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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 | 陈苑苑:澳洲婆婆与中国儿媳

陈苑苑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陈苑苑(凯苑),南京人,出生于上海崇明,1978年入学南京工学院无线电工程系,毕业后回母校进修自动控制工程,长于速度控制和实时控制程序设计。1988年移民澳大利亚Adelaide,1996年就读于南澳大学,毕业后做进出口贸易和民居房产投资。2013年读教育学研究生,现为澳大利亚在册数学教师。自小酷爱文学,常作随笔,在海内外媒体均有发表。 

原题
婆母,我头顶的祥云

 


 作者:陈苑苑

 
 
我一般不大相信婆媳会亲如母女。声称要如此做,或会如此做的,我总以为做作。即便这么做起来,恐怕也会有不虞之隙和求全之毁。好的婆媳一定敬相对,近相宜,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初见婆母


30年前我来到澳洲。第一次见我的婆母, 没有任何预期:丑媳妇见公婆不是,穷家攀富户也不是, 门当户对更不是。最糟糕的是语言都不通:我说英文结结巴巴, 婆母说英文带德语口音;两两照面,戏是怎么个做法,只有天晓得!好在我头脑简单, 做不得深想。我本就全无伪装,也无矫饰,便只剩得天然本色。

10月的Adelaide,春意漫漫。走出车,我站在草地沿路的一边, 望见婆母出门迎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婆母出门迎候过任何人。

我走向婆母。婆母既不端架子,也不显亲热,更没有欢呼。而当我到达她的面前时,婆母展开双臂, 将我拥入她宽大的怀抱。那一刻, 我仿佛听见婆母无声的言语:我们等了你好久!

那个温暖结实的拥抱,铺开了我异国他乡的人生安顿——从此,他乡变故乡。

我是带着儿子投奔到这个家里的。要说对我先生有几多生生死死的爱恋, 确实没有。我最明确的愿望是: “我一定要把儿子送出去。”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有宗教般的纯洁、坚定和无畏。但对我先生鲁道夫,我有全然的信任。

同婆母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婆母接受鲁道夫的请求,帮我配一副眼镜。是不是我原来眼镜惨不忍睹? 现在已想不起来了。我们是怎么去的, 怎么验光的,怎么挑选镜架的, 我也全想不起来了。配眼镜的过程应该是有些困难的, 因为我的英语都无法成句。但配回的那副眼镜, 着实漂亮。金属细架, 半无框的, 镜片和镜脚的连接处, 各有两片淡绿和黄绿的叶状水晶体, 看上去像有色宝石。

那时,我还没有眼镜属于fashion的概念,但配了一副漂亮眼镜还是高兴的。回家后大家纷纷议论, 我这才知道,这副眼镜竟花了400多澳币。若按通货膨胀计算,放到今天,就是1300澳币了。我惊讶地,不解地,甚至夹了一丝责怪地望向我的婆母:怎么会这样?

惊讶的不止是我,鲁道夫更为惊讶,因为他得付账单。婆母越俎代庖,是不是要对儿子作训示:你当厚待自己的妻子?

婆母却不理会我们的惊讶。她坦坦然将收据交到鲁道夫手上,平静而肯定地对我说:“别的东西你不需要;可眼镜, 你需要。

不少移民到此的朋友真诚地相信,因为中国比30年以前富有,所以让澳洲人对中国移民友好了。但我还是相信 ,好与不好,什么人懂得尊重他人, 尊重异族人, 和怎样的人被尊重, 怎样的民族性被尊重, 都是个人的事情。这也可能是Hrotek 家族教导我的。

后来我去读书, 还是念工程。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我没有意识到我是在以第二语言读书, 是自己离校15年后,是身为一个母亲时, 却想当然地以为我必可门门拿回优秀来。第一次成绩将我彻底惊呆。电磁感应的实验报告,  得分40%。我到现在也不能想象 ,这会是我的成绩。那段时间里学习的巨大压力,没有让我疯掉, 已是上上大吉。

