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元:【漢字賦】
【漢字賦】
王文元先生
初,混沌开而汉字生。不知其母,托仓颉氏以使其有宗。或可备一说,然不足信也。《淮南子·本经训》载,汉字出,鬼因之泣,粟因之降。何意?汉字受冥界之托,忠人间之事,鬼妒其异也。“文”、“字”原本二物。《周易》以“物相杂”为文之本意,《论语》以文采为文之本意,《国策》以“形式”为文之本意,段玉裁以“独体”为文之本意。文之容观因山川鸟兽自然万态而成,有当于黑格尔“以形而下象形而上”(sich bestimmten dadurch dassinnliche Scheinen der Idee)者。仓颉以“乳”(人与鸟生子曰乳)为字之本意,扬雄以“心画”为字之本意,许慎以“孳乳而寖多”为字之本意,段玉裁以“合体”为字之本意。字之容观随时事而异,蔓延无穷。
汉字奇也乎,奇不可说。听之耳惊,视之心动,思之神摇。物色之变幻,天地之气象,无不求其征。汉字灵也乎,品物难匹。物象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汉字无常,遇能者而见其灵,遇愚者而示其拙,如百里奚,常智于此而愚于彼。汉字妙也乎,众妙难及。死生契阔,祸福休咎,皆在字中。卷展字活,诵之心伏,读之解颐。汉字能也乎,永锡华裔。汉字造圣人,后人徵圣立言,遂有传统。由斯观之,非因有汉人而有汉字,实因有汉字而有汉人也。
亡汉字心物诚不能互映。汉字之箭无远不及,可说可想可视可触者皆入其彀:自然之性,造化之功,理性理智,感情感知,古今之事,功过是非,大小非靡,无有遗漏。鉴往,识今,抒怀,离骚,制经,撰集,建业,书史。昔轩辕居于“中”,以“中”名其国;尧舜尚德,以德名其政;帝王尊天,以天名其尊;僚动辄罪,以罪(通“臣”)名其职;周公得禾,以禾名其书;老子传道,以道名其说;孔子曾儒,以儒名其学;孙子善兵,以兵名其术;汉武得鼎,以鼎名其年;司马著史,以“史”名其作……如此罗列,三日亦难尽什一也。
特类异族,本不相慕,然域外称善汉字久矣。耶稣会传教士白晋氏、李明氏皆慕向汉字者,以为汉字乃上帝所赐“初民语言”,惠中国而泽四方。初,人造“城”与“巴别塔”而怒上,上将人驱散为七十一支(另说七十二支),令各说各话,以钝其能。华人沿用“初民语言”如旧,异族多用表音文字。自斯始,中国文学辉煌,他族莫之能追。造化专宠汉字,故赋汉字万千形态也。
文字百种,惟汉字以“表意”为能。寰宇之内,可颉颃汉字者,苏美尔之楔形文字、埃及之圣书文字,然皆死,惟汉字经沧桑仍活。华族历千年而不离析,推汉字凝聚之功也。设使其亡,“中国”不知几国置鼎、几部称族,断难聚而坐大、势成泱泱豪国。再者,震旦百姓,喜移风,尚易俗,自古好变。其风物百十年必有更替,以至衣无华人之服,膳无华人之食,乐无华人之曲,住无华人之居。文明虽成一统,然无恒物证之。惟汉字寿考,华人依汉字守德以固,文化恃汉字立言以传。
文言文置汉字于雅境,柔杂多为一统。炎黄子孙,口虽俚语,书则雅词。口俗笔雅,遂有“口”、“书”二体,各行其道。神州地广,各操方言,字落纸帛,差异立除,地无分南北,人不论东西,琅琅而诵,并无阻滞。言吐各属一乡,书契则为同族。何者?汉字栖于文言,得其所也。夫文言文体,其“文”灿灿,其“质”玄玄。习其规则,用之如履平地。若夫西文文献,传百年读之必涩,汉字文献,传千年读之犹畅。四海之内,读千年者,惟汉字文献耳。汉字之于华人犹舟之于爱基斯摩人、马之于鞑靼人也。言华人传统由汉字而来,虽不中的心,必在靶上。
汉字立而历史生,历史生而文化繁,文化繁而民族衍,民族衍而蛟龙生。华人向以龙自况,吾亦以为是。龙本神物,时腾跃天衢,时韬光养性。世人皆以为华人似龙,故以龙喻之。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教华人以能者汉字也,汉字者龙也。先有文书呈龙蛇之状,而后有龙也。写文章,吟六吕,屈伸吐纳,腾骧隐形,沉思凝虑,遥接万里。文字无翼,无翼而飞;词章有容,有容乃大!徵羽高亢,宫商低沉,得美之真;与风停歇,与波上下,中道之的。物华之实,冥想之虚,皆为汉字所容。比芳茝无以显其瑰丽,喻琼楼无以示其堂皇。老庄以汉字齐物,孔孟以汉字养心,班马以汉字治史,三曹以汉字“经国”,李杜以汉字弄才,韩苏以汉字造美,雪芹以汉字呕血……此皆汉字之玩家也。文化、品性、审美、好恶皆系于汉字。吾族之国民性,有汉字而后始然耳。汉字衍而华夏衍,汉字荣而华夏荣,汉字美而华人美。所谓字如其人也。华人之道德、追求、审美、价值无不假于汉字。中国士大夫以写作试高下,强西人以“角斗”定输赢者多矣。
汉字饬人以教化。道德隐于其内,教化显于其外,人因之齐,物因之美,族因之昌。立德而后立言,沐浴而后写作,此乃“汉字教”教规也。文字铺陈而道德立,文采成章而教化显。怀文抱质岂为独步当朝,悬梁刺股皆为芳名永驻。
汉字教人以御术。华人世代经营汉字,其殿堂巍峨入天,非大师不能登堂。志酣文畅情饱意满者可以为式。
汉字教人以仙术。以汉字为坐骑上可抵天池,下可达地府;大触弘宇,小入无间;显则有形,隐则无迹;张则腾骧,弛则如睡;乐则凤鸣,悲则龙吼……一字一天象,一象一精灵,一灵一性格。
天地存乎太虚,立乎阴阳。太虚存,阴阳立,而后万象生:苍苍山峦,泱泱河川,莹莹冰雪,岚岚雾气,蓊蓊林木,灿灿花草,巉巉巨石,凶凶走兽,朗朗乾坤,英英人物……无不入汉字视野;望远伤怀,登高流盼,悠悠归古,飘飘登仙,扼腕抵掌,吞吐山河,思来不竭,兴往不尽,感物思人,涕流滂濞……有不以汉字收束者乎?
