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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丨韩贤强:母亲的婚姻,决定了她的的一生

韩贤强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安徽工业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室主任。


原题
母亲的婚姻
 


作者:韩贤强


婚姻对人的考验,最真实、最严峻、最深刻。幸福美满的婚姻,大致相同;艰苦、艰辛、艰难的婚姻,各个不同。其所演绎出的故事,最凄苦、最感人、最美丽,最能表现出人性的光辉或阴暗。
 

母亲29岁时,父亲因历史问题离家,特赦回来时,母亲50岁,21年的光阴,过去了

 

外公、外婆在处理儿女婚事上,过于性急:十五六七岁,年纪轻轻,不让子女读书求学,却急于谈婚论嫁。包办婚姻虽是那个时代的通例,但娶媳嫁女还是十分慎重,要选择根本人家,“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事关子女终生幸福。主观上,外公、外婆也确实是努力这样去做的,但是,几十年后回过头来看,外公、外婆对舅舅、姨娘婚事的处理,最终,都不如人愿。虽然,母亲对外公、外婆让她过早地结婚,也不满意,但也事出有因。


母亲一生忠于家庭,在父亲因历史问题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中,经受住政治压力、经济压力及社会压力,含辛茹苦,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给了子女们每一个人尽可能好的前程,也给了一生坎坷的父亲,一个完整的家。

 

石柜村突然来了个土地陈报测量技术指导员



土地陈报是民国政府在抗战前和抗战中的一项重要的农村政策,是田赋征收的依据,受到民国政府的高度重视。但是,抗战中的土地陈报,鲜有人问津,土地陈报公务员待遇过低,陈报技术人员严重不足,保、甲长协助不力,地主与官吏相互勾结,隐匿田亩、逃避赋税、中饱私囊。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逐步加强土地陈报工作。

 

1945年,石桂村来了个土地陈报测量技术指导员王平。王平,化名,真名韩孝信,后改为韩一峰。王平刚刚20岁,四方脸、瘦高个、小眼睛、白皮肤,就住在石柜村大地主吴寿徵家中。这个年轻人能说会道,为人热情,谈吐和见识非同一般,在当地后生中,还真是少见得很。外公是一名国民党党员,多少有一点政府意识,对政府上派过来的人,有一种“自家人”的感觉,也会有一种亲近感。此人,逐渐博得了外公的欢心,后来成为了我的父亲。

 

在娶媳、择婿上,外公经历了两次失败,教训惨痛,无可挽回。儿子吴企文,门当户对地娶了黄田村朱家知书达礼的地主家大小姐朱事妮,他不要,以死抗争,养成豪赌恶习,将自家一家中药店铺输个净光,硬是要赎本家连胡子家的丫环为妻,虽最终如了愿,却不得善终,未留下一男半女。大女儿吴绵云择婿,选的也是黄田村朱家地主七奶奶家的大少爷朱金龙,此人独闯重庆做生意,本想能成就一番事业,不料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五年不归家,女儿孤身万里寻夫,才发现丈夫已另寻新欢,无奈之下,离婚了结,从此,人生风雨飘摇。

 

外公心里纳了闷:这个几千年来娶媳择婿门当户对的婚俗传统,到了我们家里,怎么就不灵了呢?现在只有一个小女儿在身边了,也已十六七岁,到了待嫁的年龄,真的是要睁大眼睛了!

 

匈牙利作家卡·米克沙特,在文学名著《奇婚记》里,描述的老爷裘里男爵家三个女儿的婚姻状况:大女儿嫁了个白痴,老爷心里很懊恼,心想,二女儿再不能嫁个白痴了,于是出了几道难题,答得出来,可取二女。题目果然有难度,一时间,无人能答。一日,来了个青年人,解答了所有的难题,老爷很高兴,将二女儿嫁给了他。结果发现,又是个白痴!原来,长期无人能答题,急坏了二女儿,于是,她就将答案告诉了这个年轻人。只剩下三女儿比罗什卡了,怎么办?这就是同样摆在老爷和外公面前的同样的问题。老爷在两个青年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亲自和邻居贵族青年亚诺什谈了一场缠绵悠长的真情恋爱,在充分了解了亚诺什后,决定将三女儿比罗什卡嫁给他。外公似乎也在模仿老爷裘里男爵这个颇似喜剧的伎俩,要亲自考察了。结局如何,那就要看外公和母亲的运气了。

