她无论如何拔不出来,便道:’你夹那么紧,我哪拔得出来。’”险些就要从隐喻变明喻了。
食物
[少年的你]中出现了两样食物,薯片和泡面。
薯片酥脆且薄,陈念吃得很小口,防止有碎末散落在胸前或者桌上。一边吃一边看刘北山,咯咯地笑,一双眼弯成月牙。刘北山也笑,笑得停不下来。
他喜欢陈念卸下防备,陈念也喜欢,所以她面前摆着英语课本,其实一个单词也没看下。
好像整个房间变大了,比天空还要大呢,他们在沙发这架飞机上飞啊飞,飞到雷电和风暴都过去了,平稳地滑过云层,看见一群白色的大鸟展开了翅膀,贴着机窗飞过。
然后世界静下来,只剩陈念安稳地嚼薯片的声音。
台湾作家谢忠道在《性感的小圆饼》中将这种类似的酥脆零食比作“少女的酥胸”。
写作者戴桃疆也称其“小巧轻盈,只禁得起两指间适度力道的轻捏”,力大会碎,力小捏不起,“由手及口的过程好生引人遐想。”
还有一幕,陈念和刘北山吃泡面。
间隙里,刘北山说,“你以为我想睡你啊?”没等他说完,陈念便呛了一句,“没想过为什么要说出来?”
刘北山还是那种竭力掩饰情绪的笑,但这次承认了:“说实话,也不是真没想过。”
然后他们沉默了几秒,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吃泡面发出的“吸溜吸溜”。
这不是周冬雨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吃面。
[后来的我们]里,她和井柏然在打了隔断的出租房里挤着,塑料凳上支一架小锅,没有碗,就用筷子抽出来放在锅盖上盛着。吃完没多久,两人就在小床上做■了。
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吸溜吸溜”和某种亲密行为实在太像。
[阿黛尔的生活]里也有吃面的镜头。
意大利肉酱面是阿黛尔最喜欢的食物,那种拌着肉酱的面,她一下能唆进去许多,像吃奶,然后,肉酱就从面条跑到了她的唇上。
她喜欢的蓝发女孩也吃,大口大口,形象隐喻了两人对性的渴望。
后来,阿黛尔去了蓝发女孩家,看到这一家人都在吃淋了柠檬汁的生牡蛎。
阿黛尔讨厌牡蛎,因为“肉质像大鼻涕球”,蓝发女孩笑着反驳,“它们也可以像别的什么。”阿黛尔有些尴尬,“我不想知道”,但还是吃了许多。
那咀嚼动作让我想起《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白瓷盘里的海参,刘怡婷放在齿间吞吐一下,又吐回盘子,说,“这好像口■。”
“食色性也”是老生常谈。
凡人一生,不外乎两件大事:饮食、男女,即食与性。而食欲正是深层的性■。
所以《金瓶梅》第二回,西门庆初见王婆,没话讨话,问隔壁卖什么的,王婆说:“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翻包着菜肉匾食,蛤蜊面。”都是性隐喻,“河漏子”是河蚌,“匾食”是饺子,“蛤蜊”更不言而喻,西门庆一听便懂,笑道:“这风婆子,只是风!”
