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也：弃婴

Original 尔也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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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婴·郧俗漫谈之五

弃婴

——郧俗漫谈之五

文 / 尔也

我的家乡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弃婴现象时有发生。

“那家未出嫁的闺女肚子鼓起来了”

“那个闺女的肚子又‘塌’下去了”

“昨天张家妈在樊关口捡了一个‘私娃’”……

幸灾乐祸的流言蜚语，在柳丝轻拂的河边埠头上，两个女人轻声细语的新闻交流，随着“噗噗噗”的棒头捶衣声飘向远方；在日落西山凉风习习的房前屋下，三两个婆婆婶婶促膝谈心，应和着蒲扇摇来晃去的悠然节奏不胫而走……

弃婴有两种情况。一是被视作奇耻大辱的未婚先孕。

闲言碎语能杀人，养了女儿的父母最怕人家说闲话。如果父母比较老实本分，会让女儿将孩子生下来后偷偷地送人。倘若父亲传统观念顽固，脾气又坏，做母亲的就千方百计瞒着丈夫，将女儿生下的婴儿用棉衣包好，塞进一张写着出生日期、时辰的纸条，然后装进竹篮，趁天未大亮含着眼泪悄悄地将竹篮提到街头巷口……骨肉难舍，但长疼不如短痛啊！

二是有的人家总想生儿子，却一连生了几个女儿，又养不活，亦如法炮制，丢弃于街边甚至荒野。弃婴者有的还隐蔽于偏僻之处，亲眼见到孩子被人家捡走后，才含着眼泪悄然而返……

私生子大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的父母正值青春年少，两情相悦，精力充沛。或幽会于偏僻的檐前廊下，或结合于旷野荒郊，天作被地作床，鱼水合欢，极婺腾辉。如此健康而生命力旺盛的遗传基因的最优组合，能不生下优秀的后代吗？古往今来不少有成就有建树的人中龙凤，就是私生子。如使楚国强大的令尹斗子文，创建茶文化写出世界上第一部茶叶专著一一《茶经》的陆羽，就是历史上处于古郧国腹地的天门、京山一带孕育的优秀人才。

楚令尹·斗子文

唐茶圣·陆羽

天门、京山两三千年前都属于郧国的中心地带，据学者考证，郧国的都城郧城就在两县的交界处。郧国被楚国灭亡后所置的郧邑，就位于以后的竟陵大城，故乡所发生的一些事和乡风民俗都与郧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说说斗子文的故事。请看《左传.定公四年》（前824）对斗子文一事的记载：“初，若敖娶于郧，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蓄于郧，淫于郧子之女，生子文焉。郧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郧子田，见之……命之曰斗谷於菟。”

楚王熊仪（若敖）娶了郧国公的长女为王妃，生了三个儿子。熊仪去世后，长子熊坎即位，最小的儿子斗伯比尚幼，不受待见，和失势的母亲一起投奔郧国，与时任郧国君主的舅舅及舅妈一起生活了好些年。不巧的是与他的表妹，即郧国公的小女儿俗称“郧女”的青梅竹马，长年厮混，日久生情，未婚先孕。

郧国公长年在外征战，母亲看到女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非常着急。当女儿临盆后，偷偷地叫内侍将孩子包裹停当，抛弃于云梦古泽北部边沿的荒草丛中。

不几天，郧国公狩猎归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路过此地，一只受惊的老虎蹿然而逃，茅草丛中却传来了婴儿的啼叫。当兵士报告，郧国公下马查看时，发现这个肥肥胖胖眉清目秀的婴儿，嘴角还挂着老虎的乳汁，不禁大喜。暗自寻思，能被老虎哺育而成活的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乃大富大贵之人。于是高兴地抱回抚养，取名“斗谷於菟”。最后斗伯比娶了郧女，带回楚国。以后，斗伯比成了楚国一员猛将，是楚武王东征西讨灭其他小国的关键人物。

以现在的观念看，斗伯比与郧女是有悖人伦的近亲结合，却生下了无比聪明的斗子文。

“春秋无义战”。楚武王拼命开疆拓土，灭亡了不少小国，也顾不得曾经是姻亲的郧国了。公元前701年，郧楚蒲骚（今应城与京山交界处）之战，大败郧师。从此郧国国力大衰，苟延残喘数年后终于被并吞。灭郧时，王公大臣几乎统统被杀掉，唯独留下了正当青年的斗子文。有人说是看上了子文治国理政的雄才大略，其实最重要的他乃斗氏之后。斗子文确实有着治国安邦之才，沦为楚臣后一展抱负，出谋献策，为楚国消灭其他小国而逐渐强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官居令尹，成为楚国重臣。