 

老爷裘里男爵的老套路在外公这里重新上演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王平,已和外公在一起生活了数月,王平无意,外公有心。这是一场机智与老练的博弈。王平每次傍晚回到家里,就听外公吩咐:“发妮,给王先生上茶!”王平也总是欠欠身,双手接过来,说:“谢谢!”虽然发妮只是个丫环,可茶是外公吩咐的,不可怠慢。接过茶来,渴与不渴,总是要喝几口,但也从不牛饮。小节也须当心,外公在用眼角瞟着呢!外公喜酒,晚餐总要喝两盅,给王先生也倒上一杯。恭敬不如从命,王平客尊主意,从来不过分推辞,也总是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地敬外公,然后以“不胜酒力”为由婉辞,外公也就主随客便了。外公的酒,都是陈年老酒,满屋子香气,钻鼻孔、沁肺腑。王平知道,这里可不是开怀大饮的地方,得显出辈份来,想喝酒,回家喝去!进半步、退半步,都会显得不得体,分寸,就是教养,一切,都显得无懈可击。

 

第二日,就要开始测量外公的田亩山场了。当晚晚餐,一切如常,未加菜,外公甚至只字未提第二天要测量田亩山场的事。这位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不说党国利益所系,做人的尊严,还是要讲究的吧。几天下来,外公的田亩山场测量结束。当晚回来,不等外公开口,王平先说了话:“田,510亩,山场,4200亩。”外公还不知道自己的田亩山场有多少吗?要这位王先生来告诉他?不过,王平觉得,说一下并不多余,还是必要的。外公紧接着就问:“全都量完了?”显得有点不矜持。王平却并不着急,一边将外套交给发妮,一边随口答道:“量完了”,语气平和,不显半点暗示。外公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当晚,外公加了两个菜,王平也多喝了两盅酒。

 

听说王平很受上面器重,年纪轻轻,马上又要调任旌德县任教育长,这一走,将不会再回来了。外公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得赶快下手!

 

一张请柬,拉开了之后几十年人生大剧之幕



当年,母亲十六岁,还在溪头都龙坦中学念书。一日,放学回家途中,遇见吴氏祠堂公仆秋落索。落索是茄子的当地读音,秋落索就是秋天的茄子,深秋打霜后茄碱含量会比较高,认为是有毒的。秋落索这个人,看似老实,骨子里并不厚道,还常常使坏,秋落索外号的寓意也就清楚了。秋落索的妇人有一张喜庆的圆脸,讨人喜欢,曾在外公家帮过工,与外公家的人都熟悉,也很亲热。秋落索的儿子,从小独闯江湖,后来成了共产党的干部,有了出息。秋落索看到母亲,抿嘴窃笑,母亲与秋落索也熟悉,问他:“秋叔,笑什么?”秋落索将手中一沓红请柬一扬,怪声怪气地说道:“走了,散请柬去了!”


听话听音,母亲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一下子红了。太突然了!母亲人聪明,喜欢学习,成绩好,还想念书,不想定亲。对王平这个人,虽然早不见晚见,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没什么印象。母亲不想见父母,就算是对婚姻的反抗了。当晚,母亲为了回避父母,没有回老屋里自己的厢房里睡觉,一连好几天,就住在哥哥吴企文的店里。

 

请柬,使消息长了翅膀,这件事,石柜村周围十里八里很快就传开了。学校里的同学也都知道了,见了母亲都抿着嘴笑,窃窃私语,母亲这个学,还能上得了吗?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订婚后月余,母亲随父亲去旌德上任。抗战结束,内战开始,公路不通,外公为他们请了一名挑夫,本家吴大花的父亲,挑了一担行李,带足盘缠,从小路走。从石柜村到旌德城,抄小路约60公里。父亲穿一件蓝长衫,母亲穿一件深色碎花旗袍,上了路。

 

大半天走下来,母亲体力渐渐不支,越走越慢,挑夫挑着行李,在前面走,已经走得没有影子了。泾县和旌德县之间有一座山,叫分界山。山上林密路险,遍地荒草。走到一处平坦地方,母亲正想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一下,路旁突然闪出两个大汉,手中各提一把大刀片子,刀柄上还飘着红绸子,不好!遇到拦路打劫的了。


