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丨韩贤强:母亲成了“石柜村的王光美”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安徽工业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室主任。
劫后余生的母亲,看上去,一切皆好,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逻辑。像母亲这样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在劫难逃,至于为什么?那可不知道!“坏人”先是被集中到生产大队关押、批斗,然后“坏中选坏”送到人民公社关押、劳动、批斗,至于为什么?那可不知道!
1966年的下半年,按照上面的精神,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逐级相继成立红卫兵组织。石柜村的一些小青年照葫芦画瓢,套个红袖章,拎个涂上一头红、一头白油漆的专政棒,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按照“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号召,开始“扫四旧”。扫四旧是个好事情,可以满足人的窥私欲,满足人的占有心,是人的阴暗心理的一次公开而合理表现。
一天,门外传来一阵令人发悚的锣鼓声,家里突然涌进来一帮人。定睛一看,人,都还是熟人,只是因为装束时尚,看上去新奇,又夹杂着心惊,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伙人走到一起来了。究竟哪些东西属于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要将这些抽象概念转变成实物,那是需要想象力的。
家里重要一点、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放在从南京带到石柜村的两只木质包皮的酱红色大箱子里。两只箱子被红卫兵们翻了个底朝天。红绸子被面上,绣得是龙凤呈祥,四旧!一件中山装呢外套,四旧!一件绣花的童装背心,四旧!一只电灯泡,少见,四旧!……凡被认定为四旧的东西,没有登记,没有收条,全被送到大队部去了。照片和信件,散落一地,用一只化肥袋子装起来,带走,需要研究研究。那几天,从我们家到大队部,沿途都能捡到我们家的照片和信件。
所幸,两枚戒指,没有被抄走。一对大戒指,一枚上面刻着一个“美”字,另一枚上面刻着一个“满”字,是母亲结婚时,外公外婆送给母亲的纪念品,母亲一直当作最珍贵的东西珍藏着。
大妹从泾县中学回来,说起外面在扫四旧,母亲有了防备之心,两枚戒指当时就想让大妹带走,大妹害怕丢失,没敢带。筒子口是进出石柜村的必经之路。返校时,大妹背着个大挎包,走到筒子口,突然听到一声吼:“站住!”大妹心里一震,于是,站住。过来几个红卫兵,其实也就是石柜村里的小青年,说:“检查!”大妹被带到一张桌子旁,四五个红卫兵将大妹的大挎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每一件衣服,到边到拐地捏,又拿起来,对着阳光看;每本书,一页一页地翻。最后,剩下带到学校去吃的一大茶缸子锅巴粉,也被倒在桌子上,用手细细地捏。遗憾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两个女红卫兵过来搜身,鞋子脱下来看看,再也想不到要检查的地方了,才放行。如果,真的将两枚戒指带在身上呢?想到这里,大妹掠出一身冷汗!
背后坐阵指挥抄家的大队书记觉得:吴美云家怎么会没有翻出些稀奇的东西呢?不可能!扫除四旧,务求彻底。
小妹被叫到大队部。大队书记亲切又不失权威地对我这个只有11岁的小妹妹软中带硬,一字一顿地说:“小姑娘,不要拍,家里有什么四旧,告诉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也不会将你妈抓起来。不然的话,就不好讲了。”小妹不作声,心里害怕,脸胀得通红。书记给小妹倒了杯热水,微笑着,亲切地说:“暖暖手”。小妹两眼盯着地,心里蹦蹦跳,怯怯地问:“金戒指算不算四旧?”书记心中大喜,却不动声色,语调平缓,轻轻慢慢地问:“在哪里?”小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感觉是救了妈妈一命,急切地说:“就在我这件棉袄里,妈妈缝进去的。”小妹指指身上穿着的碎花棉袄。书记喜出望外,仍旧不动声色、语调平缓地说:“棉袄脱下来,拿出来,我看看。”随手将椅背子上自己穿的短大衣披在小妹身上,小妹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流进心田,真切、真实、真正感受到了党的温暖。书记将两枚金戒指,用手掂了掂,顺手放进抽屉里。
除了一对戒指,书记还将收缴到大队部的我家一床黄呢子军用毯拿回家去了。那床黄军毯是父母在南京大学医学院工作时,公家发的。当时,医学院更名为解放军第五军医大学,属于部队院校。
文革后期,上面有政策,要归还扫四旧抄去的东西。那两只木质包皮的酱红色大箱子,躺在大队部会议室的角落里,包皮被擦坏,撕裂,露出木质,锁搭扣没有了,箱子里面空空如也。两只大箱子跟随我们从南京到石柜村,多少有些感情,久经磨难,还能见到尸骨,悲从中来!
