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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劲桦: 梦里颐和园

杨劲桦 新三届 2020-08-25



       不管飘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当路人询问来自何方,我都毫不犹豫地答,北京。北京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长大。凄迷沉静的昆明湖水,就是夜夜萦绕在我梦里的地方。


        小时候,我家住燕京西山脚下,走路到达颐和园的北宫门只需十几分钟,坐在父亲的脚踏车上,就更快了。要说此生去过多少次颐和园,我数也数不清,千次百次总是有的。那园里处处的山石草木,檐翘亭阁,都像竖刀刻下一样定格在我少年的记忆里。



        左手拉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上山坡时,他们把手臂一悠,我就顺势圈腿朝前纵跃;走平路时自个儿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疾步小跑,一直从后湖走到石舫,坐下来看着不动的大船在水里摇。卖莲蓬的女人走了过来,妈妈拿出一角钱与她,竟换来青蓝色的一包,每个蓬头上涨满了麻麻饱饱的莲子。


        清晨的长廊上,游人稀少,我们会在那里消磨一段。父亲抬头指着廊顶上的五彩画问来问去,什么花?牡丹花。那三个人是谁?答不知道。凡不知道的,父亲就会讲个故事,什么三顾茅庐啊,封神演义,小火轮哪吒,七侠五义,各路英雄,杨家诸将,鸿门宴,大鬼小鬼阎王爷,还有好多……



        幼年时脑子干净,听了便记得,至今我还能八九不离十地看懂长廊上大部分的图画。


        颐和园很大,不同的季节我们去不同的地方。早春最迷人,烈烈阳光下的空气依然清冷,一抬眼,竟能看见残雪枯枝上闪出了金色的迎春。踏青就从排云殿走到知春坊,一路上有毛茸茸挤在一起的粉红腊梅,有开满似鸽子翅膀花的高大玉兰树,当然还有最美丽的各色芍药和牡丹。 



        夏天太热,坐在汗流浃背的父亲肩头去游泳,我穿着似癞蛤蟆泡泡的泳衣跳进湖水,一不小心脚就扎进淤泥,腿上缠绊着水草,喇喇地疼。


        秋天会去划船,躺在天高山远的摆荡里想着幼小的心事,太阳融融的暖。待穿过十七孔桥,就把船在树上系好,爬上岸去嘎吱嘎吱地踩金黄的银杏叶子,满坡满野。



        冬天当然要从后山爬上智慧海到佛香阁,满身大汗,冷风里眺望茫茫大雪覆盖着的万寿山昆明湖,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


        我曾是个喜欢流连的孩子,一会儿蹲在路边看形状不一的鹅卵石拼出各色花样,一会儿拔毛毛草编小兔子,间或去摘一片丁香树叶,放在手的合谷处拍打出砰砰的声响,随便什么破玩意儿都能让我深深地沉迷。



        妈妈每次都嫌我磨蹭,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回头一看我还坐在原地玩红衣黑点的花大姐。现在想想人生能有多少流连,一切都那么遥远,那永恒的恬静,已变成充满神奇和敬畏的境地,此情此景不再。


        文革开始后,颐和园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只是再也没有了父母相伴,也再没有过正大光明地买门票进园。那时我很小,但已经变成了野孩子,没有钱,我们就爬高高的围墙,每次都是大孩子们叠罗汉,让我先踩着她们的背和肩膀上到墙头,然后往下跳。



        墙有好几米高,我只有几岁,根本要把命豁出去才跳得下去。有一次我跳到地上疼得快要昏死过去,躺在那儿好长时间不能动弹,于是大家决定换一种进园的方式。


        冬天好办,大家趁没人时,从青龙桥运河通往昆明湖的冰上走过去;可待到春暖冰化河开,我们就只能爬上十几米高的水闸,在一脚宽的铁架上小心翼翼地走,中间有两尺宽是透明的悬空,要跨过悬空迈到另一端细细的铁架上,从对面下去。



        至今,我的脑海里还时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尤其是在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看着对面忽远忽近的铁架和脚底凌空的流水,我每次都胆颤心惊到极点,迟迟不敢,大孩子们焦急地在对面催促着,我心一横,闭眼迈了过去。