父亲、母亲乖乖地跟随着他俩走,拐了个弯,进了一间草棚,草棚里早已有五六个大汉在等候了。领头的一脸大胡子,带着浓厚的鼻音,声音嗡嗡地问:“干什么的?”父亲轻声细语,答:“教书的。”母亲拿着的一把油纸伞,吓得掉在地上,大胡子注意到母亲的手,看了看,手镯、戒指什么也没有,他们相信了父亲的话,说:“走吧,不许走漏风声!”父亲不敢怠慢,牵着母亲就走,连说:“不敢,不敢。”这一吓,母亲的脚步快多了。傍晚,到了旌德县城,住进了一幢早已安排好的小二层楼里。

 

没几天,县政府为父母亲在县政府小礼堂里举办了婚礼,旌德县的政府要员、社会名流,悉数到场。那年,父亲24岁,母亲18岁。父亲年轻有为,春风得意。

 

外公、外婆也坐着轿子赶过来,参加他们三女儿的婚礼。外公、外婆住在二楼的卧室里。第二天清晨,外公端着一只茶杯,凭窗远眺,看得见县政府前面的一个小广场,广场周边栽满了树。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外公循声望去,看见两个士兵正在鞭打一个绑在树干上的人,那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嘶心裂肺地嚎叫,外公不忍目睹,第三天,便离开了旌德县城。兵荒马乱的,能有个婚礼,就算是很不错了。

 

亲家见面,虽悔,已经晚了



1946年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局势紧张,民国政府风雨飘摇,旌德县县衙内乱作一团。此时,父亲回到了扬州。

 

父亲在扬州老家,上有父母,下有弟妹,一大家子人,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艰难。爷爷瞎了一只眼,整日含着个三尺长的旱烟袋,奶奶偶尔还要在麻将桌上摸几圈,以菜粥度日,即便如此,家中居然还用了一个佣人。父亲、母亲和叔叔到芜湖找工作,无着。

 

母亲写信向外公、外婆数次借钱。第二次借钱时,外公对父亲说:“钱是死的,带货去,货变钱,钱购货,货再变钱,这就叫‘滚雪球’的生财之道”,外公送给父亲一批茶叶。茶叶到了扬州,很快就卖出去了,钱也很快就花完了。坐吃山空,又去借钱。救急不救穷,父亲三番五次来借钱,引起了外公、外婆的怀疑:到底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外婆决定去扬州一探究竟。


外婆带了一个大腌猪腿子和各种山货,由早妮的父亲陪同。早妮是与母亲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一个玩伴,早妮的父亲是外公家的长工。外婆一双小脚,竟然从石柜村跑到了扬州。一看,外婆大失所望!奶奶用皮壳鱼招待外婆,外婆当着奶奶的面就说:“这种鱼,在我们家,只能用来喂猫。”外婆执意要带母亲回石柜村,奶奶说:“美云身怀有孕,走不得!”外婆可不是一个随便就能难得倒的人,拍着胸脯,用一种不容挑战的口吻说:“我还担不了这个责?一切包在我身上!”


1946年中秋前后,外婆带着母亲,母亲用肚子带着我,从扬州回到了石柜村。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人世间便多了一个人

 

按照风俗,嫁岀去的姑娘,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外婆在老屋里的隔壁麦姑妈家,租了间房,请了一个佣人,服侍母亲。麦姑妈是吴姓本家一户地主的女儿,与母亲同辈,远嫁宣城一户大布店的少爷,少爷去世,下嫁管家。兵荒马乱,布店倒闭。布麦姑妈夫妇石柜村。麦姑妈刚生了个孩子,叫王天林。

 

外婆在老屋里的隔壁麦姑妈家,租了间房。上图左二侧较高的房屋是我的出生地(侧面);下图为我出生房屋的正面


 

1947年农历正月十五刚过,母亲天天去溪头都街上玩耍。正月十八日那天,母亲去溪头街上买了根甘蔗带回家,感到一阵阵腰酸腰痛,外婆说:“这两天到处疯,在外面路跑多了,贴张膏药吧。”贴了膏药,不管用,还是酸痛。外婆突然想到:是不是要生了?想到此,惊出一身冷汗!事不宜迟,外婆马上差人到溪头街上请喜娘,三代祖传接生的三奶奶。

 

