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陕北老知青,主要从事陕北方言和民俗文化历史继承性的研究。任均次子。
原题
“运动”的记忆
口述:任均
撰写:王克明
1949年2月,我和一达带着延风、乔乔两个孩子,和一个保姆,跟很多同志一起,从延安出发,坐在一辆大卡车上颠簸了好几天,又在山西上了一趟闷罐车,于3月间到了北京。那时候,我们年届三十,意气风发,自己觉得,这趟行程,是胜利之旅。因为这是在革命胜利之时,我们重返抗战爆发后离开的故都。我们前面,马上就要出现一个和平民主的新中国了。
1950年代初,我和一达在天津静园院子里假山旁
1950年我到天津文艺工会工作不久,就生了小女儿津津,忙着带孩子。那时候,大家在搞抗美援朝的同时,知道农村的土改也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我们在城市里,热情都在抗美援朝上。从那时候开始,改造世界观也搞起来了。一般,除了搞表彰和批评,还搞思想检讨,详说履历,谈认识差距,挖思想根源。我们整天开会,整天批评和自我批评。其实,那是建国后的第一次整风。抗美援朝、土改、镇反、三反、五反,所有这些,接二连三,是环环相扣,几乎同时的,是一个运动套着又一个运动,不松劲儿、不喘气儿的。“镇反”运动就是镇压反革命的运动。那个运动中,我没有参加过直接的“对敌斗争”,但有比较深的印象。因为天津的镇反运动,是走在全国的前头的。1951年初春,市里开了一个一万多人参加的镇反大会,声势很大。那以后镇压了一些反革命。我们听说那都是罪大恶极的。当时大家觉得,杀了反革命,革命政权就巩固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后来知道,那时候错杀了好多人。当时,市总工会的干部们,有几个住在迪化道一处花园洋房院子里。那院子很大,溥仪被冯玉祥轰出北京故宫后,到天津在那儿住过两年,他管那儿叫“静园”。后来他从这院子出走,去找日本人,当了伪满洲国皇帝。那宅院是早先民国驻日公使建的,所以园中还搞了个日式旁院。跟溥仪离婚的妃子文秀,原来就住那日式小院里。我们有很长时间是住在那日式院里的。那时候,不光是总工会的干部们住那儿,被称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的吴运铎,也在那儿短期住过。他是搞武器制造的,住在静园里还研究。我的大儿子延风见过吴运铎他们往院子的土坑里开枪搞试验,“砰砰”的。现在,迪化道改叫鞍山道,“静园”是天津的旅游景点了。有时候我在外面参加搞运动的会,半夜散了会,没有公共汽车了,又离静园挺远的,就叫三轮车回家。一次半夜,淅淅沥沥下着雨,街上空无一人。我坐上三轮车,蹬车师傅把防雨蓬撑起,又放下帘子,我就坐在一个黑洞洞的篷子里,淋不着雨了。过一会儿我发现,那师傅专走些我不认识的小道儿,曲里拐弯的。我就掀帘子问他:“您走的这是哪儿呀?”他说:“走小道儿,近。您坐好。”果然,七拐八拐地,他把我送到了家。我半夜叫传达室的人给开了门。那时我年轻,不去想会有什么危险。紧接着,一个说是跟镇压反革命一样重要的“三反”运动又开始了。那是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搞“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在这样的运动中,我们主要是学习。那时候最让人惊讶的事情,就是刘青山、张子善被枪毙。虽然说都是在天津,但他们两个人是天津地委的领导人,我们是归天津市委领导。天津市委是在城里工作,天津地委却是在天津郊区的杨柳青镇。所以我们都没有见过他们俩。只记得,当时惊讶的是,这么老资格的老红军、老革命,干嘛这样爱钱呀?那之前不久,我们还在延安时,一达曾和别的同志一起写过一个剧本《北京四十天》,说的就是李自成进京后,因沉湎于太平享乐而导致失败。不料这种事情在刘青山、张子善他们身上,还真发生了。他们俩被抓起来两个多月,就被枪毙了。当时都觉得,这两个人有革命功劳,但对我党影响太坏,不能不杀,杀了有利于党的利益。大家都说这是毛主席挥泪斩马谡。“五反”主要是在私营工商业中搞“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那时候我怀上了二儿子明明,他是在“五反”期间出生的。我们虽是文艺工会,工作不在工商界,但也参加对资本家的斗争。当时都说资产阶级正在猖狂进攻,其实想来,当时资本家都很胆怯和紧张。一天,我们部门一个男同志面对面跟一位资本家斗争。因为听说资本家在猖狂进攻,他就严厉地命令这个资本家交待不法行为。说着说着,他“啪”地猛拍一下桌子,没想到,一下儿就把那资本家吓晕过去了,躺倒在地。我们工会的其他部门曾组织批斗盛锡福帽业的老板,被我们的领导黄火青同志批评了一通,就不再批斗了。
