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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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美国好友老康
作者:顾晓阳
老康出生在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父母都是耶鲁大学教授。八十年代初来中国,在北大哲学系学中国哲学。他一米八几的高个子,永远保持着运动健将的紧实肌肉,灰褐色眼睛,大高鼻,是个一表人才的帅小伙。
那年秋天,在交道口的康乐餐馆吃饭时,小淀把他领了来。当时我大学还没毕业,“外事活动经验”很贫乏,不禁对老康肃然起敬。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连中国人民都已不明白的古老玄学,献出自己的青春,这得有多高深?
于是,我虚心下气地向他请教道:“《老子》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什么意思?”老康眨巴眨巴大眼睛,反问我:“你说呢?”我忐忑不安地就自己的粗浅理解说了几句。他又眨巴眨巴大眼睛,用手一指我:“就是你说的!”
我大喜过望,当即引老康为平生知己。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刚到中国,不要说不懂“道可道”是个啥鸟,就连普通中文对话也是“狗配猪——稀里糊涂”的。
不过,老康融入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速度极快,程度甚深。他骑一辆凤凰28大链套自行车,四九城乱窜,什么人都交。着装上配备了深灰色中式对襟上衣、懒汉鞋、军大氅,只有裤子穿他们美国咔叽布休闲裤,从不戴帽子。
他是学哲学的,跟当时北大哲学系和社科院哲学所的青年学者都烂熟。搞现代艺术的,张伟和星星画展的许多人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音乐圈子里他与瞿小松他们一度交往甚密。还认识一大帮子诗人。交往档次最低的胡同串子,可能就属我们了。
他今天听人家讨论哲学,明天参加地下艺术展览,后天跟阿坚骑车上沈阳,还要时不时请我们这帮爱占小便宜的人吃饭,忙得四脚朝天,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这样混了多年,《人民日报》还是看不明白,但那些嘎杂子琉球子的北京话,已然全部掌握住了。
他进我家的门如趟平地,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一开始管我妈叫“阿姨”,后来熟了,改叫“老太太”,最后干脆直呼其名。我看他是外宾,有时给他开瓶啤酒,他攥着酒瓶子直奔餐厅,问我妈:“王衡,有咸鸭蛋吗?”
康乐的厨师小冷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打起人家的主意,想拜师学做中国菜,小冷勉强收了。我和他去友谊商店采购,光调酒用的冰块就买了四大包。买回来,师父让他从基本功学起:刮鱼鳞。他挂上小围裙,手持破菜刀,蹲地下练,冻得双手通红。
我招来了二十多位食客,大家围上他,品头论足,把他批评得一无是处。刮鳞要刮三年满,辨味须待七年期,少壮不努力,哪能烧得黄花鱼?中国文化就是这么精深博大!旧社会,学徒三年只能给师父端屎端尿扫地笼火,改革开放后,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你又是外宾,屎尿似可缓行……大伙乱七八糟这么一通说,无非是想让老康的学艺生涯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人人弄一肚子好下水。
早年的北京友谊商店
整个八十年代,我们都把老康当成了洋大款、冤大头,变着法儿宰他。那时,在国人眼里,所有的洋人都是大款、大头,不宰白不宰。其实,老康只是个普通的穷留学生,只不过比起我们这些毛泽东的苦孩子,确实有钱。更重要的是,老康生性慷慨大方,对哥们儿义气这一套,比中国人还讲究。
长话短说,老康在北京扎了下来。他放弃学哲学,念起生意经,他的人生节奏,与舒缓的东方老道还没合上拍,嘣噔一下,竟被疾风快雨般的“中国速度”裹挟进来,跟我们的改革开放同步了。
头两年,怎么也上不了轨道,他的脑子,跟中国人和美国人都搭不到一根线上。比如他深入到河南农村,找了一帮农妇下订单,命她们缝制对襟大棉袄和缅裆大棉裤,出口美国,卖50美元一套。那些日子,他走到哪儿都穿着这身行头,很喜欢敞开怀让人观赏那五六尺长的缅裆大腰带,见者莫不大笑,像看猴儿。他问我意见,我说:“一,你的客户是美国人,我们说好不好没用。二,个人管见的话,解小手麻烦点儿。”
这样蹉跎了些时光,好不容易,西方蔓延开了艾滋病,老康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走遍大江南北,把中国生产的各类橡胶制品输往美国,那可比纯手工的棉裤棉袄受欢迎得多。
正当他生意红红火火、在中国过得有滋有味时,老康忽然发现,他周围这帮最要好的中国朋友,几乎百分百的,全要出国。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用他的话说:“你们在中国不是挺好的嘛,为什么要出国?”是啊,为什么要出国呢?我想大家都给了他答案,说法也不尽相同,但都不足以令老康的困惑释然。比如他就对我说过:“你出国不就为了挣钱吗?你来我公司工作吧,我给你和国外一样的工资。”我骂了很难听的脏字儿,骂得他一脸懵逼。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老康在中国生活几十年,了解中国越多,不懂的地方反而越多了。