公元前528年，楚平王灭斗氏，此时斗子文已经去世100多年；也是看在这个亲缘关系上，放了一马，唯留斗子文后裔的一支“使居郧”。后楚昭王以斗辛为郧公，居郧城，这个郧城就是后来的竟陵大城，实际上是当时楚国的一个县邑。

由此看来斗子文的出生地应该在天门和京山的交界处。湖北有好几个子文寺，安陆、云梦、应城、天门、京山都有。只有天门和京山的子文寺相距最近，一在文家墩，一在南庄村，相距只有20余里，焉知此处不是老虎哺育婴儿的地方啊？

家乡几乎尽人皆知的唐代的陆羽，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西塔寺主持智积禅师，于西湖边捡的被大雁哺育而存活的弃婴，以后成了闻名世界的茶圣。在家乡人面前就不唠叨了。

弃婴大都聪明有一定的道理，但老虎和大雁哺育，就是人们因对有才智的人的崇拜，为他们鼓吹出的神话般的光环。

天门的弃婴是比较多的，我就曾经捡到过，大家别不信。时间是1963年，我在天门福利院代课的时候。福利院坐落于龙潭湾以西，现在的船闸以东，是利用临河的祁阳会馆（也称湖南会馆）改建的。出大门就是沿河坡而下的几十级青石台阶，这就是过去湘客停放树排交易杉木的地方。每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到河边洗脸刷牙，呼吸新鲜空气，观赏上下往来的片片白帆和搬罾撒网的鱼划子，别有一番情趣。

一天早晨，起床铃一响，我翻身下床，拿起洗漱用具向河边走去。刚踏出大门，就听见婴儿的啼叫，循声望去，发现大门东边约10米处放着一个竹篮，声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的。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竹篮里用棉袄包着一个婴儿，圆溜溜的脸蛋胎毛未褪，可见出生不久，小孩胸前放着一张纸条。一切都明白了，心里不禁骂道：“狗日们图快活不计后果，想将结下的苦果推给政府！”我当然不敢作这个主，何不将孩子交给院长？

福利院不就是收养孤儿的吗？天门以往本来就没有孤儿院，只听老人们说解放前曾经有过“养济院”，是收养孤寡残疾人的。只因1959年以来的三年大灾害饿死了不少人，涌现出大批孤儿。开始以区为单位办了福利院，后孤儿不断增加，县里也办了一个。孤儿来自全县各地，200来个，办了四个班，我就在那里代四年级。还有几十个读高小、初中、高中的大孩子在其他学校。

我提着竹篮来到办公室交给蔡院长，几个老师听说捡了个孩子都跑来看稀奇，还打趣地说：“曾老师，这是引窝蛋，赶快结婚吧！”我说：“对象都没有跟谁结婚？”年纪较大的李老师与院长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估计她知道一点信息，孩子的来路肯定不远。以后听院长说，他委托对河的和平街的领导找到了丢弃孩子的人家，完璧归赵了，想将负担转嫁政府的企图终于没有得逞。

京山与天门的风俗大不相同。山区人口密度小，加上医疗卫生条件相对差些，婴儿的成活率较低，女孩子也十分金贵。自古就有着“有女不算孤”的乡谚，独生女可以招郎入赘，“假子不假孙”。由于古风长存，京山人口的地域结构比较复杂。外来人口多，宗族观念不是十分强盛，家族势力相对较弱。上门女婿只要品行端正，有能力，同样受到人们尊敬，也可以当干部。

京山也有弃婴，尽管很少，也不是重男轻女所致，大都是一些比较复杂的原因。我也遇到过一个，还招进了我打工的学校，成了我的学生。

记得是2003年暑假，我内退后在私立外国语中学打工代课几年了。这一天，我正和招生员一起在王家场招生。当我们在一户人家正与家长谈价钱准备登记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四品大相”般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要不是一只瘸腿，我还以为他是干部。