我曾看见也算是我的小学时的学长,后来成为大队长的,曾经穿着从我家抄去的那件呢子中山装,蹲在筒子口的墙根子底下晒太阳。那一对金戒指到哪里去了?一定还在人间吧?不该是戴在书记儿子、媳妇的手上吧?如若如此,这个世道,还会好吗?
西阳人民公社石柜大队的地富反坏右,被关押在吴家祠堂里。吴家祠堂建于清代同治年间,以往,过些年,就会翻修一次,是石柜村,溪头村、西阳村一带,吴姓人家的圣地,如今,早已破落。
厢房、雕花隔板,荡然无存。大厅的一半,被战略物资——大粒子食盐占据,堆得像一座小山。两边墙上“忠孝节义”四个大字,早已缺胳膊少腿。屋上的瓦片,有些已经掉落,露出腐烂的椽子。台阶上、天井里的石缝中,长满青草。大门边一块戒石上,依稀可见“不孝不悌,妄作妄为”告诫族人的八个大字。三人合抱的柱子,油漆斑驳,柱子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标语,在风中飘舞,发出啪啪的声响。柱子上拴着一头老牛,卧在几把稻草旁,两眼无表情地望着世事变迁,悠闲地嚼着草。
吴家祠堂里关押着石柜生产大队抓来的十来号人,大多数是石柜村吴姓人,吴家祠堂是石柜村吴姓族人光宗耀祖的地方,也是惩罚不孝不悌子孙后代的地方,如今被关押到自家祠堂里来,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其中,也还有少数几个外姓人。
谁有资格被关押?也是有个大致范围的,但边界并不十分清晰,可以由主观情感来决定。新屋里七奶奶是个地主,生有一儿一女,儿子跑到上海去了,找不到,算了;女儿义珍是生产队长、贫农代表的姘头,既是姘头,说明思想感情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站到贫下中农这一边来了,自然不在关押之类;而义珍的丈夫,溪头都胡家人,是个文化人,曾经当过保长,对其妻与生产队长、贫农代表的关系,是个什么态度?不满?那就应当关押起来。其弟,义珍的小叔子,也是个文化人,会拉二胡、唱京剧,解放时,还是个孩子,说他是个地主分子?有点过分,那就算坏分子吧,可他也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不管算什么,也应当关押起来。义珍的母亲七奶奶,名正言顺的地主,当然的关押对象,关不关?一来年龄太大,实在抓不上手,二来是义珍的娘,多少也应当让她沾点女儿的光才对,不关了,打个招呼吧:“不许乱跑!”七奶奶好像不领情,回答得妙:“我个三寸金莲,蚂蚁爬得比我快,往哪跑?”
十来号人关押在吴家祠堂里,母亲是唯一的妇女,安排在祠堂的角落里,一把稻草上铺床被子就是床,饭由家里送。当时,我与大妹妹在外面读中学,两个小妹妹,一个13岁,一个11岁,承担母亲和舅舅两个大人的一日两餐。整日枯坐无事,三餐确无必要。现在细想起来,这两个小姑娘,怎么能够做得出四个人的一日两餐?