        再后来,我宁愿去爬下水沟,从狭窄的铁栏杆间的淤泥里爬进去,脸上身上全是污泥,跳到湖里洗净,穿着透湿的衣服,在太阳下晒干。



        要说还有什么最不能忘记,就是饥肠辘辘,每天都饿得头晕眼花。父母突然不知去向,没有了生活的钱,如果姐姐也在,她就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四分钱,给我买两个小小的花卷,她自己忍着不吃,就像没看见。


        为什么要去那里,可能只因为暂时忘却,我已不再去人多的地方,只呆在玉带桥无人的一带闲晃。我们最高兴的莫过于黄昏闭园时捡到游人丢弃的船只。浆在无人的湖上时快时慢地划,有的大孩子会唱起苏联忧伤的歌曲,我们坐在薄暗的水中听,湖光涟涟闪烁,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夜色降临。藉着月色的微光,隐约看见彼此脸上的落寞。



        从那时起,我就变得很不爱讲话。晚上大孩子们把我送到家门口,常常是漆黑的屋子,没有一盏点亮的灯,只有我的大老猫卧在房门口。


        那是冬日里的一天,窗外刮着七八级大风,哥哥姐姐和我,都沉浸在黯淡的静默里。哥哥突然说,我们去颐和园滑冰吧,于是我们大中小三个人,顶着呼啸的狂风,一步一艰难地从冰上走到了昆明湖。



        那时候我们滑冰,都在石舫附近找一块平整的好冰,由我哥这样滑得好的大男孩先转圈划出一片冰场,大家就在圈子里面滑,万万不可到南边的龙王庙附近,因为那边湖水冻不严,不小心就掉到冰窟窿里了。


        我姐姐先穿好自己的冰鞋,再来帮我,她让我把棉手套摘掉,压在一个大冰块底下,然后又把我的冰鞋带子系紧,嘱咐要小心,就在附近滑。话音未落,大风吹起了我的手套,我站起来就去追,风刮得我像箭一般快速朝龙王庙方向飞滑了出去。



        那时我还不太会滑冰,动不动就摔倒,也不能像别人一样漂亮地转身,嘎一下停住。我哥哥姐姐这下傻了眼,拼命大叫让我停下,可是我却不能。他们随后也跟着飞了出去,扯着嗓子狂喊。


        风越吹越紧,呼啸着,凄厉着,我们的速度愈发地快,转瞬间离龙王庙未结冰的水面越来越近,我吓得都快死了过去,这时只听见我姐姐的尖尖的声音,“跪下,快趴下……!”,我扑哧一下跪在地上,惯性又让我往前冲了一长段儿,紧接着,我姐扑到我身上,然后我哥又扑了上来,闪亮亮的湖水近在咫尺……



        我们三个人魂飞魄散,四脚八叉地仰面躺在冰上不停地喘息,狂风刮过脸颊,生生地抽着痛。真不知过了多久,我爬了起来,转身看到躺在旁边的姐姐,脸上竟满是泪水。


        哥哥说不滑了,回家。我的棉手套被风吹到了水里,我姐姐就把冰鞋带绑好,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让我像北京大街上的大爷一样,将手交叉塞在棉袄袖筒子里取暖。往回家走是顺风,大风把我们快要从地上吹了起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都在觉得后怕。



        稍微长大了点儿,我一人被送回北京读中学,周末我经常会独自去颐和园,静静地找个地方坐下,一坐就是一天,饿了会买一个蓝条包装纸的水果面包来吃。


        上大学后,读了清史,对颐和园的掌故了解得更多也更详实,每次再去,恍然间会有天长地久隔世的感觉。曾有一段,我很在意园子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和具体的地点,还一个个地寻了去。走到了王国维溺水之处,只觉得昆明湖水都湿成了离人的眼泪。



        毕业前一年的夏天,我姐姐的大学先放假,她就来北京找我,适逢我在期末考试,便让她在宿舍等。考完试寻她,却不见了踪影,直到晚上才回来。我问去了哪里?她说颐和园;又问和谁去的?答只她自己。


        2009.10.18


(原载《梦回沙河》,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10出版,小号获许可转载。图片由赵荣超、陈红兵摄影,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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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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