“老师们好！”他一进门就与我们打招呼：“听说你郎们的学校分数高的一分钱都不收，真有这事吗？”我说：“您的孩子叫什么？考了多少分？”“王玲，425分”。我说：“好哇，都超过一中分数线20分了，为什么不去上京一中？”“读不起啊……”他显出了无奈的尴尬。东家搬来一个凳子：“坐下，慢慢跟老师讲，他们会照顾你的。”在往下的交谈中知道了他的困境，夫妻都是残疾人，两个人只有两条好腿，不能种田，在街上做点小生意，吃了上餐愁下餐。可这个独生女很聪明，又爱读书，中考成绩不错，家里拿不出钱上一中，成天关在自己房里流眼泪。我说：“王老弟，只要分数是真实的，这个家我当了，学费、书本费、生活费全免！”因为当时私立学校多，竞争激烈，招生难度大。都想以优惠条件收几个高分学生（凡达到一中分数线的全免），三年后若考上本科，学校有了名气，就不愁生源了。我对招生员说：“查查永兴中学花名册！”打开分数册一看，王玲果然是425分，难得的好成绩啊！于是对老王说：“我是招生办主任，可以表这个态，你放心。”

这时，他的孩子也来了。老王说：“玲儿，喊老师。”孩子只笑了笑。孩子个子不大，扎着一个马尾巴，鸭蛋形面庞白里透红，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镜依然遮不住活泼而文静的神采。我对王玲说：“愿意到我们学校读书吗？”“读不起嘛，只有将就了。”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小孩说实话，心有不甘啊。我安慰她：“‘破窑出好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就这样，这个如仙鹤神鸟般的孩子，终于踏进了私立中学的蓬门柴扉。

开学了，我带她们班的地理，不是班主任。高中地理比较难学，特别是自然地理，什么地球运动，大气环流，太阳高度，难度很大，被称为“文科中的理科”。开始，学生们像听天书，云里雾里，个把月后才摸出一点名堂。王玲就不同了，几乎一听就懂，在班里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我本是科任老师，与王玲交道不多。但我是校刊《紫薇》的主编。第二个学期，校刊要出版，征集稿件。在我收到的稿件中有一篇《窗前的阳光》特别惹眼，写一个先天失明的女孩自强不息向往光明的故事。以盲姑娘在作者窗前晃来晃去的身影，隐喻激人奋进的阳光。寓意深刻，构思巧妙，稚嫩的文字中流泻着活泼。高一的学生怎么能写出如此高质量的文章？我惊呆了，一看名字一一王玲，啊，原来是她，疑问释然了。

我像捡了一个“宝”，精心修改后加上“编者按”，作为首篇发表了。刊物免费发给了每个老师和学生，大煞风景令我不解的是，没有激起一丝反响。学校里可有不少退休的中教特级、高级教师啊，难道是我凡目俗眼，误将驴粪坨坨当作金蛋蛋了吗？

京山有句谚语“观音岩的菩萨一一应远不应近”，确乎如此。第二年，王玲读高二的时候，中国小作家协会与《儿童时代》编辑部联合举办“全国中学生作文‘金葵花’大奖赛”，有关方面来函通知我校参加。因为校刊都按规定挂了号的。我也不知来者是真神还是假神，“裁缝打架一一试他一烙铁”，于是精心挑选了六篇学生作文，以《窗前的阳光》为首篇寄出去了。全国该有多少文章写得好的学生，我们算老几？压根儿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没想到暑假我在家里休息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北京的电话，说我校两个学生文章获奖了，喜报已经寄出，准备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天方夜谭啊，哪来这等好事？八成是骗人的，因为如今骗子太多了。几天后我去学校，果然收到了喜报，《窗前的阳光》获二等奖，另一篇获优秀奖，我叨光得了个“优秀辅导教师”。我还是不相信，给北京打电话，问要不要交钱？因为骗子都是要先交钱的。对方回答说“不交钱，路费自付，生活、住宿、游览都不用花钱。”看来这不像假的嘛，难道天上真的要掉个大馅饼吗？我喜滋滋地向校长回报，可校长却态度冷漠地说：“如今骗人的太多了，不要上当，学校也拿不出路费。”当头一盆冷水，淋的我直打寒颤，再也不提这事了……

获奖证书

不料一个月后收到了二等奖的500元奖金和三份“荣誉证书”，说明不是假的了。于是我也不与校长打招呼，调动校车，与王玲的班主任一起来到王家场，将500元奖金和证书交给了还在家里休息的王玲。她父母亲高兴地不亦乐乎，500元，在当时对于这个几乎穷的揭不开锅的家庭来说，可以解决多少困难啊！

