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 张传广：跳窗赶火车，为了到北京见毛主席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传广，1946年出生。1966年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下放，招工，高考，1981年武汉师范学院汉口分院中文系毕业。曾任武汉建筑工程职业学校校长，讲师。退休后曾任湖北工业大学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学院江北站负责人。

原题

文革串联事三则

作者: 张传广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文革初期，因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于是轰轰烈烈的全国性的大串联开始了。

为去北京见毛主席，我们向班干部提出了书面申请，班干部虽然批准了，但因为我们提出申请的时间太晚，已赶不上毛主席这次接见红卫兵的时间了，我只好与梅长钊同学先去了广州。

一、广州火车站遇险

从武汉到达广州，一下车就看到满墙的大字报，满街跑着宣传车，车厢两旁挂着横幅分别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高音喇叭喊着口号，还撒下一路传单。因为抢传单和看大字报，我与梅长钊同学走散了。

抢到传单后才知道，毛主席最近要在北京接见红卫兵的具体时间。我想，这次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下定决心后，两天后的中午，我问了路，乘公共汽车往火车站赶去。

到了广州火车站一打听，才知道去北京的火车要到晚上才开。于是买了馒头，灌了一瓶温开水，爬了两层楼的楼梯，又上了两道斜坡才到了候车室，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时半了，足足睡了两个多小时，精神仍特别好，于是提前吃晚饭，把馒头、水都解决了，准备晚上挤火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就完全黑了。我透过窗子往下看，只见几盏路灯在晚风中闪烁，而候车室的灯全都亮了，一片光明。

突然广播里传出：“去北京的旅客同志们，要排队准备检票进站了。”接着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

检票进站的消息，顿时在候车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个背着军用背包，戴着军帽的学生大声喊道：赶快跳窗子赶火车，不然就来不及见毛主席了。喊完后，我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扒上窗户，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我想，我平时一直坚持体育锻炼，跳窗子难不倒我，于是喊了一声“上”，我一个助跑到了窗下，一跳就扒住了窗沿，然后引体向上加翻腕就站在窗台上了。

但是往下一看，一片漆黑不见底。远处却有些许灯光，依稀停着一列火车，我猛然想到，下午是爬了两层楼的楼梯再加上两个斜坡才到的候车室。刚才透过另外的窗户看路灯时，也是有两层多楼高啊！想到这里，心中一寒，遍体生凉。正在犹豫时，只听得候车室有人喊：“你快跳啊！别耽误时间啊！”我一听，激发了争强好胜之心。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家敢往下跳，我为什么不敢？跳吧！

当时二十岁不到的我，心一横，胆一壮，就朝无边的黑暗中跳了下去。但马上觉得不对头了，似乎好长时间都没落地。正在惶恐时，突然被人牢牢抱住了。一看，原来是四位解放军战士抱住了我；我一看，还有四位解放军战士在另一边站着，准备接继续跳窗的学生。一位战士对我说：“窗户离地面有两三层楼高啊，下面还是陡坡，你们白天看也不看一下，晚上就敢往下跳？”

我吓得不敢说话。他又问我是不是要去北京见毛主席呀？我忙回答是。他朝我屁股就是一巴掌，然后往前边一指说，那列火车就是去北京的，赶快跑，快开车了，混小子！那时我真不懂事，连一声谢都没说就头也不回往前冲去，耳边还听到一声喊，“乖乖隆的冬，又跳下了一个。”

上了火车，先是很高兴，但坐定了后越想越害怕。肯定前几日就有学生跳窗摔伤过，有关部门才派解放军来保护的。若不是解放军战士在两旁保护，真不知要摔伤、摔残多少学生啊！想到之前自己的冲动鲁莽和会酿成的惨祸，真是不寒而栗！同时心中也升起了对解放军的无限感激和崇敬之情。

酷暑严冬，花开之晨，月明之夜，解放军都在默默地保卫着祖国，默默地守护着人民，他们不愧是最可爱的人。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文革虽乱，但解放军未乱，这是形乱而神未乱，所以天下才未乱啊！