地主分子吴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看押他们的几个小孩子,一人拿着一根金箍棒,你追我打,围着祠堂里的柱子转,一直追打出祠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他们回来,吴然训斥道“疯哪去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走了。”
晚上,是没有煤油灯的,黑暗中,关押着的十几个人,各想各的心思,没人睡得着。吴然拉起了他那把旧二胡,边拉边唱:“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凄婉的唱腔,在破旧的大祠堂里回荡,唱累了,自言自语:“睡吧,睡吧,有人给我们站岗呢,怕什么?睡吧!”
坏分子金生友,拿个电筒在墙上乱照,看见一只小蚂蚁。他指着墙上爬着的蚂蚁,说:“我们就是这个虫子”,说着,用手一捻,蚂蚁死了,痕迹都没有。
金生友的话是对的,他们的日课,就是每天上午挂着牌子游村,游完,站在大路边,供人瞻观。有不识字的好事者,盯着牌子看,吴然指着牌子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地、主、分、子”,好事者暧昧地朝吴然傻笑,笑一会,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走了。
每到母亲游村或在路边示众的时候,两个小妹妹吓得躲在家里,胆怯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不能总让这帮人闲着,隔三差五,这帮人还要拉出来斗一斗。一日午,太阳把人照得暖烘烘、懒洋洋的。祠堂里的十来个人,经过一番打扮,戴上自制的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一个自制的牌子。母亲的高帽子和牌子上都写着“地主分子吴美云”,再打上×××。十几个人用绳子绑着手,被十几个红卫兵提着金箍棒,一对一地押着,像演戏一般,押人的和被押的,很快,都进入了角色,似乎还踩着锣鼓点,从祠堂里鱼贯而出。
批斗会场就在石柜村边花古墩下的一块平地上,几棵大树上挂着“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谁想翻天,就砸烂它的狗头”“再也不吃二荐苦,再也不受二荐罪”的标语,平地上站着一百来号人,其中一些人没经历过土改,还不能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很期待地过来看看热闹,真的像看戏一样。
生产队长的老婆早妮,贫苦出生,和母亲同年同月同日生,喜娘接生,接完早妮,接母亲,只差一个时辰,天然的两个小玩伴,母亲总是把她带回家里来,送她玩具,她也给母亲带些好吃的。
早妮看到母亲胸前挂个“地主分子”的牌子,心想:我和美云从小一起长大,在一起玩,她干什么坏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解放的时候,我们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是地主?早妮很气愤,大声嚷起来:“美云不是坏人,斗她?搞什么鬼!”有人在喊口号,应者寥寥,群情并不十分激奋;也有人怪声怪气地响应,像是在演戏。其实,也确实就是一场荒诞戏。
十几个被批斗的人,一字排开,作低头认罪状。仅靠煽动,要使斗者和被斗者之间,凭空产生出深仇大恨,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能靠煽情,只能靠人性中的恶了。小郭,无为人,一年灾荒,一路要饭到了石桂村。他一把揪着母亲的头发,把头往下按,母亲被按得双腿跪倒在地上,小郭口里骂骂咧咧:“还不低下你的狗头!”
早妮真是再也看不过去了,大叫:“一个妇女家带几个小孩,容易吗?你试试看,够可怜了,你们整她,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跟日本鬼子干去!”早妮心直口快,说真话,好打抱不平。前几天,吃忆苦思甜饭——野菜糊糊,她又叫唤开了:“这是什么饭?喂狗啊!解放前,吃得比这好多了!要是前两年饿饭,能有一碗这样的糊糊,倒是能救一条人命呢!”有人跟在早妮后面附和,一片骚乱。忆苦思甜,批判的目标是解放前,现在批判起三年饥荒来了,散会,散会。
早妮,三代贫民、根红苗正,丈夫是贫农代表、生产队长,讲得又都是实情,谁也奈何她不得!会场一片骚动,人分两派,互相叫骂,将几个被批斗者凉在一边,看着他们吵。
早妮的丈夫,是个圩里上来的,有弹锦花的手艺,文革期间,当了石柜村生产队队长、贫农代表。他看着自己的老婆在叫骂,不作声,不支持,也不反对,任凭她自由发挥,有一点“坐山观虎斗”的味道。
母亲不认识小郭,估计小郭也不认识母亲,井水不犯河水,哪来的阶级仇恨呢?估计他也就是看母亲是其中唯一的女的,头发好抓吧。批斗回来后,母亲洗头,说:“没什么,只是小郭的唾沫星子溅到头发上,有点脏!”