朴赞郁的[小姐]比之还要露骨。
小姐洗澡,下女喂她吃棒棒糖,“这样会让人感觉洗澡是件甜蜜的事。”后来,小姐和下女■合,二人皆不知接吻什么味道,下女便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支棒棒糖来,往嘴上抹。
戏里还出现了蜜桃,是小姐学画时临摹的景,后来被伯爵狠咬了一口,汁液四溅。
作家陈染在《私人生活》里这样写道,“禾这时候,掀起她的衣襟……两只桃子般嫩白而透明……凉凉的,好像一碰就破。”
[小姐]里那只蜜桃的含义不言自明,也显然在暗示伯爵想要掠夺的欲望。
还有[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意大利少年爱上美国来的先生,初次见面握手,“他在他掌下黄油般的融化了。”英语中,给马芬蛋糕抹黄油写作“butter the muffin”,有润滑■■的意思。
一天下午,先生突然蹲下身子,像蛇一样逼近少年的它。事后少年几次想回忆起这种感觉,均未果,就从树上摘了一只桃子,抠出桃核,空出一个洞来植入身体。
汁水满溢,带着沫子,像一口深井。
很多作家和导演都是有水果情结的。
曹雪芹写,“秦可卿的屋里摆着桃子”;贾平凹写,“柳月却也是熟透了的柿蛋”;钱钟书写方鸿渐初见唐晓芙,“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
电影[喜福会],林萧举起刀,挑衅一样看了莺莺一眼,大喊“切瓜”,一刀劈两半。不算完,还赤手伸进去掏出瓜肉来舔。莺莺本在品茶,看到这一幕笑出声来,骂:“狗屁!”
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不可细说,但也处处用西瓜作隐喻,像拨开女人优雅端庄的小缝,露出里面半沙不沙的红瓤。
粘稠滑腻的液体也可用作性隐喻。
宫泽理惠拍[胶片之恋],演一个妩媚女郎,煮鸡蛋的时长精确到12分30秒,再用一双涂了蔻丹的手指剥蛋壳,不顾一嘴耀目的口红咬下去,蛋黄淌出来,不擦,而是吻住。
寻常人吃不出这种感觉,为什么?杜拉斯一针见血,“就是因为没有把欲念激发出来。”
但艾玛纽尔·塞尼耶不必激发,她本身即欲念。拍[苦月亮],浴袍子敞开,喝了牛奶却不吞咽,而是张开嘴,任由淌出来,顺着脖颈向下,漫过自己的杏仁与无花果。
[爱你九周半],金·贝辛格爱上风流倜傥的股票经纪,越陷越深,将牛奶泼在脸上,如惊涛骇浪兜头浇下,却叫人越看越来瘾的。
还有[花样年华],香港湿闷的夏天,张曼玉的苏丽珍穿旗袍,扣得紧紧,总要随身带一块手帕,因为脖颈间总是香汗淋漓。
梁朝伟的周慕云来了:“还没谢谢你的芝麻糊。”苏丽珍客气:“反正我正好煮了。”话题结束,但周慕云不打算走,有些没话讨话,“说起来真巧,那天我刚好想吃芝麻糊。”
“是吗?”苏丽珍当然知道,她根本就是故意煮的,但还是避开眼神,心里头一场海啸,表面却云淡风轻,“真巧啊。”
情到深处,化为一碗烫嘴的芝麻糊,湿漉滑腻,夏天里吃得大汗淋漓。
张曼玉可真是美极了,丰富极了,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凝聚了所有的挣扎与丘壑。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甜蜜蜜]。
她是从内地到香港讨生活的李翘,最大的乐趣是看到存款数字上涨,却并不贪,不过想要两间屋,一间给母亲,一间给自己。
大年夜,她跟黎小军睡在一起——这个单纯的男人,没坐过自动扶梯,对麦当劳好奇,看到她用BB机会忍不住竖大拇指,“你真行。”还有就是,他牵挂内地的女友小婷。
后来,李翘的店铺开张,黎小军带着小婷参加开业典礼,李翘见了,倚着门跟他聊,不停地说“我好饿”。然后,就对着镜头一直吃,一直吃,把整盘蛋糕香肠都吃完了。
她还是喜欢他的,喜欢到要把他吞进肚子里,但她知道,他不属于她了。不过没关系,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就等于跟他做了一年的爱,就当没有输。
