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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丨韩晓秋：我的抗癌史，被医生宣判死刑16年之后
韩晓秋，1956年生，1974年高中毕业后插队。1977年恢复高考考入白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终身从事语文教学工作，现已退休。
2003年7月，发现右乳左下有一蛋黄大肿块，不疼不痒，没有多想。9月开学，感觉这个东西在长，和女儿说，女儿气急败坏：“那还不快去医院！”拖着，非不愿，实不敢。女儿几天一问：“去医院了么？”后来带了哭腔。
11月3日，去医院乳腺科，挂专家门诊。坐诊的乳腺科主任阿英大夫，一个极清秀端庄的蒙族女子，看完检查报告单和片子，面色凝重，字斟句酌：“你是老师，我也不瞒你，你这东西怕不好，转院吧，我给你办转院证。”
11月8日到天津，第二天住进天津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乳腺科。几天检查完毕，医生要求和家属谈话。我告诉医生：“不必找家属，有病的是我，配合治疗的也是我，我有权力知道真相。”医生笑了：“跟你们这些当老师的打交道就是痛快。”于是从医生那得知：百分之九十确认是恶性肿瘤，还有百分之十，等切下瘤体做病理确认，后来出院时复印病历发现，术前所有的检查报告单下面的结论都是这几个字：“恶性肿瘤”。
11月13日早晨8点，进手术室，先动小的：切瘤体做病理。之后等待30分钟，良性，起床回家；恶性，接着“动大的”——既盼望出结果又怕出结果。
半个小时后，医生双手扶着手术床，轻声慢语：“结果出来了，咱们接着动大的。”
我醒来已是傍晚6点，输液，输氧，导流管，导尿管插了一身。右臂紧紧缚在胸前，酸痛难忍，我一动不能动，心想，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冬夜？结果，从8点入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6.30！原来这样也能睡觉！
几天后，我看到了自己的病理报告单：浸润性导管癌，淋巴转移，医学分期：二期。
12月3日回海拉尔，因刀口感染又住进了医院。医生戴着胶皮手套，整只手伸进刀口内清理浓血，我低头看着医生的动作，陪我进处置室的朋友“啊”一声，休克了。
之后是8次化疗，每间隔21天一次，因白血球不够，每次都间隔28天。8次化疗中间，回天津肿瘤医院做为期5周的放疗。
这一切结束，2004年7月28日。
从手术到化疗放疗，无数亲人朋友同事学生家长来看望我，众口一词：别想这个事儿！
头发掉光了，乳房“缺如”了，因化疗胖头肿脸了……还有，足足一尺长的刀口，甚至喝一口水都不是走食道，感觉全部散在右胸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怎么做到“别想这个事儿”！
记得做放疗时，三个部位分三个科室照射，每个房间外面都有很多人等候，整个大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小的只有16，老的已经80，大声交谈，研究吃什么升白血球，怎么吃头发长得快，个个焦虑不安，人人面有愁容。
我抱着一本书，边看书边依次屋外等，每天从早8点进去，中午12点出来，放疗做完，我看完二月河一套“帝王系列”。放疗进行到大概四、五天，有一天，我进屋，脱衣服。有医生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老师。”医生回头和大家边笑边说：“看，咱们猜对了，果然是读书人”，一屋子人都笑了：“满大厅人就你一个和他们不一样！”原来，他们私下里议论过我。出门时，医生告诉我，以后你的铅模不用背来背去，那么沉（有20多斤），就放我们这个屋，每天来取就行了。啊？所有病人都自己背着这几个沉甸甸的傢伙！我千恩万谢。
后来我思考，我为何在这个菜市场般的场合能够专心读书不闻其他？为何别人看来焦躁不安，无比烦恼的等候于我安之若素？专注，专注的做一件事情！
2004年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岗位上，只有和青年学生在一起，我才能专注，才能“别想那个事”。2006年，送走这一年两个应届高三班。2007年，送走这一年文理两个高三补习班。2008年，送走这一年文理两个高三补习班。在高三老师庆功宴上，我跟校长说，下学期让我去图书馆吧？校长笑而不语。
2008年秋季开学，大会宣布分工：我任新高一一个重点班课！我大吃一惊：校长掐着我的生辰八字安排课？算准了我三年后退休？