那时运动多,老开会。这是1950年代初在天津的一次劳模表彰大会上。左三是任均
在那几年开展所有这些运动的同时,还一直搞着整风整党,不过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这些运动和整风搞完后,我们就接到了出国工作的命令,1955年到保加利亚去了。那之后的几年间,我们精神上比较轻松,没有建国初各种运动带给人的那么大的压力了。在中国驻保加利亚使馆工作期间,我们知道国内又整风了,先是“鸣放”,后来又“反右”了。那时候我们使馆人手少,都忙于工作,也没接到让搞运动的命令,所以就没鸣放,也没反右。回国后,我们知道了越来越多反右的情况,我心里就越来越后怕了。因为,右派一般都是因言获罪。而一达那个人,不管是对上级还是对下级,都直来直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对他说,幸亏咱们在国外工作,要不然,就你这敢说劲儿,闹不好也得成右派。1958年我和一达结束在驻外使馆的工作。那时候,除了在保加利亚生的小儿子卡林,其他孩子陆续都到上学年龄了。那年回到北京后,我们买了一台苏联纪录牌电视机,从此以后十多年间,我们家里,几乎每天,来看电视的人都挺多的。那些年只能看北京电视台(后来叫“中央电视台”了)的一套电视节目,每天就播几个钟头,也根本没有连续剧。但楼上楼下的大人们、孩子们,都愿意来看,有的孩子几乎天天来。一般每人自带一个小板凳,敲开我家门,鱼贯而入。看完电视,又自带小板凳,鱼贯而出。一直如此。那时,假期上午的少儿节目,更是吸引着我们的和邻居的孩子们。那台电视机成为我的孩子们成长的伴侣。后来“文革”中,有一段时间停播了电视节目,再播出就老是“工农兵文艺”,各种业余宣传队跳来跳去的。那一时期,家里有电视,是很被街道积极分子看不惯的。
孩子们陆续都到上学年龄了
1959年,我被分配到北方昆曲剧院工作。北昆是1957年成立的。建国前,北京的昆曲已经奄奄一息,原有的演出班子散了摊儿,一些艺人改唱京剧,或者回乡谋生去了。建国以后,原来唱昆曲的一些老艺人,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央实验歌剧院等单位吸收,在那里教一些传统表演技巧。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到北京来演出南方的昆曲剧目《十五贯》,大获好评。第二年,北京就成立了北昆剧院。这些昆曲老艺人们就都集中到北昆了。当时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就是指《十五贯》这出戏和“北方昆曲”这个剧种。我到北昆后,赶上两件事,一是党内反右倾,二是剧院内编排《李慧娘》。开始时,已经听说乡下闹饥荒了,但还不知道要反右倾了。一天一达接到通知,让外交干部都去中南海怀仁堂开会。回来他说,他参加的,竟然是批判彭德怀彭老总的大会。他“咂咂咂”地说,彭老总是多大的功臣呀,现在要反他了,太遗憾了!他说会上还有人质问朱德:你反对过毛主席没有?差点儿连朱老总一起批。后来,反右倾才从秘密向社会公开。公开后,1960年,饥荒就蔓延到了城市。我的二儿子明明那时候在北京芳草地小学。虽然那里已经有外国孩子,但那阶段学生开饭老是木桶盛菜粥。一次还集体食物中毒了,明明和几十个孩子一起,都被送到北京朝阳医院去住院抢救。反右倾时,文艺单位只是学习有关文件和精神,对北昆的艺术工作并没发生影响。没发生影响的表现,就是在反右倾运动期间,北昆搞出了优秀的昆曲剧目《李慧娘》。《李慧娘》的剧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孟超同志创作的。那时候孟超同志常来北昆,大家都认识,觉得他的才华不一般。1960年北昆开始排练《李慧娘》,1961年8月开始演出。这是一个非常美的戏,演的是在南宋奸相贾似道的迫害下,书生裴禹和李慧娘鬼魂之间纯洁的生死恋,和他们对腐败权贵的反抗。演员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水袖长舞,尤其是李慧娘死后的鬼戏,非常让人赏心悦目。演出后,8月底,廖沫沙同志写了篇《有鬼无害论》的文章,赞扬《李慧娘》,在《北京晚报》上发表。10月1日,《李慧娘》参加了国庆十二周年天安门彩车游行。