乌呼。大千万象,貌相声色,目可视之,耳可闻之,肤可感之,无汉字不能定乎形,寓乎状,存乎心,传乎史。由此观之,汉字诚治虚愈幻、还浊于清之灵物也。字入目,目传心,心丰而满,犹食物充于腹。执是之故,中国士大夫世代以治汉字为务也。
戊戌以降,时局陡变,国人因兵败国衰恨及文言,遂废除之。此举殃及科举、私塾诸文化形态。数千年汉字统绪戛然而止,倏忽之间,口、书合为同物。国人学西文而得其藩篱,弃文言而失其精华。学仙不成反而速死,美文饥荒生焉。
狂潮过后,异象必出。今,白话独霸文坛,俯仰之间,是非已颠。怀璧弃璧,捡拾土缶。身为灵长,守情不如丹顶鹤,忠贞弗若信天翁。悲夫,无言而有愤焉。然洒泪感喟、顿足呼天而不能回也。
白话体直捷简明,适于科学论文。然科学不能覆盖艺术。艺术须乘文言之龙,以屈伸腾跃。文言白话,各擅胜场,理应同存。文言无立锥之地,传统赓续则难也。非吾恶白话,自有其重弊也。以白话沟通声气,堪;以其作美文,难。盖因白话重于表音,轻于达意也。华夏美文不能栖于白话,犹鸾凤之鸣不能合于子规也。
复兴文言文体,意义遥为深远。任凭畏听美言之风泛滥,文质之间屏障峰起。泱泱华夏,美文断绝,复有何面见先人乎。况“文白之辨”非限于美丑,亦关涉立言立德之大事耳。夫“立言”者必有判,无判无以立。文言文者,以雅判文,文乃立;白话文者,以俗判文,文难立也。文不立,又岂能妄言“文章”乎?
文言虽好,已成黄花。文言已非华夏士大夫之能,白话俗流淹没文坛,汉字优势去半,汉人不复重汉字表意之功,惟重其表音之能。常人读古人美文,无慎终追远之意,有恍若隔世之感。嗟乎,何痛何伤如此之剧耶?
惆英华之殂落,怅文言之远逝。游鸿独吟,孤鹤寒啸。吾之悲状,不可名也。翻阅古籍,回眸前尘,汉字何其辉煌。复观今之文章,缺文少采,贫滋乏味。文言已成忆乡之客,惟我痴之,颇似儿时游戏,游时乐极,待玩友兽散,黄尘曝日,定睛再观,孑孑一人矣。
思美人也,过度必癫;弄汉字也,入情必狂。吾喜洋洋则驭汉字,振翼云汉,冲入天衢,以星为弹,以月为弓,以日为鸟,弹射玄鸟以为嬉,兴致酣极,无与伦比;悲戚戚则隐身藏形,遁入地府,阎罗狰狞,群魔乱舞,刀山火海,惨象割心,目不忍睹。每每笔罢良久,吾方神清,汉字弄人乎!
静而思之,人生乘白驹寄逆旅,不若乘寄于汉字矣!生而难得百年,况百年亦弹指矣。万事万象,无停无顿,过则无踪,逝则永灭,弗能常驻。惟汉字载时载空,载有载无,载恩载德,载怨载恨,载歌载志,载心载思,载实载虚,载神载人,载惆载怅,载欢载奔,载得载失,载生载死。拳拳之心,謇謇之言,可以汉字志之;事之妙理,人之是非,可以汉字载之。神龟寿,不若汉字寿;江河长,莫及汉字长。
余深感汉字之奇,以为造化之宏、乾坤之险弗若汉字。常以汉字为戏,乐之不疲。弱冠以降吾常出入经史,游息诗赋,从无怠意。春日动人七情,汉字摇人魂魄。吾爱汉字,甚于红妆;思极则读,渴极则写。任世风变迁积习不改焉。
癫狂而后,惆然不已,故撰此赋,以抚胸臆。短笔秃毫,欲述神龙之能;浅智褊能,试彰汉字之妙。难矣乎?愿虽难达,虔心往之!
王文元
丙戌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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