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变老的女明星
导 读
姐姐“乘风破浪”也好,妹妹“青春有你”也罢,用年龄去划定一些更本质的流行文化问题,本就是不够妥当的;而“审美”,从来也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议题。
文 | 韩思琪
最近,《乘风破浪的姐姐》炙手可热。“骊姐”得以整合起如此高的热度与话题度,能够在热搜消失的一周里做到热度不减反增,节目撬动观众的期待是什么呢?
观众对节目戏谑的别名“兴风作浪的姐姐”——抱着“吃瓜”的心态,想围观娱乐圈版真人“宫斗”秀:手握“百花三金、大爆电影”的女艺人踏足自己并不十足擅长的领域,一张动图的时间里顺拐47次的舞台表现——像看明星大咖版的《变形记》。
演艺圈“女王”之间靠实力碾压的斗艳与比拼,甚至于直接反问评委——还出于厌倦了扎堆的票选爱豆节目的“逆反”心理,“小白花”审美疲劳更想看“霸王花”。
直到第一期节目开播,“看到姐姐30+能如此美丽自信,突然不再害怕变老了”的弹幕迅速出圈,几乎成为节目公认的slogan。“可以不再害怕变老”直面年龄焦虑的打法与大众情绪完美融合了。
其实,对“无价之姐”的追捧是对价值空缺反弹式的补偿,这是现实世界的真实镜像:一半是中年危机的年龄焦虑,一半是对“白瘦幼”审美窄化和单一的反抗,二者指向的是一种对“熟女”审美的吁求。
国产影视的舆论场里一直存在着一个隐形的“不对称”:35岁以上的女演员被市场给予的机会很少,她们角色受限、除了绿叶式的工具人配角几乎无戏可演,一边却是舆论场里“天下苦傻白甜久已”的怨声。市场说观众不爱看,观众说市场太“瘸腿”。
究竟是批评舆论场还不够“下沉”,现实世界仍有更多沉默的“大多数”?还是所谓的资方、剧方与真实的观众有壁,在臆想中虚构了一个刻板印象的观影群体?亦或是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制作方将自我的个人偏好包装成了所谓的“资本选择”?问题的答案我们无从而知,但现实的困境却是真实存在的。
2019年FIRST青年电影展的闭幕式上,海清说,“我们一定会比胡歌便宜,和他一样好用”;姚晨说,“请各位导演给机会”;更早一些,杨蓉曾就“爱装嫩”的指责做出这样回应:“不是我害怕老去,而是当下的影视环境让女演员不敢老去,我们这一波30+的女演员努力维护着少女人设,不是因为我们喜欢,而是市场需要。我渴望转型,更怕转型后,我被定义为中年女演员,跟那一波我崇拜的女演员一样成了‘非常有名非常美但没有戏演’的演员”。“没有戏演”的魔咒让女明星被紧紧笼罩在“不敢变老”的恐惧中,年龄是减分项,皱纹是敌人。
目前我们多数的文艺作品,很少有真正意义上属于成熟女性的故事。女性形象在大众影视作品中是一个巨大的断裂,屏幕上在“小妞”“傻白甜少女”和婆婆妈妈之间,是大段的空白。在言情类型以外的主流剧情片中,女性角色往往是挂件或是“指标式”的存在,除了花瓶式的摆放功能,就是在剧情难以推进时用来制造矛盾冲突和危机的工具人。在都市言情或古装偶像剧里,则是魔头式的女强人、伪“大女主”和空长年纪、心智不长的中年“傻白甜”(指内心)的两分天下。
周迅演出《如懿传》15岁的青樱时,同样引爆了极大的争议,笔者当时的结论是:女演员如果没有拒绝扮嫩的勇气,那么她们就不会拥有老去的自由。但这个“自由”要由谁来赋予呢?选择的权力显然并不在她们手中。
当谈论“熟女”审美
我们在谈论什么?