我急头败脸闯进校长室，情绪激动地质问校长是不是看我活得太久了……校长连哄带骗又“戴高帽”加之作揖打拱满脸陪笑：“你是咱学校的宝，怎么能浪费？就算老弟求你了行不？就一个重点班，班额又小，你轻车熟路，还不玩似的？帮我带带年轻人，好不好……”满脸笑容把我送出校长室。
2011年6月4日，我上完最后一堂语文课，讲了考场注意事项，把我的电话写在黑板上，告诉学生备考报志愿有事打电话，学生退校回家备考（高考6月7日）。
2011年7月11日，我正式办了退休手续。在宣判死刑缓期执行期，我有7年在岗位上。这一年11月13号，我们一年退休的“四只猴”齐聚我家，庆祝我“8岁生日”，并欢庆我们衣食无忧，无是无非，安逸闲适生活的开始！
2016年夏秋之交，感冒，反复；低烧，反复……检查结果1：乳腺癌肺转移；检查结果2：乳腺癌骨转移。在医生正告忠告恫吓，女儿哭唧尿嚎搥胸顿足痛不欲生双重胁迫下，再次走进医院，走上第二轮化疗之路。
2017年10月23日，经历了六次化疗一个周期的靶向治疗后，拿着新拍的片子让医生看结果。医生看完新片老片，轻描淡写：“又发展了……用过靶向药，这回长得会更快”，他手做一个“开花”动作，回头对旁边的年轻医生说：“不做化疗，少则仨月，多则半年”，又回头跟我说：“继续化疗吧，别无选择”。
年轻医生紧紧盯着我，大概是看我会不会“嘠”一声抽了。我一张一张捋好胶片，装袋子；捋整齐报告单，装袋子；收好门诊病历本就诊卡，装包里。在年轻医生的诧异中微笑着和医生告别，走出诊室，对门外等候的老伴说：“走，我们回家！”
化疗失败（5个月），靶向药失败（12个月），还做化疗？是医生脑袋被门挤了，还是我脑袋里进雾霾了？
再一次被“宣判”后，亲人朋友同事同学学生众口一词：开心点，想高兴的事。大家的心情我太理解，但是，还有最多半年生存期，让我如何“开心”？
回家后包括一个月以后回日照后，我完成了这几件事：
1，清理家里物品
我家旧衣物不多，因为隔一段时间就清理一下，随时邮往我插队的农村，那里有需要的人。这回是彻底清理，除我现在还必须用到的留下，其余从狐领兔毛驼绒大衣貂皮狐皮帽子，到皮鞋凉帽手套围脖丝巾，装箱邮走；所有的书托运给女儿。
清理完毕，坐在床沿，看清清爽爽大柜子，无比轻松！
2，分配房产
日照的房子过户给了女儿；满洲里的房子过户给了老伴。
3，立遗嘱
第一条：不做临终前抢救，我要死在家中。为表现尽心尽孝，你们很辛苦，我很受罪，“延长生命”就是“延长痛苦”。
第二条：不留骨灰。如果可能，将骨灰埋在我父母坟旁大树下；若不方便，埋于火葬场外随便一棵树下，不得使用任何容器，我的灵魂要自由自在……
第三条：死之前如果略有存款，转给女儿；丧葬费和保险公司理赔留给老伴。
第四条：上一稿遗嘱曾写“捐献眼角膜”，后听说恶性肿瘤患者不宜捐献器官，别害人，作罢。
以上遗嘱是本人神智清醒时所立，处理后事时如有亲属质疑可出示。
2018年4月，老同事转道日照小住，左一为作者
这些事都做完，我无比轻松，我给朋友写信：感谢上帝，没有让我用猝死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不是有死得猝不及防，家人不忙着处理后事却扬二翻天找存折么？），让我有时间慢慢清理物品，慢慢处理后事，慢慢回忆过去，慢慢走向死亡……
我发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神，我无比平静！
我终于知道，“快乐”做不到，“平静”是可以做到的：
平静地面对困难，
平静地面对苦难，
平静地面对灾难，
平静地面对死神……
2018年5月，作者与从乌兰浩特来的高中同学
2018年春，骨痛加剧，在坚持了两个月后，6月11日，开始吃止疼药。
知道我来日无多，有朋友同事同学来日照看我：
4月19日，从海南回东北的四个老同事转道日照小住。4月26日，包鲅鱼馅饺子，送走两位；5月6日，包鲅鱼馅饺子，又送走两位。
5月22日，四个高中同学从内蒙古乌兰浩特来日照看我，因我身体虚弱没有久留，5月25日包鲅鱼馅饺子，为他们送行。
5月30日，大学同学从不同方向，南昌，沈阳，长春，白城，飞日照，小规模同学聚会。因我身体不好也未久留，过了“六一”，包鲅鱼馅饺子送行。6月3日，泪眼婆娑中看着同学们上了去机场的的士，我进诊所打点滴，因感冒发烧虚脱了。
2018年6月18日，我们回满洲里，此时，已经超过了医生预言的“期限”，但身体的虚弱是一天天在加剧：左臂酸痛无比，走路用右手抬着，胸骨奇痛，止痛药无效，开始气喘，爬楼几步一歇，气喘和骨痛开始影响睡眠。6月22日CT显示，肺部结节已成空洞。
8月30日同学聂妍从白城坐一夜火车来看我，看我爬楼梯时气喘吁吁，边搀扶边抹泪。
外甥女同学是医院肿瘤科主任，他力劝我开始用内分泌药（之前我觉得已失去用药最佳时间，一直拒绝服用），死马当活马医。我同意了。
2018年10月12日，我们回日照。我感觉熬不过冬天，决定去杭州看看孩子。10月16日，飞杭州。