三奶奶要母亲伸出左手,喜娘用自己的中指,按在母亲的中指尖上,这是喜娘给孕妇诊脉的一种特殊方式,中指尖上已经感受到强烈的脉动了。三奶奶说:“要生!今晚我是不能走了。”大家开始忙碌起来,全家一夜无眠。舅舅听到消息,兴奋得不得了,不停地来敲打房门,问:“可生了?生了没有?到底生没生?”无人答理。一会又跑过来敲门,问同样的话,同样无人答理。

 

夜十一点,母亲肚子开始阵痛,直至正月十九日凌晨两点,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由不得我,就这样,我来到了人间。外婆用围腰兜着我,兴奋地不停地叫唤:“烧艾水!烧艾水!快烧艾水!”舅舅又在敲门,问:“男孩?女孩?”外婆兴奋地大声说:“屁妹妮!”


舅舅听见外婆喜悦的声调,心里就有数了:男孩!一定是男孩!喜娘一剪子下去,剪断脐带,剪断了我与母亲十个月的生命联系。我就是一团七斤来重的肉,泛着微红,随喜娘在艾水中摆弄。喜娘将一小段脐带盘起来,压在肚脐上,抹上一层烧透了的艾灰,再用一块长布扎紧,包成粽子状,放在一床小锦被里。到第三天,盘在肚脐上的脐带自动脱落。

 

舅舅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将早已准备好的堆放在门外的爆竹点燃,在寒冷、寂静、黑暗的冬夜里,爆竹不断闪烁的红光,格外耀眼,爆竹噼噼啪啪的声响,格外炸耳!冲天炮带着呼啸声,拖着长长的五彩的亮尾巴,直插进漆黑夜空的深处,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撒下无数彩色的火花,映红了石柜村的半边天!愿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吧!石柜村的人都被惊醒了,知道陶老爷家添了外孙子。

 

正月十九天蒙蒙亮,外婆将我抱到麦姑妈家,要吃开口奶。麦姑妈刚生了王天林,还在月子里,奶水正旺着呢。人生无常,二十年后,王天林成了革命造反派干将,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没和母亲少作怼,麦姑妈因饥饿难耐,上吊身亡。世事变幻莫测,令人扼腕叹息!一夜闹腾,麦姑妈一家人也没有睡好觉。天一亮,麦姑夫就过来道喜。

 

他可是第一个来道喜的人,真是摊上好事了!那就不是吃一个、两个红鸭蛋那么简单的事了,打了十个鸡蛋,下了一斤挂面,用个小脸盆大小的大古老碗盛过来,让他吃!不吃不行,要尽量多吃,不胀个半死不活,不会放过他,麦姑父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吃,一边笑。结果肚子胀得圆滚滚,路也走不动了,终究还是剩下了一点,蹒跚着,往家里挪步。外婆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道谢。据说,这样,婴儿才会多吃奶,长大才会多吃饭。后来,我的饭量果然就是大,是不是真的要追溯到麦姑父吃的那碗十个鸡蛋的面条呢?

 

母亲开始喝鲫鱼汤,吃红糖豆腐皮、红糖猪肚子一类发奶的食物,不能吃盐,不能沾荤,要持续一个月。后来,真是吃腻了,吃不下去了,母亲见到这些东西就哭!哭,哭也不行,还得吃。一个月后,吃了一个放了盐的猪肚子,才算是开了荤。母亲的奶水足,浓浓的奶水,源源不断,母亲又一次用她的生命,滋养了我!

 

外婆和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两头,母亲喂完奶,将我交给外婆,外婆带着我睡。母亲那年19岁,还不会带孩子,怕睡熟了,一个翻身,将我压扁。

 

吃满月酒那天,老屋里下堂屋、上堂屋张灯结彩,摆了十桌酒,我包在一床红被子里,外婆抱着,满脸堆笑,站在母亲旁边,迎接客人。吴姓本家都到了。傍晚,爆竹又一次映红了石柜村的半边天!这是老屋里的最后一次喧闹。


 母亲生我时,19岁,父亲25岁

 

当往返于石柜村与扬州之时,家里发生了大变化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父亲乘了一顶轿子进了石柜村,要接我们母子回扬州。轿夫站在门口不肯走,母亲知道,父亲没钱,就取出自己的私房钱,瞒着外公、外婆,打发了轿夫。

 