现在回忆往事,想象那个场景,是滑稽剧呢,还是荒诞剧?真是说也说不清。没过两天,晚上有人通风报信,说:“明天下午四点,要批斗你妈”,三点钟,二妹捧着一个大搪瓷缸,偷偷跑进吴家祠堂,给母亲送去一缸子稀饭,好让母亲吃饱,批斗的时候,能够坚持得住。母亲一口气喝完稀饭,对二妹说:“不要怕,没事的,过两天就会放我回去,我要好好劳动,我能养活你们。不要对你哥哥姐姐讲,让他们安心读书,照顾好妹妹”。二妹眼泪直流,使劲地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番批斗,母亲竟然获得一个美名:石柜村的“王光美”。批斗,对一些人来说,很容易上瘾。二妹和生产队一伙人在田里耘田,休息时,坐在一棵大树下。小郭看着二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在田里累死累活,王光美在哪里享清福?”二妹心里一惊,浑身发凉!母亲在家帮人做衣服呢。
一会,小郭带了两个红卫兵将母亲押过来。让母亲站在田埂上,低头认罪,几个人嘲笑谩骂,喊口号:“打倒王光美!打倒吴美云!”喊得既不雄壮,也不整齐。二妹两眼看着地,眼泪在眼框里打转,浑身发抖,恨无地洞可钻。一些人在看热闹,一些人在聊天。三五人,过了一把瘾,母亲又被押回去。
那个年代,人有尊严吗?一家富农家的女人,因不从队长的淫威,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剃了个阴阳头。阴阳头也是文革的发明之一,即将人的头发剃去一半留下一半,游村示众。因忍受不了这个侮辱,这位刚烈的富农家的女人,上吊寻了死。
对阶级斗争抱有满腔热情的人,并不多。大队书记、生产队长不主动、不带头去斗争什么人,别人搞,他们也不反对,反对了,怕引火烧身。还有一些人,对过头的事,还会有些反感,喜欢唱反调,打抱不平,早妮算一个,孙老头子也算一个。
孙老头子是要饭出身的老牌子贫农,还有两个政治过硬的儿子,大儿子空军地勤转业,也是石柜村里最有名望的转业军人,小儿子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是公社干部了,谁都撼不动他们一家人。生产队里开干部会,舅舅常被叫去通知人。一次,舅舅通知孙老头子到生产队开干部会。孙老头子到会场后,大发雷霆:“让地主通知我来开会,开什么会,开反革命会吗?”孙老头子知道什么时候要开批斗会,要抄家,还会暗地里给“坏人”通风报信。
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冲锋陷阵的主,都是些“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二百五、楞头青,专以害人取乐而已。政治运动有如一场风暴,使社会沉渣泛起,搅得天昏地暗,风暴过后,沉渣仍要回到社会的最低层,对沉渣来说,风暴是难得的机遇,要抓紧机会,尽情飞舞一番。文革中的活跃分子就是这样,这些人,大都没有好下场。那个徐大裁缝的儿子小徐,还有小郭,在后来的武斗中,都不知去向,有人说,被人趁乱打死了。那个年代,也不是打死人不偿命,有些人被打死,懒得追究,心里想:“死得好!”民不告,官不究,就这么不清不白地不了了之。
在吴家祠堂关押了十来天,这帮人被放回家。没过两天,家里突然闯进四个红卫兵,在民兵营长的带领下,抓母亲来了。一个红卫兵将一根绳子的中间扎成一个圈,往母亲头上一套,两边的绳子分别在两个膀子上绕几下,手就被背到后面去了,绳子再回到胸前胸后绕几道,脖颈、双臂、手腕、胸、背,全都用绳捆牢了,这就是所谓对重罪犯人采用的“五花大绑”吧。这帮人动作麻利,熟练的很,一定是练过,而且一定还绑过许多人。
母亲的脸色苍白,绳子将颈子勒得紧紧的,有点喘不过气来。二妹发疯一样,抱住妈妈的腿,几乎是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向他们哭着求饶:“求求你们,绑松点,不要把我妈妈勒死了!”小妹又急又怕,蹦得老高,声嘶力竭地哭叫!那一年,母亲38岁!二妹妹13岁!小妹妹11岁!