二、听北京佟大叔谈成份

由于去北京的火车速度慢，还走走停停，虽然到了北京还是没有赶上毛主席接见，只有等下次了。负责接待外地红卫兵进京的人员把我安置在北京大山子王爷坟的一个村子里姓佟的大叔家去住，等待下次毛主席接见。

佟大叔出身贫农，还是个复员军人。佟大叔家有三口人，大叔、大娘，还有个四岁的小姑娘叫小红。大叔、大娘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称我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小客人。我非常感动。吃完午饭后，大叔大娘跟我拉起了家常。大叔问我祖父是干什么的，我一听，这是要查三代了，于是有些紧张地说是修钟表的。大叔马上说：那是个手艺人，是我们劳动人民啊！他又问我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是教书的。大叔称赞道：当老师好啊！教书育人，为祖国培养人才，是非常光荣的工作啊！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啊！老师也是我们劳动人民的一员啊！

我听到佟大叔对祖父和父亲的肯定，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啊！小手工业者的祖父被污蔑为资本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教书几十年，被评为湖北省唯一的一级物理教师的父亲却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想到祖父和父亲蒙受的冤屈以及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加入不了共青团，我一下握住佟大叔的手说：谢谢啊！谢谢你为我的祖父、父亲说了公道话啊！大叔，大娘得知了我祖父、父亲的情况后，开导我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总有弄清楚的那一天。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啊？”小红一下跑到我跟前问道。听到这脆生生的京腔、看着小红粉红的脸、睫毛长长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我忍不住一下把她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蛋，可爱的小红却用她穿的红兜兜为我擦去了眼泪，我感动得一下把小红高高举起三次喊道：我们的小红好美丽，好聪明，好可爱啊！顿时家中一片笑声，小红“咯咯咯”的笑声更是悦耳动听。

接下来的几天，白天我去看大字报并且抢了许多红红绿绿的传单带回去给大叔大娘看。晚饭后就给小红讲故事或看小红唱歌跳舞，看小红唱歌跳舞是一大乐事。她表演前要我们先鼓掌，然后才开始表演。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幼儿园老师说的，先鼓掌，后欣赏。大叔大娘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我却笑得直不起腰来，马上与大叔大娘一起鼓掌。第一天她表演的是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她边唱边跳，还蛮像那回事的。演出结束后，她又提醒我们说，鼓掌、鼓掌、鼓掌！第二天表演的是《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点着要我唱、她跳。表演完后除了鼓掌外，还要我把她举高三次，家中笑声不断。

我终于见到了毛主席，遗憾的是距离有点远。接见完毕后，我与大叔、大娘、可爱的小红依依惜别了。大娘为我烙了几张大饼，包上了大葱装在我的书包里。她抱着小红和大叔倚在门框上送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小红不停地哭着喊着：大哥哥！大哥哥！和我三步一回头的情景……

三、株州受困，铁路哥嫂施援手

离开北京后，我又乘车到了上海。上海比广州还要乱。高楼上抛下的不仅是传单，甚至还有小学的珠算口诀和撕下的算术书、语文书，惹得上海人抢到手又指着高楼上的人大骂：“小赤佬！”但上面的人照撕照抛不误，而下面上当的人却前赴后继；也有上海的两派在人行道上互吐口水，骂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总之乱成一锅粥。正如作家徐迟在他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文中描述文革时说的“到处都是有组织的激动、有领导的对战、有秩序的混乱。”

我在上海休整了一天后，准备去重庆串联。到了上海火车站，上了上海到株州的火车，准备到株州转车去重庆。我好不容易从车厢的窗子爬进火车里，才发现车上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走道上到处坐的是人。只留下很窄的一条道供乘务员踮起脚行走和旅客上厕所。我又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位置站着，而且还是“金鸡独立”式。站累了，换一个脚站着，想两个脚都站着，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就这样一直站到株州。想再转车去重庆，却发现两个脚踝肿得像肉包子，非常痛。多亏了两位乘务员把我搀扶着下了车。我想重庆是去不成了，得赶紧找个旅社休息才行。我只好极慢、极慢地移动脚步，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出了站。

