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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莫砺锋:我幸运地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

莫砺锋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莫砺锋教授


      莫砺锋,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程千帆教授专攻中国古代文学,1984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是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


摘要


  • 在培养学生方面程先生是非常非常优秀的,除了学问好之外,他把培养学生看得非常重,抓得很紧,考虑得非常周到。我觉得他是抱着这样一种信念:一定要把学生培养出来才行,不会让学生马马虎虎毕业。


  • 跟程先生学习,最大的收获除了上课之外就是跟他聊天,程先生聊天没有别的内容,一聊就聊到学问上,我们聊天也不限于聊唐宋文学。让我佩服的是,程先生几乎是问不倒的,那些老先生跟现在的学者真是不一样,现在的学者有点东西就忙着倒出来,老先生们肚子里其实有很多货,但是并不急着拿出来。


  • 2000年是程先生八十八岁米寿,为了给他庆祝米寿,我正在编辑程千帆文集。按说在临终前最牵挂的应该是自己的文集,而程先生惦记的却是自己老师的日记


原题

遇到名师是缘分


插队十年看杂书


        我是1966年在苏州中学毕业,那时候,苏州中学的名字叫苏州高级中学,是一所比较有名的中学,也有一种重理轻文的倾向。百年校庆的时候回去的同学告诉我,从苏州中学出来的人后来有三十多个成了中科院院士。我毕业的时候,因为大势所趋,我当时想报考的也是工科——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和数学力学系。


        我下乡是到了苏州下面的一个县,叫太仓县,在那里种了六年的地。后来又转到了安徽的泗县。那个地方很穷,太仓虽然劳动也艰苦,但是还算得上江苏的鱼米之乡,吃的还是大米,在泗县,主食是山芋干,小麦一年一个人不到三十斤,玉米有七八十斤,很少有知青愿意到那里去。在那里我从1974年一直干到1978年。前后我在农村待了整整十年。


        在学校我的数学、物理比较好,读初中的时候,得过全县的数学竞赛冠军。原来我一直做着清华园的梦,一下子没有大学读了,感觉很失落。到了农村空闲时间还是比较多的,开始的一两年我还是想自己学一些数学、物理,后来发现没有人指点,系统的学习是不可能的。


        渐渐地读书就变得杂乱无章,凭着兴趣看一些书,兴趣逐渐转到了文科方面。


        当时能看到的书很少,能抓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那时候不像现在,当时书店里也买不到书,鲁迅全集我看了一遍,《反杜林论》《哲学的评判》一类的书,尽管不懂,也看了一遍,因为没有别的书看。后来就比较多地看了一些古文,我想法子弄到了《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记得我当时还完整地看过一本气象学的书、一本新名词词典。词典本来不是用来读的,因为没有别的书看,我也看得津津有味,一个词条一个词条地看。有一个来源让我借到了一本英语书《世界短篇小说名篇》,非常厚,我就开始学英语。


        十年插队,不能说学到了什么系统的知识,因为看得书太杂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不可能在回到理工科去了。恢复高考的时候,我犹豫了,甚至痛苦了一阵子,因为我原来中学的同学在恢复高考之后还是继续考理工科。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不考理工科改考文科。


        我觉得,那时我已经29周岁了,这个年龄学理工科已经不可能学好了。


莫砺锋(右)与导师程千帆,1980年。


成为程千帆弟子是缘分


        1977年底恢复高考,那一年的学生也就是所谓的77级。77级实际上是1978年入学,那一年我考上了安徽大学外文系,读到第二年,系里面有些同学要提前考研。我们年纪都大了,按部就班的读书觉得太慢了,还有一个诱惑就是助学金可以从本科的18块上升到36块。


        本科的时候我拿全额的助学金18块钱,正好够吃饭。


        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来是想看看南大和复旦的外国文学专业,一看,他们都要考第二外语,只好改考中文。当时对着招考目录翻来翻去,看到南大程千帆先生招收唐宋诗歌方面的研究生。当时程先生刚从武汉过来不久,是第一次招收。我觉得我在农村的时候把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的诗歌都背过了,所以就考了。


        我读硕士的时候,程先生总共带了三个同学:我的一个师兄,比我大五岁;我一个师弟,比我小五岁;我在中间。1981年年底,我完成论文答辩之后,学位条例就开始颁布了。南大就开始招博士生。因为没有经验,校方决定先从二十多个博导当中选十个人招收博士,中文系只有程千帆先生招。因为带有一定的实验性质,所以也没有公开考试,只是从本校的研究生中选拔。程先生只招了我一个。


        程先生常常说:人和人碰在一起都是缘分。的确也是缘分,当时我本来是想报考外国文学的,临时改到中国文学。选志愿时因为母亲一个人在苏州,所以我只考虑了南京和上海两个城市。