母亲被五个彪形大汉带走了。当年的吴家小姐,后来的官太太、吴老师、吴医生、吴裁缝,既没偷,也没抢,更谈不上杀人放火,就是一个弱女子,靠辛勤的劳动,养活着四个孩子,尽量让他们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尽量让他们读书上学,如今,竟然变成了重罪囚犯!社会的大潮,不由分说地变换着人的社会角色,不可抗拒地把母亲的人生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到西阳公社没过两天,通知母亲到工宣队食堂帮厨。母亲被带到公社那天早晨,母亲走过食堂,从窗户里,一眼就看见在龙坦学校念书时的好友胡亚兰,母亲又惊又喜,正要叫她,胡亚兰急忙向母亲使眼色,母亲立刻就领会了:不能相认!
胡亚兰出身溪头都胡家,家道殷实,世代书香门第,父亲是溪头街上有名的绅士三先生。解放前夕,因丈夫生意失败,亏得一无所有,只能靠帮人家赶驴子送货为生。真是磕头都磕不来的生意亏损,土改时划为贫农。胡亚兰人高马大,和母亲个头差不多,人长得也标致,眉清目秀,雪白干净,能说会道,讨人喜欢,在地方上很活跃。这回,又和西阳公社工宣队的人处得好,混得熟,就调到工宣队食堂来了,专门给工宣队的同志们烧饭做菜。
母亲被抓到公社那天,被胡亚兰看见,就找到工宣队队长,说:“食堂里做饭炒菜,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昨天抓来的那个女的搞过来,帮忙吧。”母亲就到了食堂。虽然人到了食堂,食堂的饭菜母亲是没有资格吃的,必须回去喝犯人的稀粥就咸菜。但是,暗地里,只要食堂里有肉,胡亚兰都要盛一点在碗里,放在灶头高处。母亲来了,避开人,空口就吃掉了。那一阵子,母亲的气色有些好转。
由于遇到了胡亚兰,母亲避免了劳动、批斗之苦,还有了随后的转机。她与母亲同年,也应该是年过九十的老人了。胡阿姨,如今,你在哪里?
家里只剩下两个小妹妹,怎么样了?