十月的杭州，气候宜人，桂花飘香。女儿小区桂树极多，单元门口连排四株，一出门，香味熏我一跟头。
西湖泛舟，西溪小憩，富春江野营，感冒了。
怕传给孩子，赶紧回日照，进私人诊所，不敢去医院，去了就告诉你，必须化疗，治感冒。
六天，好转。三天后，反复。继续点滴，止喘，止咳，止痛，退烧……前后17天！
从11月下旬开始，发现气喘明显好转，胸骨疼痛力度减弱，左臂不压迫无痛感，走路，说话，活动一天天强壮。
2019年，学生一家在我家过春节
2019年春节，学生一家三口在我家过春节，我能做家务了。
2019年4月26日大姑，小姑，小叔媳一行三人来日照，小姑拉着我：“没想到嫂子这么好，去年秋天你们走时，我不敢看你，看了就忍不住流泪”。
夏天回满洲里，所有亲友都惊喜无比：跟去年换了一个人！
高中同学王桂秋说话总是充满了幽默：有病不用治，收拾柜子，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韩晓秋就这样把病治好了！
春天，有患友报告新的乳腺癌靶向药上市，28天一支，一支1.9万元，不走医保。有赠药，须用够10支后……我在肚子里算术：我和老伴每月工资总和1.1万（这个数在退休人员中不能算低），不够一支药钱，还没计入去医院打针费用，配合药物加入等费用。如果确认用一年或两年，我们豁出去借贷，之后还款，也行；一打听，无期限，耐药为止……哈哈哈，我才不上当，我家人财两空，还得搭上女儿家倾家荡产（上次用靶向药已经掏空孩子了）！
那边医生说：她最适合用这个药，还不赶紧回来？我平静地告诉朋友，谢谢您，谢谢医生，我不用！不是我不想用，是用不起。
所以，“平静地面对灾难”以外，做为中国的老百姓，还要平静地面对治不起病，吃不起药的严酷现实！这时，焦没用，躁没用，急没用，恼没用，搥足顿胸，哭天抢地也好，暗自垂泪，辗转反侧也罢，都于事无补。也谈不上勇敢坚强，是生命的本能告诉我：上帝既然在千万人里拣选了你，一定有他的理由。
2018年秋，同学聂妍来看我
如今，距离病情恶化已经3年多，离医生预言已经26个月，我依旧平静地活着，读书，写字，看球赛；赶集，抢购，做家务；散步，听歌，打麻将——“形而上”“形而下”双栖！偶尔有朋友隔空问：“最近怎么样？”“活着哪，放心！”
今年夏天回满洲里，在大姑小姑小叔媳妇们的策划下，一家人草原游，我被邀。她们不让我出钱。
我翻箱倒柜找帽子：从年轻时就喜欢买帽子，家里帽子不断更新。但竟然一顶没找到！我坐在床边纳闷：那么多帽子，都放哪儿了？去草原必须有遮阳帽啊。半天，大悟。哦，都邮农村去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草原游荡。正应了谚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写于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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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你们又一年
作者：韩晓秋
2018年11月初，在同学李军的指点下我关注了“新三届”，并加了编辑的微信。读到对方敲出“你好，感谢你的加入，期待分享你的故事……”这些富含温度的文字时，我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此后，从2018年11月8日公号第一次推送我的《无法忘却的青春故事》，一年竟发了近20篇我写出的亲历讲述。这一年中我在读者留言栏里结识新朋，有幸结识了越来越多彼此知心知冷暖的好友。
这是一个群英荟萃的群体。
这里的同学们才华横溢，通今博古，引经据典，神采飞扬；这里的作家们长篇短篇，杂文散文，漫画诗歌，信手拈来；这里的才子才女们关心时政，忧国忧民，嬉笑怒骂，妙语连珠；这里的读书人介绍古今名著，讨论读书心得， 各抒己见，个性张扬；这里的同学们嫉恶如仇，是非分明，不容忍任何一个人用任何方式玷污这个群体的价值观……置身他们中间，我痴痴地读，呆呆地听，傻傻地笑，震撼着，感动着，思索着，不知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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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秋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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