        当时我都不知道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写过什么样的著作,还以为他一直都在南大。


        稀里糊涂考来之后我才发现,真的是缘分:专业考对了,导师也选对了,程先生真是一个好老师。后来我也接触了不少其他的老师,一些老一辈学者,应该说,在古典文学领域内,在培养学生方面程先生是非常非常优秀的,除了学问好之外,他把培养学生看得非常重,抓得很紧,考虑得非常周到。我觉得他是抱着这样一种信念:一定要把学生培养出来才行,不会让学生马马虎虎毕业。


程千帆(1913—2000),著名古代文史学家、教育家,是公认的国学大师,在校雠学、历史学、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批评领域均有杰出成就。


成为第一个文学博士


        我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从报考一直到录取,从来没有跟程先生联系过。我被录取之后,到了南大和程先生第一次见面,程先生对我说:“你一封信都没有给我写过!”那个时候考生还是非常多的,那一年报考程先生的研究生就有48个,最终录取了3个。程先生跟我说考前很多人不光写信,还找到他谈,有些人还算好,带着学习笔记和自己写的文章让先生看,有些人就不太好,来的时候带了礼物……我以为程先生要骂我了,没想到程先生说:“这挺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后来我也当了导师,我也不让考生考试前来看我,也不要给我写信,在录取的时候我一定是优先录取没有跟我联系过的。


        到了南大之后,因为之前我并没有读过中文系的课程,基础比较差,所以虽然考得不错,是因为英语方面占了优势,古汉语考得也不错,英语考了96分,古汉语考了98分。这也算是种幸运,南大的古汉语考卷跟其他学校的不一样,不让考生做什么语法分析,而是给考生一段话,翻译成文言文。当时我在农村背过大量的文言文,后来跟朋友通信又用文言文来写信,所以做起来轻车熟路。


        程先生根据我这种情况,布置了很多书让我读,跟程先生前后读书的五年,真的读得很苦。为了读书,那几年我连恋爱都没有谈,很多人因为年龄大了,把这个事看得很重,就连我的妈妈也一直催我。程先生是个很严格的老师,对他来说,带学生不是让学生获得一个博士文凭,而是确实让学生以后能自己做研究。他的训练,小到字都要一笔一划写,要是潦草了他都会把作业退回来让你重抄,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写字一笔一划的习惯。


        程先生虽然严格,但是我们师生关系很融洽,他甚至没有用重话说过我。跟程先生学习,最大的收获除了上课之外就是跟他聊天,程先生聊天没有别的内容,一聊就聊到学问上,我们聊天也不限于聊唐宋文学。让我佩服的是,程先生几乎是问不倒的,那些老先生跟现在的学者真是不一样,现在的学者有点东西就忙着倒出来,老先生们肚子里其实有很多货,但是并不急着拿出来。


        1984年我博士毕业的时候,因为是文学方面的第一个博士,全国其他的地方都还没有,所以仪式很隆重,在我们学校很大的一个报告厅里进行答辩,光电视台就来了几家。关于我答辩的报道,先是通过江苏电视台报道,第二天就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答辩委员会的阵容也非常强大,有钱仲联、徐中玉、唐圭璋等先生。


        可能当时学校觉得,这是第一个博士,在质量上一定要过硬。


临终牵挂显现先生品格


        毕业之后,我跟程先生一直住在一个楼里,我在六楼,他在一楼。他的邮件一直是我帮他拿。关于程先生的经历,他自己跟我们谈得并不多,后来我到程先生从前的学校去,见到了他以前的大弟子。才知道以前的学校对他非常不好,就是匡校长把程先生请到南大之后,那个学校仍然不以为然。程先生是把学术看作生命的,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他仍然在坚持读书,还在思考一些问题。


        他到南大的时候,已经65周岁了,但是很快就出了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他在乡下劳改时思考的结果。程先生是2000年去世的,我记得,他是在5月17日犯病的,犯病之后住进医院一直到6月3日去世,神志就没有清醒过。程先生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我基本上都在医院陪着他。


        他去世之前的前两天,我回了一次家,我的师姐打电话来说程先生不断地在昏迷中叫我的名字。我赶到医院之后,程先生抓住我的手说:“我对不起我的老师黄先生。”程先生所说的黄先生就是黄侃,当时黄先生的日记正在江苏出版社排版,这是程先生在临终前最牵挂的事情。


黄侃(1886—1935),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先驱、著名语言文字学家。1905年留学日本,在东京师事章太炎,受小学、经学,为章氏门下大弟子。


        这件事让我特别感动,因为2000年是程先生八十八岁米寿,为了给他庆祝米寿,我正在编辑程千帆文集。


        按说在临终前最牵挂的应该是自己的文集,而程先生惦记的却是自己老师的日记。


        从这件事,可以看到程先生的道德人格。


原载《新京报》,版权事务请与编辑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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