当晚,外公喝着闷酒,不着声,外婆陪坐在一边,不讲话,父亲、母亲站在桌子旁边,不敢坐。家里谁都不敢出一点点声,异常的安静!空气已经凝固了,划根火柴就能点燃,使人感到恐怖!外公喝完一瓶酒,将酒瓶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外公突然吼道:“韩孝信!我还一直以为你是王平,如今才看清你这个骗子!”外公指着父亲,大发雷霆!桌子被拍得跳起来,屋梁都震得颤抖!父亲低着头,站立一旁,脸胀得通红,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父亲拿起他带给外公的酒,昂头便喝,外婆见状,走开了。一瓶酒眼看就要见底,母亲见状,急忙夺下父亲手中的酒瓶。

 

第二天一早,一切如常,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父亲带着母亲,母亲抱着我,礼貌地向外公、外婆告别。外公、外婆将父亲、母亲送出大门,送到路口,一直看着父亲、母亲拐进了筒子口,走得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外公叹息,外婆流着眼泪。

 

外公、外婆想念外孙,半年后,十月下旬,舅舅来扬州接母亲和我。从扬州坐车到南陵县,天色已晚,趁着月色改乘小船。清弋江上,寒风冽冽,桨在水中,哗哗地响。我要大便,舅舅抱着我,就在江里拉屎,一会又要小便,舅舅抱着我,就在江里撒尿,一会又闹着要喝水,舅舅没法,用饼干罐的盖子淘刚拉过屎、撒过尿的江水,给我喝。闹了一夜,船到泾县城,舅舅找到一头驴子,驮着母亲和我回到石柜村时,天才大亮。

 

我在扬州,水土不服,生了一头疖子,外婆见了,心痛得不得了。外婆用油炸发米圆子,给我们吃。随手夹了一个,放在桌上,我看见了,等不及了,随手抓过来,拇指一下子插进滚烫的圆子里,甩都甩不掉,哇哇大哭,手指烫起一个大血泡。外婆急得要哭,发狠说:“再也不炸圆子了,再也不炸圆子了!”那一年,在石柜村过春节,圆子是年年要炸的,那一年,没炸。家里虽然没炸泡圆子,还是充满了欢乐,也是老屋里的最后一次欢乐的春节。

 

从石柜村回到扬州,母亲发现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经济状况大为好转。解放前夕那几年,父亲究竟干了什么事,如今父亲己经去世,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是,说的清楚的是,父亲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1957年底。父亲因历史问题被逮捕,关押在老虎桥监狱。老虎桥监狱始建于1905年,主要关押政治犯。政府用了六年时间,才将父亲的历史问题才搞清楚。直至1975年冬,按照党中央的决定,政府颁布特赦令,父亲才被释放,恢复公民权。一个阶段,中央统战部安排父亲做对台统战工作,还当上了人民代表。整个服刑期间,父亲没有吃什么大苦,母亲呢?民间有一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母亲是怎样度过那些漫长的艰难岁月的呢?

 

随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离开南京,回到石柜村。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那一年,母亲29岁。五张嘴,每天都跟在一个29岁年轻母亲的后面,要吃、要喝,要穿,还要上学!五个孩子都在长身体,吃起饭来都不知道饱,不是吃了今天愁明天,而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一天,母亲在溪头街上碰到朱金龙,他是母亲曾经的姐夫。在姐姐吴锦云与朱金龙离婚的过程中,父亲曾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这次,轮到朱金龙来劝母亲离婚了。母亲是朱金龙曾经的小姨子,朱金龙见到母亲,出乎寻常地亲热,不怀好意地抓住母亲的手,笑着对母亲说:“离婚,和他离婚!溪头街上就有法院,只要一句话,就离掉了,都用不着讲第二句!”还俨然以一个过来人的样子,好像是设身处地为这个小姨子着想,说:“想想,好好想想,不要犯傻,也就是一念之差,离或不离,那往后的日子,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那个年头,冤案多,离婚的也多,朱金龙就不相信,他劝不了眼前这个青年女人,她能扛得了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困难、社会上的谗言吗?一个方面的压力,就能压垮她,何况是三座大山呢!平日里,朱金龙就常到舅舅这里来,这一下,更是三天两头往舅舅这里跑了,“猴子不上树,多敲一遍锣”,为的就是劝母亲与父亲离婚。

 