那是我一生中最狼狈,却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期。没几个月工夫, 我眼见有一根白发顽强地滋长出来。周末去婆母处, 我哭兮兮地告之这一个悲哀的消息。婆母不但没有吃惊, 也没有同情;只是说,“等你读出来就不一样了。”听她一说, 我的心渐渐平复。学期结束, 功课虽不是门门秀优, 倒也不差。虽说老人可能明白凡事都要付代价, 但她对我读书的信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日后,婆母看到了我不惑之年读本科,知天命后读研究生。我忘不了婆母在我最初读书时,给与我的支持和鼓励。

琴瑟和鸣


婆母也是移民。在鲁道夫五岁时,婆母和她丈夫举家移民澳大利亚。当时二次大战结束不久, 德国依旧满目疮痍。

婆母的父亲和哥哥均为德军战死沙场。她本人也差点被落在她脚前的炸弹所吞没,是她身后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将她迅速拖后了几米, 她才捡得一条性命。那位有着强有力的臂膀的男子, 日后成了她的丈夫。其祖籍捷克也在德军服务的他并不认识她。

她丈夫是一个真正的美男子。他身着德军军装的侧面像, 俊得使人心颤。

虽然她丈夫是她的救命恩人, 但婆母并不因此降低自己的尊严。夫妻平等,是《圣经》的教诲。婆母听说捷克、波兰人酒后会对妻子动粗,故在他向她求婚之际, 婆母向未婚夫庄重要求: 你以后不允许动我一根手指。未婚夫承诺, 婚约乃结。

她丈夫手巧,会做木工活,还会建房。来到达澳洲仅仅两年后,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房子。邻居们无论是新移民还是当地人,都羡慕不已。然而,新建的房子却是家徒四壁,因为还买不起床架,床垫只得铺在地上。

丈夫把房子盖起来后,内部的事务,就是婆母操持了。婆母讲究食物,做得一手好菜,还喜欢蛋糕点心。婆母手工一流,自制灯罩、香袋、沙发靠垫等等。婆母审美品味好,尤其善于颜色搭配。简简单单的家具、物件,经她的手一安排,总是那么赏心悦目。

年轻时的婆母

她丈夫好一口酒, party 上喝了酒便流连忘返。妻子要求回家, 丈夫坚持不走。因为他妻子还不会开车,主动权在他手上。婆母自有办法。一次丈夫又不理会妻子的要求,婆母一言不发, 按她的路数行事。待到他想要回家时, 四下里人车俱无。可想他怎么个挠头搔首,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出租车。最后他不得不步行几十公里,回到家里。对晓风残月中徒步归来的丈夫,婆母并不表示心疼。追问之下,才知道婆母已不声不响考取驾照。从此以后,凡去party,或任何其他地方,总是婆母开车,则她丈夫可以狂喝烂醉,尽兴痛饮。

婆母能欣赏男性的美,但她忠实于丈夫,忠实于家庭。她也喜欢性感的男子,而且从不掩饰她的好评,哪怕在今天93岁的高龄。她对男女关系的理解,似乎自然多一点,教条少一些。

她丈夫会对其他女人有兴趣。婆母理解男人的本性, 但会加以警告: 你只可以看, 不可以碰。明确说, 如若不守此约, 我定离你而去。故而丈夫一生只敢对美人挤眉弄眼, 不曾有任何绯闻。

她深爱她的丈夫,但相信妻子对丈夫的矫治作用。

婆母80岁生日聚会


在初到澳大利亚时,夫妇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婆母又去餐馆打工,她丈夫则忙于做木工。两夫妇尽全力建设家院,同时带大两个年幼的孩子。

若干年后,他们买下一座葡萄园,悉心经营,辛勤劳作。待到退休时,他们已是儿孙满堂。

心有大爱


婆母是天蝎座。星象书上说,天蝎座用情最深。婆母深爱每一位家人,除了潜意识的本能,也有主观的努力。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婆母和她的丈夫没有任何其他亲戚。他们夫妇拥有一儿一女,儿女之下,又有八个孙辈。婆母以她的爱把一个大家保护在她的翼羽之下。

