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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談錢鍾書先生

余英時 文字研究 2021-10-27

余英時:談錢鍾書先生

 

余英時先生


採訪者:傅傑《東方早報》

 

199812月,錢鍾書先生駕鶴西去之際,時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講座教授的余英時先生發表《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回憶了他與錢先生的交往,文末寫道:

 

默存先生已優入立言不朽之城域,像我這樣的文學門外漢,是不配說任何讚美的話的,所以我只好默而存之。我讀先生的書,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說,自然感受很深。我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補寫。

 

時隔十年,余先生的希望還未兌現。2007年耶誕節前夕,在普林斯頓綠樹掩映的余府,我們有機會聽余先生繼續談論錢鍾書先生。這裡刊佈的是余先生談話的一部分。

 


傅:在錢先生的後半生,有很多知識份子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不再有好的生存環境了,但錢先生既基本上不被政治運動灼傷,又保持著自己的人格獨立,這應該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例子。

 

余:我想這個原因很複雜,首先他是中年一代的知識人——我不叫知識份子,我叫知識人。老一輩中比較出名的學者,或者政治上活躍的很容易被注意,或者被批判,而他沒有這樣的問題。

 

第二他與政治毫無牽涉,他與國民黨沒有任何關係,除了幫中央圖書館編過英文雜誌以外,找不出他有政治聯繫來。所以他也不是政治上有問題的人。

 

第三他到了北京以後,先是在清華,後來到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這個對他來講是一個避風港。因爲研究所可以沒有學生,可以避免許多困擾。後來他參加了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翻譯委員會,在政治上比較安全,沒有什麼東西會騷擾到他。當然他會感受到各種風浪,最重要的一點當然就是他有自己的價值系統跟思想,也可以說思想系統都已經確定了,不會因爲政治局面改變、新的意識形態有強烈的要求,他就要去適應。他基本上不大適應的。

 


他也不是說完全不適應,就是說適應得不大看得見。比如說他在《宋詩選注》的序言中,當然要適應當時的情況。他很聰明,他就引用一些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而他後來在這裡親自和我說,他引的話,幾乎都是常識,所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東西。這就是說他也能保護自己,也能夠知道怎樣明哲保身。這幾種原因加起來,他可以繼續做他自己早年開始的工作。

 

他晚年寫的《管錐編》四大本,上百萬言,都是他讀書筆記整理出來的,跟早年寫《談藝錄》基本上是一個路數。所以我覺得錢先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在事變中怎麼樣適應,而同時能夠保持自己原有的價值系統、原有的原則,不會做出很不好看的樣子,或者像馮友蘭那樣一再罵自己,他都沒有做過。這就是他能夠繼續不斷的學問,繼續做學問。只要你沒有別的任務了,他就可以整理他的筆記。

 

傅:他寫《談藝錄》的時候還很年輕,也就三十出頭,在那個時候他差不多就已經確立了他一生的學術風格?

 

余:他早年就以聰明著稱,他小時候,我的老師錢穆看見他父親叫他背書,他很小就在他的父親督促之下念了很多書,而且他真正念通了。所以他真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不會說一個新的學說出現他就震動,他不容易動。這個東西能保持到最後也是因爲早年有這個深厚的根基,他到清華的時候,各種文集他看得相當多,英文也看得相當多。他也通拉丁文,也通法文,也通德文。他有許多管道吸收思想,所以不會爲一種學說所俘虜。因爲我們普通人常常會被一種思想所俘虜,也並不是那個思想力量大,而是那個思想背後有更大的現實的力量支持。他能夠在這種情況之下,保持自己的獨立精神,就靠他早年念書的結果。

 

傅:一直有人在說,他的《管錐編》也好,《談藝錄》也好,寫的都是片段,他沒有建立自己很完整的體系,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余:我知道這是通常對他的批評,我最近看到有個人引過葉公超一個評論,說錢鍾書的問題,是他滿地都是散錢沒有串起來。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另外我要給他做個解釋,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統,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說黑格爾造一個大系統,他自己也不能住進去,旁邊還要造個小房子自己住。這個大系統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認爲他基本上就不是講求系統性的人。如果我們用西方的觀點,以撒亞·伯林——也是牛津大學的——講了有兩種人,一種是狐狸,樣樣都知道,這就是錢鍾書;一種刺蝟,刺蝟一定要造一個大東西,這個大東西在哲學上講就是系統,文學上也可能稱它是文學系統文學理論,這個東西錢鍾書都沒有興趣。他捕捉的是一種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來很可觀,就是這樣說他是有許多散錢,沒有整個串成一串,可是他有很多小小的串子,串起來的,那些還是有用的,而且是永遠有用的。換句話說就是所謂大系統,往往沒有幾年,就被人丟掉了,就忘記了。你留下真貨,還是有用的。所以《管錐編》還是繼續有它的價值。

 

同時他的治學方向,可以說早年接受晚清遺老的影響太深,就是專門在小的地方,精到的地方,要跟人家較勝負,要超過別人。他是非常好強的人,總要知人所不知。知人所不知不能在大系統上發揮,只能在小的地方:我知道這個典故,這個典故最早出現在什麼地方;這個詩人人都知道是某某人的,出在哪一篇,這是中國考證學派的影響,因爲他父親錢基博先生還是受老派的影響,所以他很早就跟像陳石遺那樣的老一輩談詩論藝,二十歲左右就已經迷上遺老那一套訓詁啊、找出處在什麼地方啊這些別人不大注意的東西,他要在這個上面求勝。

 