12月底,《人民日报》也发表文章,称赞《李慧娘》。第二年,我调到沈阳工作去了。没想到,到1963年春,突然禁演“鬼戏”,把《李慧娘》作为“鬼戏”的重点,不让演了。不久,又开始批判《李慧娘》。印象中这批判是从上海《文汇报》开始的,说《李慧娘》是“发展了糟粕”。那年底,毛主席说:“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一句话,否定了廖沫沙同志说的“有鬼无害论”,也就确定了廖沫沙后来的命运。我在沈阳,看着北京和上海发生的这些事,并不明白个中原因,只是心里为《李慧娘》感到有些惋惜——多美的戏啊。当时谁都没想到,北昆的这个昆曲《李慧娘》,成了搞“文化大革命”的最早的突破对象之一。批判《李慧娘》等几个戏,成了“文化大革命”最早的前奏。 “文革”中,“被死人统治着”的北方昆曲剧院撤销解散。北昆那个《李慧娘》的编剧和导演,都死于“文革”期间。对各种政治运动带给人的折磨,大家只能暗自摇头叹息,谁都无能为力,都不能表现出不满。在沈阳时,我在文艺单位工作中,接触到一些老艺人。在政治运动里,这些老艺人想自保时,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艺人风格,跟那些运动的气氛不协调。1964年我在沈阳戏校工作的时候,赶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时候,阶级斗争已经搞得来势汹汹了,一位教戏的老师——是位老艺人——找我谈话,想让领导知道他理解和支持那个运动。他真诚地说:“任均同志,这个运动很有必要。这真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这回共产党可玩儿了命了!”我同情老艺人那种朝不保夕、紧张不安的心情,听了他这话,忍了半天,没笑出声来。
1960年代初,我和王一达在沈阳北陵公园
两年以后,1966年,“玩儿了命了”的运动,真的来了。“文革”前,我从沈阳又调回北京,被安排到北京戏曲学校(那时候叫北京戏曲专科学校)工作。到那儿没多久,还没干什么,“文革”就开始了。所以,对北京戏校,我只记得“文革”时候的事儿。“文革”初期,因为运动迫害,北京戏校死了四个人,按时间顺序,他们是江枫、叶盛章、马连良、王少楼。马连良当时是北京戏校的校长,“文革”一开始,学生就去他家闹,红卫兵还占领了他的房子,好像是当司令部用。他被折磨得厉害,1966年底犯了心脏病,死了。叶盛章是个老艺人,在戏校当老师。“文革”开始不久,他就被批斗抄家。1966年8月底的一天听说,学校里正开着批判会,他从学校的一间屋子里跳窗户跑出去,直接跳进龙潭湖自杀了。这是传说。其实,他怎么死的,至今没人知道。王少楼也是老艺人,是位兢兢业业的好老师,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又是首席老生教师,我跟他有些接触来往。他是个老老实实、和和气气的人,对谁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的。他年轻时也曾是名角,但40年代嗓子就坏了,因此曾经生计困难。建国后进入这所学校工作,待遇很好,他心存感激,于是非常敬业,教戏认真得很。“文革”开始后,大家都投身革命,学校里的课都停了,只有他还坚持给学生上课,认认真真地讲戏。“文革”开始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罪名,只是“三名三高”——名人、名专家、名教授,和他们享受到的“高级别、高工资、高待遇”。那时候说,凡“三名三高”的人,都过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都滑到了“修正主义边缘”,所以也都成为革命对象、“牛鬼蛇神”。开始没设立关押这些牛鬼蛇神的“牛棚”时,他们白天到单位上班,脖子上被挂个大牌子,垂在胸前,挨批斗。牌子上面写着诸如“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之类的身份说明,再写上他们的名字,画个叉,说明此人被打倒了。下班时,他们可以把这牌子摘掉,自己回家。可王少楼是老实人,红卫兵给他挂的牌子,他不敢摘,就自己一个人,挂着牌子坐公共汽车回家。那时候,我在街上也见过别的挂着牌子自己走路的人,心想,这也是老实人。王少楼当时血压高已经好几年了,高压能到二百多。可他怕误了教学,没跟学校说过,所以从没误过一节课。“文革”起来后,他老挨批斗,精神上非常紧张。1967年初,学生们再到他家一闹,他一下子又血压升高,就死了。