我临走前,很晚了,冬天,他在我家外的胡同里大声叫门。大门锁了,门上有根断钉,他拍门时拍在断钉上,手掌扎出个眼儿,直流血。他来向我告别,送给我200美元当盘缠(也是我最大的一笔盘缠)。这是我们俩从头到尾唯一一次经济往来。
十几年后,到了21世纪,老康的这帮出国的朋友,陆陆续续,又都回来了。他们几乎个个事业有成,其中有些人,不论是捞钱的,抑或赚名的,还成了国际性人物。档次最低的如我等,好歹也有点儿事做、有个房住。那些在国内没走的,也都今非昔比,有企业家,有电影界人士,有的成了著名学者。而老康呢,却加入了当时最为时髦的一个群体——“北漂儿族”。
那阵子,普通居民楼里租住个外国人,还算是有所忌讳的新鲜事,他住在北洼路上一个单位的宿舍楼里,上下乘电梯,老有人问他:“你是哪儿的人哪?”他回答:“新疆的。”大家一起笑。
其实,他当年创办的那个公司,一直挺兴旺,每年与中国的贸易额已达两千万美元,可惜,他与美国那边的合伙人意见不合,早就裸身退出了。没有了商人身份,他的签证、收入、住所等等都变成问题。
北京一家企业曾经是他的大客户,厂长和书记成了他的哥们儿,所谓“生意不成仁义在”,人家专门腾出一间办公室,让他“过渡”了少说有一年,他白天骑着摩托车出去转悠,夜里就睡在办公桌上。
我回北京后,曾和他一起回访过,从传达室老头儿起,全厂上上下下,见他没有不笑的。他只要一开口,厂长书记截过话头来就是一顿爆骂,骂得那叫脏,几乎超过了我的水平。这种氛围,正是老康最享受的时刻,他乐得合不上口,说话舌头更僵硬了,呜噜呜噜,嘴里像含了个热寮子。
他早就跟我说过:“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们北京人,如果一见面就互相骂,肯定是最好的朋友。”他如此注重友谊,有厂长书记和传达室老头儿的笑骂在,生意失败了又算个毛?我从老康身上体悟到:这种人,生意不失败才叫怪了!
二〇〇几年的一天,我们俩在三里屯喝酒长谈。他对自己在中国的经历进行了认真回顾,这么说:“当年我来中国,本来是想当一个学者的,后来却成了商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认识了你。”“啊?!我让你当商人了吗?”“不是,是因为老跟你一块儿玩儿,不好好学习了。”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总结历史,诧异之余感到好笑,自然又是一通讽刺带挖苦,但打那儿,我知道了他心里是翻腾着一些事儿的。
他的那些朋友,依然与他好得像穿一条裤子,经常聚会。但现在反过来了,都是别人请他。北京的物价已逼近纽约,他不能再像当年那样大宴宾朋,但别人请客时,他总是计算出自己应付的那一份,硬要请客人收下。他的轴劲儿,大家早都了解,可是如此做法,还是让人觉得没有必要。
他有许多事需要朋友帮忙,大家没得说,很愿意尽力。可是关于工作方面的,我们都感到他的想法奇怪而不现实,爱莫能助。有一年冬天,他、老魏、我在颐和园快走,我忍不住了,说了他一通,我说:“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在北京认识的人多,给你介绍了多少关系呀,你自己没抓住机会。现在,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了,其他朋友各有各的事做,都没法帮你。”他听了,没说话,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
有一次我和朋友吃饭,叫上了他。朋友认识新东方的负责人,可以介绍他去教英文,一周四次,月薪一两万。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比较轻松,可以同时发展他自己想做的事。他说可以谈谈。后来那位负责人跟我的朋友说:你介绍来的美国人怎么回事?来了就说:他不喜欢教英文,他在研究企业经营管理,有新观念,要给我们新东方管理层讲课……我没把人家的反应告诉给老康。过去,我对他一向以批评教育为主,说轻说重都没关系,现在,也掂量着来了。
他开一辆北京吉普2020,开了很多年,毛病多,老得修。由此结识了一位修车厂师傅。我见过这位师傅,提起给老康修车就苦笑叹气。我问是不是车已经不能修了?师傅说:能修是能修,但他老想让我把2020修出路虎的性能来,这个就不好办了。
师傅嚅嗫不能言,但这话说得挺好。我感觉老康在许多事上,也都是这样的思路。所以,就不好办了。
中国的整个社会环境,也与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老康刚来的时候,凭着个大鼻子,就能横冲直撞,对老外的优待近于谄媚。现在,外国人已经不新鲜了,开车违章,照样开罚单。当年,老康身边的女孩子成群结队,如今的姑娘,比起鼻子,更看重钱。老康在中国度过了一个黄金时代,到头来,却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两年前,他善后了北京的一切,彻底搬回美国。算起来,他在中国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美国的,北京是他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他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只和少数朋友打了招呼。我是在他走后才听说的。我们失去了联系。偶尔,会有某个朋友告诉我,老康给他发来个电子邮件,内容却不便细说。
顾晓阳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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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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