求勝只能在這些小的點上求勝負,大的地方講不清楚的。你一套我一套,也沒有人能夠評判的。他後來走的路子是中國傳統的、清朝人發展的一種筆記爲主的著作,如《日知錄》,或者更早一點的像南宋末年王應麟的《困學紀聞》。他們這些筆記都是非常有原創性的。陳援庵先生就說清朝人的筆記就等於一瓢奶粉,你要拿熱水一沖,就是一杯很好的牛奶了。現代人都從《日知錄》這裡面找一兩條,然後再去發展再去發揮,再加水分,那就變成一杯牛奶。現在的論文或者專書,往往也不過是古人筆記的一條兩條。

 

所以從這個上面看,錢鍾書的遺產學術價值永遠是有用的,但是他確實沒有一個大系統。他是注重小的結果,較少注重大判斷,大判斷他不是很在意的。他偶爾也有一些大判斷,比如論中國詩與中國畫有兩種相反的途徑,不過這樣的東西不多。

 

他主要的貢獻都是筆記式的。筆記式有一個好處,就像《管錐編》你可以說是讀書筆記,而且是以書爲本體爲本位,他不需要有個架構。現代在西方學術或者在中國學術,多半要求你有一個結構,你自己要提供一個結構,這個結構往往是創造性的。這個結構好,就可以把許多不同的東西放進來。但是他自己不要結構,他以書爲結構,他講《周易》就以《周易》爲結構,講《左傳》就以《左傳》爲結構,在這裡面找我可以用的地方,可以發揮的地方。不但是把它原原本本的,原來的意思精益求精,講得非常精到,同時還要牽扯到西方,他跟西方的比較溝通,這是他從《談藝錄》裡面,已經開始的工作,就是所謂二西之書:一個是佛教的西方印度,所以他裡面用佛教的、禪宗的東西也很多;另一方面當然是西方的哲學文學,各種各樣的東西,跟中國拉在一起的時候,他把它抓在一處,你可以看出來這個東西不光是中國有,外國也有這樣的想法,也有某種表現。也可以說,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處。他很少講相異之處,相異之處,就是要講一個大的背景,大的架構。

 

所以他可以避免這種大的判斷,也可以少給人家攻擊的餘地,你沒法攻擊他,他根本不講那一套。他講同不講異,至少異講得很少,我幾乎找不到他講中西相異的地方。因爲相異的地方很難講。某一個典故中國人用,西方人也用,是吧?月亮象徵什麼東西,這個都可能找到共同之處的。所以就是把中西貫穿起來,這個貫穿起來後面,其實還有一個假定,這個假定就是說中國文化西方文化,你不能把它看成是絕然不同的。這本身是有很大意義的,因爲現代人往往要強調,我們中國文化有什麼特殊性。如果真要追究這個特殊性在哪裡,你又說不出來。但是錢鍾書至少用實際的成績證明了這一點,光說這一句話很容易,但是怎麼樣相同,錢鍾書是千百萬的例子去找了。

 

傅:有學者批評錢鍾書先生缺乏問題意識,您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余:問題意識是西方的觀念,實際上是這個觀念十九世紀早就有了。錢鍾書不是沒有問題意識,他把一個問題意識往往打散掉了,打散掉後往往變成許多小的問題。一般的讀者接不上,因爲他沒有這個知識背景,不知道他講的是什麼東西。很坦白地說,有些可能是讀者的程度問題,而不是錢鍾書本人的問題。我認爲他有問題意識,不過是他的問題表現方式,不是一個,做大塊文章。因爲他要講的,一般人常識知道的問題他都不提的。那最後只能追到幾個很尖端的點上去談問題。一般人哪能個個都有他的背景,就一下子跳到尖端?所以就根本不知道他談的是什麼東西。我不認爲這樣的批評是能夠把錢鍾書的價值減低,他有他的問題意識。不過你自己沒有這個程度,到不了他的問題上面去,他的問題層面比你高。換句話說,在他提出並解決問題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問題。

 

傅:現在不少人在研究錢鍾書,形成所謂錢學。

 

余:我認爲錢學很難研究,因爲他是沒有一定形狀的,你怎麼去研究他?現在我看有些研究的人只是說他看不起人,罵別人,用各種方式罵。那對錢鍾書並不是很合適的一種研究方式,可能使人將來對錢鍾書發生很大的誤解,甚至於產生很大的反感,以爲錢先生就是專挑別人的毛病。

 

有人講讀書有幾種方式,一種是你在書裡面看別人的好處,這樣你就得到益處。另外一個方式你看別人的書,盡挑毛病,百孔千瘡。如果兩個不同的人念書,一個是在裡面找他的好處,再壞的書也有好處,也有所得;反過來說再好的書也有毛病。一個人專門找毛病,一個人專門看長處,結果下來,找長處的人得到的是正面的東西,找壞處的人得到的是負面的東西,不過說這個人錯了,這個也沒有看見,那個也沒有看見,那樣反而顯得小氣。

 

清朝初年,像閻若璩知識淵博,樣樣都知道的,可是後來全祖望罵他,他因爲自負淵博,反而顯得自己很陋,那就變成陋儒了。所以這位大學問家雖然樣樣都知道,什麼典故都知道,清人反而認爲他是陋儒。我想錢鍾書不是陋儒,他超過了這個境界,他忍不住要諷刺別人的地方是有的,但是你要把這些東西都給他拼命宣揚出來,那最終無非證明他博聞強記,比別人更高一籌,不能證明他實踐中一定高。這樣的研究方式是對錢鍾書的恭維還是傷害,那就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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