其他
回到教室以后,陈念发现椅子上多了一洼红墨水,触目到让人喉咙锁紧,像月经。
我想起格林兄弟的《小红帽》,开头便是祖母送了孙女一顶红色的天鹅绒帽子,据说是初潮和性的象征。《使女的故事》中,使女们身穿红色,则象征诞子时的出血。
都是女人羞于启齿的尴尬时刻。
所以[亚伯拉罕山谷]中,少女用花朵比喻自己的那里。她想和一个男人做■,于是抓住一朵花,把中指伸进花芯,轻轻游动。
©️[亚伯拉罕山谷]
但相比较来说,男人的更好隐喻一些。
如[霸王别姬]里的烟袋锅子;[罗生门]中瞧见美妇人之后,强盗无意间执起的剑;[阳光灿烂的日子],马小军偷偷溜进了米兰的房间,打量四周时,用的长筒望远镜。
在[少年的你]里,这个望远镜变成了烟。
陈念拉起帘子洗澡,刘北山在屋外等着,大特写经过他抽烟的嘴,倒不像吸,反而像吻的,然后向上轻轻喷了长长一缕烟。
[白日焰火]里也用烟隐喻过,就在吴志贞被警察带走之后,张自力站在楼顶,疯狂地点燃焰火,疯狂地发射,射得很高很远。
这部电影还有一种性隐喻,出现在开场。
张自力跟前妻在小旅馆里做■,白色的床单上突然爬来一只瓢虫——这是昆虫界的“■爱机器”,一天可以进行长达9小时的交■。
[少年的你]则是用的金鱼。
刘北山目不转睛望着陈念,陈念目不转睛盯着金鱼。金鱼多子,所以这种花花绿绿的水栖动物,是东亚电影最常见的性隐喻。
如[花魁],背景是江户时期艺伎云集的吉原游郭,这里的男女每次云雨,镜头都会转向水池里的金鱼。它们怀卵量大,繁殖力强,在水里不断扑腾乱跳,像男女躁动的心。
[阳光灿烂的日子]用的是折扇。
米兰洗完头发,随意盘起来,有些扎不上的碎发还滴着水,但她不在乎,就这样跟马小军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问他“喜欢冬妮娅吗”,边问边摇扇子,荡出来的风吹起了她穿的月白小短衫,内衣若隐若现。
[纯真年代]里的性隐喻是手套。
刘易斯演的纽伦,娶了白玫瑰,又对红玫瑰念念不忘,于是私会于马车,抽丝剥茧一样褪去红玫瑰的手套,像一点点脱掉她的衣裳。
明明没有任何裸露,可霎时,一对男女赤条条云雨正炽的画面呼之欲出。
[一树梨花压海棠]则有洛丽塔趴在草地上翘腿的一幕,喷水器打湿了她的裙子,洇出了内衣的轮廓,可她浑然不觉,继续看书。
于是人到中年的韩拔“只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种身体上的性隐喻,[少年的你]也有。
陈念洗完澡出来,套了件刘北山的短袖衫,大,愈加显得她细胳膊细腿。
刘北山在门外听见水停,迫不及待进了门来,刚好撞见这一幕,腿脚突然不听使唤,贸贸然走上前,惹得陈念像是受惊的鹿,吓得踉跄后退了一步。
但刘北山什么都没做,眼睛从陈念趿着人字拖的脚背移到小腿,拧开扁平的药膏盖子,食指伸进去捻了一点,替她填了疮口。
我从来不知道,人是只用手脚就可以把“欲言又止”四个字演出来的。
所谓性隐喻就是这样,能不能在一起不重要,床上的无尽缠绵不重要,他假意迎合还是强硬进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此之前,两人从眼角眉梢、吃饭喝水、谈天说地中的徘徊,揣测,试探。
我想起有人评电影[最好的时光]: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和你上床,你们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上床,但不知道你们会在哪一天上床,这就是最好的时光。
参考资料:
[1] 食色“性”也:那些日常小物里的性隐喻食,果壳精选,2015.02.01
[2] 性隐喻,少即是多,Sir电影,2017.09.19
[3] 解读《白日焰火》中的性隐喻,影视杂谈,2016.12.01
[4] 【喜福会】莺莺(俞飞鸿)&林肖——缘起缘灭,哔哩哔哩,2018.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