对于年龄的焦虑,中年危机的感受其实不区分性别,也不只女性独有,在加速前进的社会里每个个体都有害怕被抛下的恐惧。害怕变老本质上是恐惧人生可能性的坍缩,碌碌无为、虚度年华不再有“年轻”的借口。只是女性的人到中年,尤其是步入婚姻后的生活往往被比作是一支不断下跌直至停板的股票——男性的危机是危机,有落还有起,女性的危机则是一路下坡的“巨坑”,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尤其外形上的焦虑、body shaming往往对于女性更苛刻。中生代男演员可以放任自“油”、发福,而女演员身材走形马上会成为状态不好的明证。在影视作品的想象和塑造中,“大叔”的魅力编码早已形成了一套文化,但作为独立的现代女性的美学想象几乎是塌陷的,被媒体认可和追捧的往往是少女的不老神话。在父系视角下,性感是危险的代言人,中性感是“女汉子”,成熟妇女的联想词是黄脸婆。
陈慧珊、宣萱一类港剧中拥有“熟女脸”的新时代职业女性代表,几乎是华语作品里仅存的硕果,她们可以不歇斯底里和用力过度地自我实现,而这些形象距今已近二十年。“熟女”形象的空白直接原因是没有可以对标她们阅历的剧本,也因此《乘风破浪的姐姐》的流行部分是因为观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让大家看到了30+的女性还可以怎样。毕竟,她们的身影在大众的视线中消失太久了,几乎隐形,而人们总是希望看到世上有不同的活法。
《红楼梦》里贾宝玉有一段爱“少女”的“名言”,“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为“变老”增添了一丝价值判断:少女是天真善良的象征,而成熟的妇女便滑向庸俗,这也是国人对于“熟女”欠缺审美的一重原因。
在这个层面上,“姐姐们”想要获得解放,就需要大众明白:要有所得,以天真做交换。这更需要调动深层的审美,对于复杂现实与完整人格的认同。换言之,塑造的女性角色要好看,那么创作者花费在她们与伴侣关系描写上的笔墨,要与她与社会、与竞争者、与知己挚友、与搭档伙伴种种关系同等。或者说要有女性角色的公共生活,那是不以爱情为中心、以争夺爱侣为半径的广阔人生。唯有如此,观众才能透过她们看到人生的厚度、人性的幽微,分享她们的困境与力量感,甚至找到面对现实的动力。
女导演执导的电影《送我上青云》《春潮》做的正是这样的尝试,可惜辐射范围十分有限,而在电视剧领域中几乎是空白,《不完美的她》没能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劳拉·穆尔维在分析影视创作中的“男性凝视”与女性客体位置时,曾有提议改变现状的方式之一是:让更多的女性进入行业、加入创作,这个于1975年提出的建议在今天或许仍有参考价值。影视作品角色选择的权力往往在导演、制片人、编剧的手中,据统计国内的从业状况男女比例相差悬殊,这不失为改变上述“不对称”情况的一种解决方法。
所以,是“傻白甜”的错吗?
“熟女”审美的缺位,靶子总会找到“少女感”审美。一些媒体将“傻白甜们让让,姐姐来了”标记为《乘风破浪的姐姐》对现实世界发出宣言,甚至拔高为是对“媚青文化”的一种反拨。似乎消除了“傻白甜”就可以实现“文艺复兴”,果真如此吗?
这是一种常见的逻辑错挂:把“白幼瘦”等同于资本符号和消费主义的陷阱,但主语搞错了:问题出在做选择的人,而不在被选择的对象,解放“姐姐们”不是通过打压、甚至是辱骂“妹妹们”去实现的。高呼的“不要被消费主义所裹挟”,似乎也正成为一种新的文化裹挟,尤其其中还暗含了女性的消费是物化和被物化、而男性的消费却是品味的陷阱。
我们需要的是欣赏每一个年龄阶段的魅力,青涩和成熟各有各的美,青涩时无需加速催熟自己,成熟时也无谓刻意扮嫩,而非报复性地扼杀一切少女感,否则这同样是加在女性审美上的不自由。对于青春和活力的欣赏不应被污名化为“幼态审美”。
本质上《乘风破浪的姐姐》表现的并不是变老不可怕,而是姐姐们美丽从容地变老让人觉得不可怕。观众期待对“熟女”魅力的重视,是对自信、独立、冷静、坚韧、勇敢精神品质的欣赏,希望“姐姐们”可以鼓舞更多女性不要自我放弃、自我妥协。
要小心的是,这极易滑向另一种“慕强”心理和再次标签化的刻板印象:小女孩会服从,是等待被选择,等到了年纪(拥有财富和话语权)才可以掌握选择的主动权。我们同样需要给其他类型的存在一些空间,而不是打造一把充满偏见的“你不配”的标尺去衡量他者。
少女的庸常和平淡,容纳的是无数同样平庸青春的认同、感应与投射。
姐姐们的独特锋芒,她们严密的自我控制,高度的自我实现,是刺破工业化统一标准的“独美”。
一个时代里的审美不应当由某一种形象来定义,而是多元化选择的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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