当时学校里人都说他是被吓死的。说实在,他纯粹是被“文革”迫害死的。我们学校最早死于“文革”迫害的,是江枫。江枫是延安来的老干部,那时候担任北京戏校副校长。在延安时,我跟她就认识,只是接触不太多。那时候,我知道她喜欢戏曲,虽然不在延安的文艺单位工作,但她曾业余上台演出。她的丈夫叫吴子牧,也是延安老同志,年轻时在法国里昂大学留学,有学问,曾陪同杨虎城去西班牙,访问二战中保卫马德里的战场和国际纵队。“文革”前,吴子牧是北京市大学工作部部长。“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已经被调到外交部,准备派出国去当大使了。还有一个月,江枫就该离开北京戏校,出国去当大使夫人了,已经置装做衣服了。但没等上,“文革”就忽然开始了。江枫在我们学校挨斗挨得非常厉害,校长的尊严一点儿都没了,屈辱得很。她丈夫吴子牧比她还惨,被揪到各个大学,轮着批斗,根本不拿他当人对待。对这样一个有很高学问的人,批斗者可以随便打,任意往他身上踩,说是“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真可怜啊!我并不认识吴子牧,但知道了批斗吴子牧的这种情况,心里非常难过,忍不住哭了。现在想起,仍难过得落泪。吴子牧被人从家里揪走前,嘱咐江枫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咱们都要挺住。但是江枫没挺住。我们学校收发室有一位须发花白、人略胖的老头儿告诉我,那天中午,来了一群孩子,附近其他小学的小学生,要批斗江枫。那时候,谁想批斗人,都能找个学校,找一个听说是有问题的老师,拿来就斗,想斗谁斗谁。这位传达室的老头儿看不惯,想护着江枫,就冲孩子们吼:“这儿睡午觉呐!小兔崽子们,要干什么?都滚!出去!”轰孩子们走。因为老头儿算工人阶级,孩子们不能把他怎么样。那时候,真难得能有像这位传达室老头儿这么好的人呀!我曾想,我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以后告诉别人,便努力地记。但时间久了,还是给忘了。他轰孩子们走,但孩子们不理会他,没被他轰走。就这样,骄阳烈日底下,一群小学生、小孩子,命令江枫跪在地上,围起来斗争她,侮辱她。那天是1966年8月17日。晚上,江枫回到家里,把自己拴在卫生间里的水管子上,上吊自杀了。她应该还不到五十岁。第二天,毛泽东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江枫那个人,个子高高的,皮肤略黑,但挺漂亮的。她和吴子牧是1938年春天一起去延安的。她死后没几年,吴子牧就发现了癌症,1970年也死了,五十多岁。我们学校还有位来自晋察冀的老革命袁声,当时也是副校长。他很了解政治运动,坚信这一切都会过去。而且他清醒地知道群众暴力的可怕。因此,每当群众斗他审他时,他就什么都承认。说他反对毛主席,他就说:“我反对毛主席,我罪该万死……”说他是走资派,他就说:“我是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了……”结果,群众没激怒起来,他便没太多挨打。但是,一转身,到了工宣队、军宣队那儿,他就什么罪名都不承认了。他知道工宣队、军宣队是不会打他的。没完没了地批斗袁声、还让他站到桌子上挨斗时,我也曾难过得流泪: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他怎么能经受得住?幸亏他对政治运动的认识比较清醒,得以活下来了。我记得,“文革”时,彭真和曹禺曾一起被揪到我们学校来挨斗。彭真是主角,曹禺是陪斗。彭真喜欢戏曲,重视这方面的教育培养,那时候便说北京戏校是他的黑据点。在批斗台上,彭真两只胳膊被人撅在身后,弯腰站着,地下滴了一片他自己的汗水,但他还强硬。斗争的人问他:“彭真!你说过没有,毛主席也有百年之后?”他大声说:“我说过,谁都有百年之后!”又问:“你是不是说江青同志怎么怎么着?是不是攻击江青同志?”他说:“我说过!我是攻击江青同志!”他态度非常强硬。斗争会上,说起曹禺不去下乡体验生活时,曹禺说是上面没安排。彭真扭头冲曹禺说:“怎么没安排?我叫你去你不去!”那时候,我们学校的人都觉得彭真挺厉害的。学校有位黄玉华老师,以前也是名角,因此“文革”中受屈辱,大字报把她说得特别坏。她的口语习惯,总是把“我”表达成“咱们”。批斗她时,说五十年代印度总理尼赫鲁来访时送她条围巾。其实围巾没什么,主要是中印打完仗没几年,到“文革”时,尼赫鲁还算是坏人,所以围巾就有问题了。