正当我们与家长谈心的时候，曾经的同事方老师也来看热闹，原来他是王场人。方老师邀请我去他家喝茶，坐定后方老师说：“你知道王玲为什么这么聪明吗？”“天赋好嘛。”我不假思索地说。“有原因诺……”于是讲起了王玲的身世，原来是一个弃婴。她父亲王尚华小时候聪明伶俐，高挑的个子，浓眉大眼，人才出众，可是家里很穷。一年，爬到树上去玩，不小心跌落下来，脚踝骨骨折了，没钱送医院，以土法治疗，得了残疾。也没读什么书，十二三岁开始学裁缝手艺。由于聪明能干，手艺出众，上世纪80年代办了个缝纫社，带了几个徒弟。大徒弟刘金秀是河对岸人，结婚不到一年，混混丈夫在严打中被抓进了监狱。由于离家较远，就在师傅家借住。王师傅家里穷，又是残疾，老大无妻。一来二往，两人悄悄地好上了，还播下了爱情的种子。没料想，混混丈夫出狱了，见妻子有了身孕，不禁怒火中烧，拳脚相加，逼迫他交待。苦打成招下，道明了实情。丈夫一怒之下拿起一把刀跑到王家要行凶杀人，幸亏王场人多势众，制服了凶手。刘金秀回去了，天天挨打受骂，以泪洗面。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即将临盆，丈夫既无钱也恼恨不是自己的孩子，撒手不管。有知情人来王场通了气，王师傅立即请车送京山医院，不料是难产，通过手术产下一女婴，王师傅很花了一些钱。出院后又请车将母女送回了混混丈夫的家。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师傅还没起床，听见屋檐下有婴儿啼叫，起来一看，只见竹篮里一个胖乎乎的婴儿还在打呼噜，又惊又喜。拿起孩子胸前的纸条瞟了一眼，不禁眼泪夺眶而出。虽然没有具名，但那歪歪扭扭却透着几分清秀的字迹老王再熟悉不过了，是金秀托孤的遗书。老王觉得大事不好，立即过河往她丈夫家跑去。还没进门，就听见吵闹声哭喊声闹哄哄的。原来金秀喝农药死了，娘家兄弟来混混家大打出手，混混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王知道了情况，也不便进去自讨没趣，空洒了几滴眼泪，怀着对心上人的绵绵哀思踏上了归途……

从此后，父女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一年后，老王找了一个残疾女人，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进入90年代，裁缝业萎缩的难以维持生计了，老王不得已改行做起了小生意。

▲ 网络图片

2006年，王玲高中毕业，以较好的成绩考上了二本合肥师范学院外语系。这是京山私立中学考出的第一个本科，让我们学校玩了一回人。要是王玲家有钱能进入一中，前途是难以估量的。大学四年，王家是靠在银行工作的表姐，帮忙贷款供孩子读书的，其艰辛难以言表。

我对这个学校已经心灰意冷了。刚好孩子们想发财买了一个水库养鱼，要我去帮忙照看；于是喜不自胜，借坡下驴，去找校长辞职。校长不知从哪里获得的信息，吃惊地说：“怪不得王玲这么聪明，原来是个弃婴！”我牢骚满腹地说：“您今天才知道她聪明？一年前您是怎么对待她的获奖文章的？这么多特级、高级教师，哪一个能看出这篇文章的好？还不是我们这一级都不是的看出来了！”是的，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不可能有教师职称，是凭几篇文章应聘的。他们见我作出了成绩，是嫉妒，还是觉得我“挺”了他们的“相”呢？校长还假惺惺地挽留我，我说：“对不起，没有教师职称的人没资格在这个学校混，拜拜！”

四年后王玲毕业，应聘于京山银行，现在是一个乡镇银行的主任。已结婚生子，将残疾父母接到身边，不让他们风里雨里做小生意了。

王玲是弃婴，也不是弃婴。“女怕嫁错郎”，她母亲错嫁给混混丈夫，受尽了折磨，又不能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死前托孤，含恨自杀。王玲回到了亲生父亲的身边，老夫妻历尽千辛万苦将女儿抚养成人，悲剧变成了喜剧。

现在仍然有弃婴，未婚同居的太多，大多是通过医院用钱卖。目前，性，已经相对开放了，不算偷食禁果，为什么还要未婚先孕呢？难道是想为社会多培养几个如斗子文和陆羽这种高素质的人才吗？

2021.2.20

· 完 ·

（责编：鱼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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