不止于此,她还将她对自己血脉的爱扩展到婚亲带来的家庭成员,以及婚姻变故后的成员身上。 一家人就难免有矛盾,特别是婚姻中的矛盾。婆母总能看清问题所在,以最合适的方式主持公道,凝聚人心。

婆母和孙女丽萨


丽萨是她最宝贝的孙女,也是家族里最得奶奶真传的晚辈。丽萨同丈夫罗杰一度分居,我们家庭内部纷纷指责罗杰。丽萨的一个弟弟很为姐姐不平,竟在脸书上公开羞辱罗杰。然而婆母却不一样。谈到夫妻关系,婆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只想得到,也应当付出。”她相信:如果夫妻之间有矛盾,绝不会仅仅是某一方的问题。她直截了当地说,“丽萨也有错。

在他们分居期间,罗杰也去看奶奶,奶奶友好相待。罗杰为奶奶料理花园,奶奶真诚感谢。罗杰希望回到丽萨身边,丽萨却坚决不答应。奶奶对罗杰说:“你要有耐心。”日后证明,“耐心”是最重要的策略。假以时日,丽萨和罗杰终于恢复关系。

在家庭关系中,最难相处的应该是婆媳关系。然而在这个家里,关系最好的恰恰是婆媳之间。鲁道夫的前妻是英国人,既漂亮,也能干。婆母也真心喜欢这儿媳。不过英国人的饭菜可说全世界最差。吃到婆母丰富的德餐,儿媳欢喜,婆母更高兴,不惜余力地为儿媳做饭菜。儿媳眼界比较高,而年轻人收入并不高,婆母大力支持。只要开口,什么都给。周围的人都说这儿媳真太幸运了。

不料,十多年后,儿媳提出了离婚。婆母自然心痛,但没有翻脸。离婚后的几十年里,前儿媳一直是婆母的常客,为的是孙辈能够享受与父母同在一起的时光。

正如被虐待者会成为虐待人者,被善待者则成为善待人者。待到鲁道夫病重,前妻也前来照料。鲁道夫过世以后,前儿媳可谓尽心尽力照顾婆母。

婆母是调节家庭关系的高手。她的高明就在:亲者疏,疏者亲。当婆母得知我同鲁道夫分居之后,她一定同鲁道夫谈过,一定指出过他的不是。婆母也定然看得出我的缺点,但我心怀宽大的婆母却没有指责过我半句。

婆母与两任儿媳


我爱儿子爱得疯疯癫癫,连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爱自己儿子如我的,大概只有婆母了。因此我和鲁道夫有约,分居一事,不得让老人知道。但一次婆母到我们家来,正巧撞见我从另一间卧室出来,分居败露。

我深知,我们的分居会令老人伤心。然而分居已成定局。在法律文件签署之前,我白纸黑字向老人表示,我永远感激Hortek一家对我们母子的恩义,我们也永远是这个家的成员。

在我50岁生日聚会上,二十多个来客,Hrotek 家占了一半,领头的当然是婆母夫妇,然后是鲁道夫、鲁道夫的孩子们,还有鲁道夫的前妻。不知内情的人,不会想到我和鲁道夫已经分居。一位知情的中国朋友不无惊讶地说,你和他们家人还是很亲嘛。是的,婆母和我是永远是婆媳。

性格性情


婆母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子,没有显赫的家庭,没有万贯家产,没有学富五车,但有着强烈的house-pride,即家庭荣誉感。她的家永远收拾得井然有序,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也许就是她干净的灵魂,博爱的情怀,和良好的素养的外延。

婆母坚强。二战后移民到此,他们要面对的如果不是种族歧视的话,大概就是种族仇恨了。澳大利亚是英国的盟国,战败国的人在战胜国的盟国做移民,该有多难堪!事实上,澳大利亚拒绝接受夫妻同为德裔的移民,但对同异族结婚的德国人,网开一面。 移民后的婆母相信,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能够创造出一片天地来。