黄玉华说:“他送给咱们,咱们也不能不接受呀。”斗她的人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谁送给咱们了!”她说:“咱们不是那样想的……”人家就说:“谁跟你咱们咱们的!说你自己!”“文革”中有段时间老开“宽严大会”。这种大会的准确全称是什么,我始终不知道。但知道意思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总是在会上当场宣布对谁从宽发落、对谁从严处理。那时候的“宽严大会”,常爱揪“阶级异己分子”。这是没什么标准的,什么出身、经历的人,都可能成为这种分子。只要觉得你跟党不一心,或者说你跟党不一心,你就能成为“阶级异己分子”,被清理出阶级队伍。于是,造反夺权的人,想揪谁就揪谁,很可怕。参加这样的会,常让人有生死置之度外、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感觉。一天,学校里开揪斗“反革命”的大会,主持会的造反派喊:“把历史反革命 × × × 押上来!”那“历史反革命”是一位在学校里当戏曲老师的老艺人。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两个学生把他押上台后,主持人喊:“× × ×!你老实交待你的历史问题!”那老艺人弯着腰低着头,诚恳地说:“是。是。”停了停,见他没下文儿,主持人又冲他喊:“说呀!”他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是……您听哪段儿呀?”大家听见这说相声的词儿,都忍不住想笑。我看见那主持会的扭过脸去,也一阵子没说话,估计也是在使劲儿忍住笑。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但厉害不起来了:“什么哪段儿?让你交待历史问题。”斗争会,宽严会,批判会,誓师会,各种各样的会,一般都是在练功棚里开。一通知要开大会,就每人都自己搬个小板凳,去参加会,要不然没地方坐。在学校操场也开过,把各种分子们揪出来,跪一院子。我因为到戏校时间短,不言不语,不当领导,没有揪斗的由头,就没被揪出来。曾有人说我社会关系复杂,说我是谁谁派来的特务,贴出大字报,但没人响应,也没揪成。不过在宽严大会上,被揪的可能随时存在,我便总嘱咐同事小朱:“万一我被揪了,你帮我把小板凳收起来。”小朱叫朱慧媛,当时是我们学校的年轻教师。一般造反派那种人,说话都厉害,小朱不是,她不去跟着造反。她在整个“文革”期间,一直对我很好。她的丈夫是个医生,出身不好。两派斗争期间,他给一个工人阶级患者做手术时,医疗事故,失败了。另一派就抓住不放,说他是“阶级报复”。结果,居然给他判了两年刑,蹲了两年监狱。那时候小朱想,虽然自己丈夫是个好人,但她是党培养长大的,怎么能跟一个专政对象、判刑坐牢的人在一块儿生活呢?她就想离婚,找我谈这件事。我悄悄劝她说,小朱你要想清楚,你爱人不是坏人的话,你就别走那条道。现在冤案多得很,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弄清楚的。一定的,你得想开点儿。小朱又找袁声谈。袁声说他自己当过国民党军医,懂医,让小朱讲医疗事故的过程。听完了,袁声说,你这事,问题不大。“右派”就右派,“反革命”就反革命,平反是早晚的事儿。再说,关起门来,还不是两口子过日子?小朱听我们的话,没离婚,后来很幸福。她丈夫坐牢两年,出来后,平反了,也什么都补发了,连“工业券”都没少给。工业券是那时候政府为了限制老百姓购买轻工业产品,而配发的购物凭证,很珍贵的。那时候过年放假三天。一次年前,军宣队通知,让我初四一上班,就发言检查,说:“你好好想想你的问题!认真斗私批修!”我知道那不是批斗,但三言两语肯定也过不了关。于是,过年三天没干别的,就写这检查。我让大儿子延风帮我写,帮我琢磨有什么可检查的,尽量往上多写。每天弄到半夜。延风熬不住,一下儿睡着了,我就喊他。那时候,好多人都找人帮助写检查,有找儿子的,有找侄子的。因为年轻人比我们懂得怎么说“文革”。虽然建国以来,一直挖思想根源,一直批评和自我批评,一直写检查,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检查什么,该斗什么批什么。只好让延风帮着编。我们学校青年教师马尚瑞也帮我编过检查,我拿着他给写的稿子在会上念,有时一次就能通过。他是学校研究室的研究人员,和我不在一个办公室,本来并不认识,开大会时遇到,一来二去熟悉起来,成了忘年朋友,处处维护我。