出站后，人生地不熟。不知哪里有旅社，只好站着发呆。这时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走过来了。她问了我的情况，又看了看我肿着的双脚说：“到我家去住几天吧，脚肿成这样不治不行啊！我的丈夫是铁路工人。见到他，你就叫他哥哥，称我就叫嫂子吧，我儿子叫石头。”我听后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在这位嫂子的搀扶下，我慢慢地走走停停地到了她家。嫂子扶着我坐在木靠椅上，又用脚盆端了一盆温水给我洗脚、泡脚；又吩咐小石头把席子铺在地板上，再铺上棉絮，又扶着我慢慢躺下，盖上被子。可我刚一躺下，人就像虚脱了一样，睡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时，铁路哥哥已回家了。嫂子正把我的脚抱在她怀里用酒精轻轻地揉着。我想挣扎着起来，叫声哥嫂，说声感谢，却被哥哥粗壮的大手按住了说：“小兄弟，什么也别说，也别动，你嫂子正在给你揉脚呢，在我家住几天，脚好了再回武汉，出门在外，哪个没有一点困难呢？”

就这样，我在哥嫂家里，穿着哥哥宽大的衣裤，吃住了五天。白天教小石头写字，小石头终于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中午小石头就和我并排在地板上睡午觉。但他很调皮，不是朝我鼻孔中吹气，就是用细棍子挠我脚掌心，我俩基本上睡不成午觉，小石头只要听到他妈妈走过来的声音就装睡着了。嫂子清楚得很，只是不戳穿他，笑笑而已。

晚饭后，我就给哥嫂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武汉的历史及现状，以及这次去广州、北京、上海的感受和抗战时期父亲和姑妈在湖南八年的生活、工作情况；哥嫂听说我父亲、姑妈在湖南八年，连称我们相逢是缘份注定。哥嫂也讲了一些湖南及株州的民俗和古迹，也让我增长了一些知识。

五天后，我的脚完全好了，精神也养好了，第六天清晨，等我醒后，嫂子把她为我洗干净的衣裤鞋袜都让我换上。吃完早点后，嫂子对我说：“小兄弟，我就不留你了，外面很乱，你要早点回家，重庆就不要去了。跳窗子赶火车这样危险的事你这辈子再也不要做了啊！你的哥哥上班去了，他嘱咐我送你到火车站去。”说完她把洗干净的书包给我背上，告诉我包里有馒头、花卷和榨菜当中午饭吃。我连声称谢，要嫂子一定要向哥哥 转达我深深的谢意。

我牵头小石头的手，跟着嫂子一起到了火车站。小石头忽然紧紧地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我摸着小石头的头，心中也舍不得。嫂子见此情景眼圈也红了。我恭恭敬敬地向嫂子鞠了一躬，然后朝娘俩挥着手说再见，回头的一瞬间，只见嫂子牵着小石头的手两人正呆呆地望着我。我一转身就泪奔了。不久后，我的祖父、父亲都平反了，看来正义也许会迟到，但它决不会缺席。

五十四年过去了。我遥祝救我的解放军战士们、佟大叔、大娘、铁路哥嫂都还健在。小红、小石头也退休了吧。但愿他们也能记得当年的这场邂逅。

串联是特定的历史时期发生的特定事件，是永远不可复制，也不能复制的事件。通过在串联中遇到的三件事，我明白了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沉着，要牢记自身担当的责任，要树立一辈子都要扶危济困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默默守卫祖国和人民的解放军是我国的定海神针；朴实、真诚、大度、包容、扶危济困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的恩人们一直在感动着我，影响着我，每当我在帮助那些困难的人时，他们仿佛就在一旁看着我，微笑地对我点头。

2020年3月

张传广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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