舅舅心里也是清楚的,母亲从南京回石柜村时,舅舅到白华汽车站去接,第一次没接到,倒是接到一个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的本家。一到家,妻子就在他离了婚,改了嫁,几个孩子,留下大的跟着父亲,在农村放牛,其余的孩子都送了人。姨娘也曾有过劝母亲离婚之意。叔叔给母亲写信,让母亲送三个孩子给他抚养,母亲没有同意。

 

这头,母亲要时刻想着怎样喂饱五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头,还要想着关押在狱中的丈夫。父亲的案情审理结束,可以按规定探视了。母亲去看父亲,要住在姑妈家。姑妈关照母亲,千万不要和她的孩子们讲到他们舅舅的事。在那个突出政治的极左年代,谁不怕和这类事件牵连上呢?若干年后,还是母亲在他们亲兄妹间劝说,在母亲的陪同下,父亲去看望姑妈,兄妹间才冰释前嫌,恢复了正常的兄妹亲情。所以,后来姑妈常把“美云,是我们家的大功臣!”这句话,挂在嘴上。

 

五个孩子五张嘴,跟在母亲后面要吃的,家里食物短缺,母亲还要惦记着服刑中的父亲。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一点给父亲。一次家里吃兔子肉,用竹筒子装好,寄给父亲,结果没收到。那年头,是人都饿,管教干部自然不会例外,见到能吃的就想吃,何况还是稀罕的兔子肉呢,没收了,也算是情有可原。

 

母亲多次去探视父亲。在一个秋天里,我随母亲去过一次。凌晨,天还没有亮,我背着拎着带给父亲的东西,紧跟在母亲身后,走在一条街道上。深秋的凌晨,异常地冷,呼出来的气,立即变成了白色的雾,拎着东西的手,冻得僵硬,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远处早起炸油条的小店里亮着灯,在一片黑暗中,亮着灯的地方,看得尤其清楚,在油条店里的雾气中,几个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母亲指着油条店,说:“去问问,这桶香油卖给他们,要不要?”我问母亲:“不吃油,人会不会瘦?”母亲说:“不会!”我吃力地提着一桶油,一拐一拐地往油条店走去,将油换了钱。买回家的车票的钱,有着落了。

 

下午,到了农场,我们被一名管教干部带到一间平房里,让我们等候。隔壁的一间房子里,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小男孩也在等候。我靠在门框上,往外看。远处是一片石场,成堆的石子堆成一座小山。一会,从石子堆成的小山的那一边,冒出一批人来,由小到大,渐渐清晰,这些人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衣裤,看上去,一个样。这批人,三五成群地顺着山势,往下滑。


我已有六七年未见到父亲了,无法分辨谁是我的父亲。一会,走进一个人来,戴着奇怪的帽子,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夹衣,浑身是灰土。母亲迎上前去,那人却向我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是强子吧?”母亲说:“带来给你看看。”母亲拿出一个皮鞋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蒸熟了的咸肉,天冷,肥肉都已经冻成了白色。母亲从里面拿出一块咸肉给父亲吃。父亲嚼得很快,一会,咕咚一声,吞下去了,母亲擦擦流到眼边的泪。


父亲一边吃,一边又从盒子里拿出好几块肉,送到隔壁去。母亲不高兴了,说:“孩子们在家搞双抢,都没舍得给他们吃。”父亲一直摸着我的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感觉得到父亲手的温暖。那晚,我和母亲住在一家小旅店里,一天,累坏了,那一夜我好像睡得特别香。

 

还有一次,母亲一人去竹箦农场看望父亲,傍晚赶到,才知道父亲已迁到竹箦煤矿去了。天已黑,已经没有班车,只能找一家旅店住下。旅店外,夜漆黑,除了淅淅沥沥地飘着的雨夹雪,毫无声息,被子是冰冷的,空气也是冰冷的,孤独、无助、凄凉、忧伤,笼罩着母亲,母亲感到委屈,感到恐惧,实在忍不住了,在空无一人的木板房里,用被子蒙着头,母亲失声号啕大哭。没有人知道她的苦!再大的苦也无处可以去诉说!

 

一次,无意间我翻开母亲的一本笔记本,发现一张纸片,上面抄写着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抄写的字迹是我熟悉的母亲的笔迹。

 

那时,母亲常说:“眼光要放远一点,要坚持!”在最难熬的日子里,母亲心中仍有一个坚定信念:丈夫要回来,孩子会长大!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母亲,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2017.8.11初稿
2020.3.14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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