听说要开会批判我的历史问题,他就提前来告诉我,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我的“历史问题”是在国民革命军130师教唱过抗日歌曲,但这种经历不能理解为参加抗日,而得说是参加了国民党军队。马尚瑞帮我写好检查交代,嘱咐我说,会上别急着说话,先听听别人怎么批判,然后根据情况念检讨,有的地方多说几句,有的就不用说了。别人批得再过分,也千万得听着,别解释。他是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谁巴结工宣队、军宣队了,他和我们一样,很看不惯。“文革”中一段时间,曾要求加强敌情观念,打一场冻结坏人储蓄存款的人民战争,不让敌人利用存款破坏革命。这也属于严肃尖锐的阶级斗争。这种动荡环境里,“好人”也不敢去银行储蓄了。马尚瑞住学校集体宿舍,不方便放钱,便每个月领到工资后,都让我帮他收着。他需要用钱了,就去我家里取,自己记个账,很信任我。“文革”那种环境里,和我们这样交往的年轻人不多。那难熬的十年,我们学校给过我最多帮助的人,就是马尚瑞,我永远感激他。我印象中军宣队的人比较厉害。一次一个军宣队找我谈话,说到什么事儿时,我不同意他的说法儿,就说周总理是怎么怎么说的。他一下儿就跟我拍起桌子来,说:“周恩来算老几!”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心想:这人是江青的爪牙呀!“文革”时候,我已经调回北京,和孩子们在一起了。但我丈夫王一达还在沈阳,自己一个人。那十年,他一个人在东北,一个人走过“文革”。北京刚开始搞“文革”时,一达趁他回北京的机会,在一天晚上召开了一个很严肃的家庭会议,孩子们都参加。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要回东北去接受考验,改造思想,孩子们要有精神准备,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也要相信爸爸妈妈。二女儿津津当时在北京101中学,一达还在1966年6月给她写过信,嘱咐她在锻炼中成长,并要相信父母,说自己是相信党、相信群众的。一达从北京回到沈阳后,就被“揪”了,就成为“牛鬼蛇神”,整天被关押、被批斗了。关起来时,牛鬼蛇神们必须学唱《牛鬼蛇神歌》。那是“文革”开始不久,红卫兵专为牛鬼蛇神创作的歌曲,流行全国,歌唱者必须是牛鬼蛇神自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当时,一达的老友刘炽也关在那儿。红卫兵知道刘炽是搞音乐的,是作曲家,就让他教牛鬼蛇神们唱这个歌。都会唱了,就让他天天指挥着牛鬼蛇神唱。一达会唱这个歌,就是那时候跟刘炽学的。搞音乐的人被迫干这事儿,不止是刘炽一个。我的二儿子明明那时候在北京三中,他们学校的牛鬼蛇神老师被关在间小平房里。红卫兵把他们的音乐老师张士光(张志新烈士的哥哥)也关进去,让他教其他老师唱《牛鬼蛇神歌》,学生们挤在窗外看。真是拿人不当人啊。跟一达一起被批斗的人,有的被打得死去活来的。但是一达只挨过一个耳光,没挨过其他的打。那时候,牛鬼蛇神、走资派等等被打倒时,名字往往被倒着写,再画上叉。一天,一达在大标语上看到,造反派想把他的名字倒着写,但“王一达”三个字,只有一个“达”字可以倒着写,“王”和“一”,倒着写跟正着写是一样的,造反派没办法。一达一看,觉得特可笑,就乐了。旁边造反派看到他居然敢笑,用手指头指着他,说他“猖狂”。后来他回北京跟我和孩子们说这事,特得意,说他这名字真好。他说,他要是叫“王一中”就更好了,就一个字都倒不过去了,看他们怎么办。我和一达都曾经工作过的辽宁省青年实验戏曲剧院,有个副院长叫徐菊华,是位艺人出身的干部,懂艺术,人品好,我们曾是邻居,来往很多。“文革”刚开始没多少天,他好像因为“历史问题”被人点名批斗。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场运动很不一般,自己很难过关,在劫难逃,就匆匆忙忙地上吊自杀了。一达听说了他的死,非常难过。徐菊华同志有七个孩子,其中小五徐少华后来参军了。虽然他父亲是自杀的——那时候都叫“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但少华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终于凭着会演戏参了军,去西藏当文艺兵,属于政治可靠的了,很不容易。不料,在部队里,一天,发现一条“反动标语”,有人一口咬定就是他写的。