母亲被关押到公社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小妹妹,我不放心,从宣城中学回到石桂村。到家,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家里的地面,土被翻过来了,一块门板,一头搭在窗台上,一头搭在灶台上,就是两个妹妹的床。从南京带回来的两个包皮的大木箱,没了,可以拿走的东西全被拿走了,家里被洗劫一空,很彻底。
妹妹说,红卫兵来抄过家了。那天,七八个红卫兵,翻箱倒柜,找金银财宝,找反革命文件,照片、信件全部拿走,说要研究研究;好一点的衣服,也拿走了,没有说理由。可以拿走的,都拿走了。那帮人,刚走一会,又返回来,没找到金银财宝,心有不甘,将锅灶里的灰,又翻了一遍,没有,开始挖地,地被挖成一个坑、一个坑,挖遍了,什么也没有,他们很失望。劫后余生的两只鸭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跳来跳去,嘎嘎地叫。
从学校回家的当天,深更半夜了,我和两个小妹妹都睡不着觉,相对而坐在一盏小煤油下。突然,虚掩着的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小反革命在密谋什么?开着门讲话!”踹门的叫小徐,是徐大裁缝的儿子。徐大裁缝不问政治,只顾帮人家做衣服,为人善良、忠厚,母亲得到过他不少的帮助。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贼眉鼠眼的小流氓呢?晚上,只要家里有灯光,听见有人说话,小徐都会闯进来,坐在桌旁,说:“说,说呀!继续说!”如果家里没有灯光,他也会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动静。
母亲被关到大队和公社期间,他来得更勤了。一次,他在桌子底下有意用脚踩二妹的脚。二妹是个暴脾气,拔出脚,狠狠地踹了他一下,一声吼:“不要耍流氓!”小徐灰溜溜地走了。后来,这个小徐被恨他的人吊起来打,致死。风将门吹得哐哐响,有我在,两个妹妹心不慌,都看着我,我是老大,要有个主意。可是,我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第二天,将家里仅有的两只鸭子,杀掉一只。我还从来没有杀过鸭子,一刀下去,鸭子挣脱了,昂着带血的脖子,到处跑,呱呱呱地看着我叫。另一只鸭子,准备带给泾县县城里大妹妹的一个朋友,她家是做爆竹的,想让小妹妹在她家当学徒,好有口饭吃,有个安身之处。母亲被关在公社里,二妹不能离开石柜村,好有个照应。杀掉的鸭子,烧了一茶缸,两个妹妹各尝一块,就全部装在一个中号花茶缸里,准备带到西阳公社去,给母亲吃。带小妹妹到泾县县城之前,也要和母亲告个别。
到西阳公社所在地,找到工宣队的食堂,隔着厨房的窗户,向里面张望。母亲正在灶下烧火,胡阿姨在灶上炒菜,两人还一边在聊天。胡阿姨眼睛尖,看到我,说:“美云,把抹布拿到河里去洗一下。”母亲起身就看见了我。我跟在母亲身后,走到一条小溪边,母亲问了家里的情况,我说了准备带小妹妹去泾县县城学做爆竹的事。母亲说:“我在这里很好,很快会回去。鸭子带回去你们吃,我在这里有吃的。”
当晚,在鸭子里加了些萝卜,兄妹三人美餐一顿。第二天,我带着小妹妹,提着一只活鸭子,赶往泾县县城。一个11岁的瘦小女孩,用了大半天时间,竟然走了120华里路!到了泾县县城。大妹妹的那个朋友说:“爆竹卖不出去,早就不干了。”唉!又断了一条生路,我们很失望。
抓得快,放得也快,不需要任何手续,也不需要任何说明
母亲在工宣队食堂帮助烧饭,引起了工宣队队长的注意,工宣队长问胡亚兰:“吴美云有什么问题?”胡亚兰和工宣队己经混得很熟了,随口就说:“屁问题!”
下午,工宣队长把母亲叫过去,问:“你是什么问题?”母亲答:“地主分子”。工宣队长说:“你四十岁不到吧?”母亲回答:“三十八。”工宣队长皱起眉头,自说自话:“三十八,三十八,那怎么会是地主呢?”工宣队长客气起来,对母亲说:“坐,坐,你请坐。”母亲好像胆子也大了,说:“他们说是地主,就是地主。”工宣队长不作声。
母亲跑回去,将在南京林学院工作的证明,医学专业毕业证书,拿给工宣队长看。第二天,母亲接到通知,可以回家了。
不久,母亲得到平反。挂在大树上的高音大喇叭叫社员去开会,母亲也可以拎个小板凳,跟在人群后面,听传递毛主席最高指示了,即使是坐在会场的旮旯里,也终究是坐在会场里面了。
今年(2020)母亲92岁了,重孙子说:“太太是个人生的大赢家”
春晖:母亲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