当年工作虽不难找。由于他们语言不通,只好到农庄里去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大人在田埂工作,小孩在田头玩耍。法兰克福的居民成了阿德雷德远郊的农人。

阿德雷德市以英女王阿德雷德命名。女王阿德雷德是德国血统,以虔诚、谦逊,有尊严着称。她的魂灵应该保佑德国人吧。婆母夫妇选择的这片土地没有辜负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换来年胜一年的好日子。

婆母可以承受辛苦,但不能受辱。有时调皮的小孩上门,冲着他们叫“纳粹”。婆母会跨出门去,伸手一记耳光,并说,“去告诉你父母,叫他们来找我!” 婆母正告那些不怀善意、说三道四的当地人:“我们是付了钱来的。你们的祖先的祖先是被铐了手铐来的。”不错,澳大利亚白人的祖先,是英国的囚犯。

婆母自信。她不需要东施效颦,也从不人云亦云。婆母对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想”。倒不是我不愿意动脑筋,也不是惯于从众,而是在日常事情上我不大有主张。老人也看报,却道“最应当看的,是两行字之间的空白。”这在我刚到澳洲时,还真叫我颇费心思去理解。

老人懂得审美,欣赏性感的男人和女人。对电视上过于暴露的形象,婆母却很以为不堪,说你索性脱光罢了。白人以棕色皮肤为美,但若抹得不匀,露出白肤来,她就会嘲笑她们弄巧成拙。

婆母守规矩,这是德国的民族性。婆母该付账付账,该交税交税。开车上路,绝对遵循交通标志。我开车事故屡屡发生,尤其是在停车场:我常会蹭刮别人的车。我开车虽然小心翼翼,却因我顾不上看路标,而常常吃罚单。婆母遵纪守法,常人难以做到:60年驾龄,不曾收到过一张罚单。

婆母眼力好。她说她从未看错过人,而且总是第一眼就能看准。这便是我的幸运。她心底光明,便看到了我的平正;她心怀良善,便看到了我的稚纯。

婆母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珠碧蓝。婆母看人,总是直视对方,像要把自己的心都倾出来。她没有隐藏,没有闪烁,没有夸张,没有作假,没有阿谀,也没有嫉妒。她对你有的就是爱,就是信任。否则,她不需要同你交往。

婆母90岁


但婆母也是凡人,凡人就不完美。二战后经济困难,军队待遇稍好。军队里举行的聚会,可以带孩子去。食物不受限制,但不能带走。她先生有招数,他把鲁道夫放在童车里推进去,回家时就满载而归。而她则是他的同谋。

婆母凡事有原则。只是到了“吃”上,她老人家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她胆固醇高,但不忌肥腻;她有糖尿病,但不肯忌糖。正餐后的甜品,不可免除,每天的下午茶,糕点绝不减省。这点,我同婆母不同。一听长米减重,我瞬间从短米切换到长米,丝毫没有痛苦。

相近相知


都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相信。缘分在于千万人中,有与你相似相近的人。唯有相近,方能理解,即所谓相知。细想想,婆母与我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刚到澳洲,面对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世界,无论如何也是虎落平阳了。首先就是无法工作,所以就没有收入。从来都独立自立的我,真的不敢用钱,节俭的程度远胜大陆。我本不事奢华,但将节俭的能力提升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正是在到了澳洲之后。现在想想,婆母大约看到了我不是想用别人的钱来享受的人,与她一样。

我们都不说假话。我们有权利选择不说话,但说出的一定是真话。彼此是这样,待人也如此。信任便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说假话,哪怕是善意的,或极为细微的,叫我都很难。这于我是本性,也是习惯。对婆母,更是荣誉。