他就被抓起来,当作现行反革命给关起来了,还被逼着交待罪行。他的精神因此受到极大刺激。一年多后,真的写那“反动标语”的人被查出来了,才把少华放出来。但是他已经疯了。很好的一个孩子,就此毁了。我的小儿子卡林上小学时常跟着少华玩耍。刚上演过电影《飞刀华》后,男孩子们到处飞刀,上学路上不太平。少华比卡林大几岁,同校念书。他很勇敢,常护着卡林。“文革”开始时候,到处都有人自杀。我对一达说,咱们谁也不能死。死了,问题就搞不清了。怎么整你,你也不能死。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再大的折磨,也不能死。我说:“我相信最后。只要活到最后,就一定能搞清楚。”我对孩子们也说,好多自杀的人,都是夫妻互相埋怨了,孩子抱怨造反了,他们便失掉了最后的信心,就容易想不开了。所以,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全家人就越要互相关心,互相支持。因此,十年“文革”,一达没有从家庭这边受到过压力,所以他能心静如水,好像并不太把“文革”当回事儿似的。造反派们忙着争权的时候,一达得以回北京来歇着。不久,他接到通知,让回沈阳去接受专政。那时候,北京虎坊桥那里烟草局楼下,有个湖北餐厅,离我家近。我们记得那里的油焖大虾做得好。一达就说,咱们去吃油焖大虾。我知道,他是想,此一回去,凶吉未卜,今天不知道明天,吃油焖大虾,是图个高兴。我想,人只要高兴,就肯定能活着,就在他回沈阳之前,带着孩子陪他吃了好几次。一达吃得高兴时说,吃得好好的,回去迎接专政。那时候,在湖北餐厅,我觉得是在为一达壮行。他回沈阳后不久,被关进了“牛棚”,劳动改造。所谓那时候的牛棚,并不是指养牛的牛圈,而是指关押着批斗对象“牛鬼蛇神”的地方。一达进牛棚一看,刘炽又在这儿,还有洛汀等延安时候的老朋友,连说“难得难得”。关牛棚的人,每天出去劳动时,都要路过一个毛主席雕像。造反派不允许他们仰视毛主席像,命令他们全都弯下腰,每个人都伸手拽着前面那个人的衣服腰部,排成一串走过去。我想,除了出这些人的洋相,侮辱他们,这有什么用呢?一次牛鬼蛇神劳动中,一达看见土里有彩色的碎玻璃,挺好看的,就想起两个小儿子在北京家里养着一缸鱼,这彩色的碎玻璃片,若放那鱼缸里,一定好看。他就捡了几片,放在衣兜里,心想什么时候回北京,带给孩子。不料,被造反派发现,说他藏玻璃片,是要搞阶级报复,便对他严加审问,令他坦白交待。他反复解释是想带给孩子放在鱼缸里。造反派搞不懂,一个被关在牛棚里的人,怎么可能还有这心思,不相信他说的。过后,跟他一起被关在牛棚里的人也问他:“咱们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有闲心惦记鱼缸?”从牛棚出来后,一达很多年“靠边站”,工资也被扣发,每月就给二十元钱。但是我的工资没扣。孩子们已经上班的上班,下乡的下乡,只有一个小儿子在家,经济负担倒不觉得太重。有段时间,一达回北京来,天天在家烹饪,兴致浓厚。他自己高兴地用醋洗猪肠子,用温油发猪蹄筋,还跟全聚德烤鸭店的蔡启厚同志学做香酥鸭……做出来的菜,水平很高,好吃得很。一次,辽宁有个同志托一达在北京帮着买条裤子,一达给他买好后寄了回去。那人写来封信,表示感谢,信里说:“这不是一条裤子的问题,这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问题。”孩子们看到了,就笑着背诵这句话。可是一达在北京不能待时间长了。因为居委会老来查户口,看谁家有外来人口,就轰人离开北京:“不是北京户口的赶快走,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有一年冬天,去陕北插队的二儿子回北京探亲,居委会组织探亲的知青出劳力挖地沟,挖完了又要求他们在过年前必须离京。他就跑回陕北闹秧歌去了。我最忘不了的是,一年大年三十那天,一达被轰走了。居委会发现他回来了,说他是外地人,必须立刻离开北京,不走不行。一个劲儿地轰。“可这是过年呀”,我说。“过年也不行!必须走!”于是,我只能自己带着孩子,在大年三十这天,看着一达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离去。那次一达回到沈阳,下火车已是晚上。可是两派也不过年,还在武斗,枪林弹雨的。一达回不了自己那儿,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便就近躲到一直对他很好的同事陈大煊家。陈大煊那天不在家,而他家就一间屋子。他老婆就给一达在楼道里支了块床板,让一达在楼道睡了一晚上,过了那个年。“文革”中有段时间,一达曾被使用,让他移植样板戏,在沈阳搞评剧《红灯记》。所谓“移植”,就是原样儿照搬,搬进别的唱腔,不能走样儿,否则就不成为“样板”了。但一达觉得,照搬不叫搞艺术,而且《红灯记》也有待提高,便自己发挥,艺术加工。结果,弄得造反派说他竟敢篡改革命样板戏。