我们都很刻板。德国人以严谨和不具灵活性而着称,而我则是笨得灵活不起来。如果我每两周去看婆母,而且是在周日去;那么,我就不会换到周六去。实在不得已,我得事先通知婆母。而婆母做事绝对守时。说一点钟开饭,到时不仅饭菜一定齐备,盘碟刀叉酒具餐巾,也一应摆放好。

婆母不喜欢化妆,而且和我是同一个理论:化妆影响皮肤健康。我的成长环境里是没有妆可画的,因为穷和左,而我更是舍不得花时间。在澳洲,人们常常会问你,为什么你的皮肤这样好?我就说,因为不化妆。婆母议论周围谁的皮肤不好,则说是抹了太多的垃圾——异语同义。

在用钱上,我们也相似。今天司空见惯的超前消费,婆母从不喜欢。她只买她买得起的家当,而且一定用现金。一来量入为出,二来能有好折扣。我控制支出的方式,同婆母不谋而合:只用现金。婆母总说,“过完圣诞节,你就该准备下一个圣诞节了。” 因为圣诞节以后,商店总有大折扣。而当我告诉婆母,我刚加了低价上的汽油,婆母应道,“那你口袋里就多出一块钱了。
 
我虽读工程,倒也相信中医。十几岁妈妈让我学点针灸,怕下农村。而也做工程的儿子,就很不以为然。不可思议的是,婆母也信中医。我没事说说经络穴位什么的,婆母也听得进。我说根据中医的说法,西瓜是利尿的;婆母说她知道。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中国出口的中药,40%销往德国。德国人硬是比其他国家用中药多。

失子之痛


婆母在83岁时丈夫病故。他们曾经相濡以沫63年。病重的丈夫不愿住到冷冰冰医院去,婆母承担了照料丈夫的全部。

老夫妇曾经有约,两人一同离世。但最后,却顺从了上帝的意志,分了前后。然而这前后脚,却厚待了前者,让他逃过了丧子之痛这一劫。

婆母在她先生去世后的三年,遭遇了鲁道夫的病故。儿子的去世对老人是无可比拟的重击,她的健康一落千丈。我一直不能想象,母亲失去自己孩子是怎样的惨痛,更何况是晚境中失去了她日益依靠的儿子!

鲁道夫父亲的最后时光,因为肺癌,呼吸极度艰难。婆母不忍,对丈夫说,“如果你爱我,你放手。”婆母为丈夫合上双眼。鲁道夫临终时对妈妈说,“我害怕”,母亲回道,“去见爸爸吧”,鲁道夫安详而去。婆母又为儿子合上双眼。婆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一生会为两位亲人合上眼睛。

鲁道夫极爱他的母亲。他会常常无由头地突然说:“我好爱我妈妈!”婆母的确是让子女敬爱的母亲。父亲离世以后,鲁道夫每天两次看望母亲,陪伴孤独的母亲。怎么会料到,仅仅三年,母亲送走儿子!

鲁道夫去世后,我每周去看望婆母。我们常常泪眼相望,相拥而泣。婆母会说,今天是鲁道夫故去一个月了,三个月了……而后是一年了,三年了……我很少言语。提及鲁道夫,于我总很艰难。我至今无法删除他的电话,他的账号。但我也真地不知道,怎样能够安慰老人,又怎么可能安慰得到呢?

我自己当初也是极度震惊。鲁道夫是我成年生活中最近的人。他的离去,我几乎觉得难以支撑,而不得不求助宗教。之前没有人知道,鲁道夫有所不适。到发现时,已是后期肺癌。前后仅仅六周,鲁道夫去了天国。

继我第一次同婆母的拥抱,家人的见面和分别,总是相拥相吻。一天,我同婆母拥吻告别,婆母难禁饮泣。我终于忍不住,伏在婆母肩头,轻轻泣诉:“我好想他!”婆母好像惊了一下,继而钳住了自己的痛楚,竟是来安慰我:“你也很悲伤” ……
 
儿子失去父亲,悲伤尤甚。我心疼儿子,他毕竟才只有25岁啊!但儿子却不主动与我分担。我对此不解,哀痛雪上加霜。
 
一次同婆母对坐,说起儿子如此这般,我难过之极。婆母已见端倪,猝然站立,一步迈到我面前。我一头倒向婆母,痛哭一场……
 
我仁慈的婆母,竟然为我消解苦痛,我这个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儿媳……

暮年独居


鲁道夫离去时,婆母86岁。婆母自丈夫去世以后,独自生活,直至今年九月,她92岁。

婆母的卧室

婆母在晚年的独居中,却也没有马虎过生活,依旧窗明几净,依旧茶饭清香。我每次去她家里,总不免惊讶,怎么会那样整洁干净!而且是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桌上地上,床上墙上,厨房卧室,橱柜冰箱,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德国人都会像我婆母那样?
 
婆母努力保持以往的生活方式,不断为家居去旧添新,跟随时尚,不断引入现代元素。她的吸尘器是德国产的最贵的一款,她的沙发是为老人设计的可坐可躺式的。我这次去,她告诉我换了窗帘;下次去,她指给我看两个新的吊灯。她在90高龄,亲手油漆两个高脚花架,面板为大红色,其余白色,红白对比,好有生气。
 
婆母保持着她的干净标准:水池里不能有水迹,玻璃上不能有水印。她的窗子干净得像没有玻璃。然而毕竟体力不济了。一次她站上小板凳擦窗玻璃, 结果上去容易下来难;幸而前儿媳过来,把她扶下来。


她的住处距离我有100 km之遥。我每两周去看望一次。一般是上午去,傍晚回,中午同婆母一起吃饭,其实是婆母做给我吃。做给我吃还不算,待到我走时,婆母总要给我一大堆的食物,主食、零食皆有。 主食够我吃半周,零食则被置于一旁,永远也吃不完。
 
终于,婆母在独立居住的最后几个月里,体力脑力均已经不支,我开始带午饭过去。一次我做了一个土豆青椒丝炒榨菜,老人甚为喜欢。德国人餐餐离不开土豆,但到哪里去吃中国的炒土豆丝呢。结果,周围人都知道她吃上了一个山珍海味的土豆,一起为她高兴。
 
婆母人缘好,有朋友帮她遛狗,帮她除草。帮助她最多的,是一对夫妇,大卫和琳。琳每周来三次,周三来帮她付账单,周五同她一起购物,周六则一起喝咖啡。琳有一个已故的姐姐。琳思念姐姐,将婆母当作自己的姐姐来对待。
 
婆母从不当面说人好话,我也绝少听到对我的赞语。但她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他们说,“哦,你就是……”琳是英国人,更幽默,故作不解地问:“怎么每次见到你,都看你比以前年轻呢?” 我知道,是婆母说了我的好话。
 
婆母今年9月起安居养老院。我去看望婆母,老人向我表示谢意。我说“你照顾了我30年,”正要说“现在应该是我来照顾你了”。还没出口,老人说“我现在做不到了。
 
婆母知道我要去中国,就说,你妈妈现在一定在等你了。她为我妈妈着想。讲起我妈妈,婆母又不无怜惜地说,你妈妈一定很想你在身边。
 
婆母仅在20年前见过我妈妈一次,但每次我去看她,她总要问“How is your Mum? ”你妈妈还好吗? 虽然我几乎带不来我妈妈给予她的问候。
 
结语


胡兰成最初成家时,胡家是贫寒的农人。妻子玉凤嫁过来,不曾嫌过,不曾悔过,不曾有过一句怨言。胡家婆母感激媳妇而生爱怜。媳妇看懂婆母的真情,便也感恩在心。这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婆媳关系。
 
但终究胡家的婆媳是框在尊卑里的。而婆母视我为与她平等的独立个体:不占有,不干涉;她给与我的爱,不计得失,不为回报。
 
我一无所有地带着儿子走进婆家,我异族的婆母给予我的爱与关怀,理解与信任,使我相信:天地有神灵,人间有正气。
 
我的婆母,我头顶的祥云。

2018年12月 Adela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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