文革中王一达孤身一人在东北农村插队
一达挨整时,世态炎凉,几乎没有人敢跟他来往。但是“大象”一如既往,尽力照顾他。“大象”叫张维相,是“文革”前一达在沈阳工作时的司机,是个很讲忠义的东北汉子。“文革”中,一达一个人落难在东北,也不是单位领导了,举目无亲。但“大象”觉得他是好人,就在生活中常常给他帮助。单位里还有位厨师对一达特别好。那厨师我也认识。但我认识他时,“文革”还没开始,我们还算是单位领导,他是食堂厨师,所以没什么来往,也没见他主动想接近我们。但是“文革”中,一达落难了,他却主动接近一达。在大家都不敢理睬一达、不敢跟他来往、生怕牵扯上问题的时候,那厨师却对他特别好。平时,别人见到一达,多是以对待牛鬼蛇神的态度对待他,呵斥、严厉、冷漠,但那厨师总是以友好和尊敬的态度对他。一达到食堂打饭,他总是在勺子上给以照顾。每逢年过节,他都悄悄叫一达去他家里吃饭。一达对此,一生感动。我曾用心去记那位厨师的名字,但给忘了。我最不应该忘掉名字的两个人,一个是这位厨师,一个是北京戏校传达室那位想保江枫的老头儿。我曾经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他们俩的名字,但还是给忘了,没办法让世人知道这两个好人是谁了。1969年,有一天,我们学校召开大会,军宣队的人在台上讲,苏修已经在中苏、中蒙边界陈兵百万,大炮架在那里对着我们,随时可能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战争一触即发,我们要准备打仗,要疏散下去。于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们,就到了北京昌平县长陵公社,住进了山沟里的一处建筑。那里好像是一个被废弃了的学校,空气好,没有人烟。我们自带铺盖卷,到那里去住了一个月,光开会学习,没劳动,什么也没干。好像是因为说那里在苏修进攻的路线上,住了不久,就离开了。那时我二儿子在陕北,当地也说他们那里在苏修进攻路线上,让他们学俄语“缴枪不杀”。他们问万一被俘了说什么,人家不教。当时我已经算是岁数大的了,但学校安排走哪儿,我都跟着。我家里就一个小儿子卡林在家,上小学,临时找了位老保姆管他。后来,茶淀农场成了我们固定的“五七干校”了。所谓“五七干校”,是“文革”期间把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学校教师等下放农村劳动的场所。大卡车装着我们一学校的老师,把我们送到了天津那边儿的茶淀。那阶段,北京有三个学校在那里办干校。三个学校是:北京语言学院、北京商专、北京戏校。茶淀那里是个劳改农场。当时,劳改犯都给迁移搬走了,我们就进去了。我们住在犯人们住过的房子里,一排一排的砖房,房子里搭着木板床。那里蚊子多得简直能吃人。我们每个人都带了蚊帐,钻在蚊帐里睡觉。在茶淀,我们上午劳动,下午学习。有几个改造好的犯人留场人员,在那里教我们种菜种树干农活儿。劳动时,老得蹲在地上拔草。我蹲不住,就总是跪着,跪在地上拔草。有个同志好热闹,学这人学那人,也学我跪在地上间苗拔草的样子,大家都笑。年轻博学的孔谨老师见我年岁大,有时给我送来个小板凳,让我坐着拔草,我很感激他。我们掏大粪时,经常一不小心就溅一身粪,屎尿都有,但谁都不能嫌脏。因为那时候总说,身上脏了,思想就干净了。我们住地附近有一个大石头堆,里面生活着一百多条蛇。大家觉得总与蛇为邻,不够安全,就放火烧那石头堆。我看见有的同志是南方人,他们弄回来一条一条的蛇,挂起来,准备吃。还有的同志会捞鱼,就总在当地水塘里捞鱼,回来侉炖,没什么调料,但是鱼鲜美,挺好吃的。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苦中作乐。一年后,我们干校转到北京大兴县的天堂河农场。在那儿,我们住在老乡家的空房子里。那里的劳动是种水稻,从育秧开始到脱粒,全过程。育秧时要挑沙土,很沉,女同志两人一筐。到插秧时,我还买了双高筒胶靴。我们插秧插不齐,就拿线绳拉线,按着线一排一排地插,结果插出来整整齐齐的。三伏天,我们得蹲在稻田里拔草,那是最苦的活儿,因为太阳在头顶上暴晒,空气闷热,稻田里却密不透风。等到秋天打稻子时,天气就凉爽了。在干校时期,搞“阶级斗争”是以政治学习为主,不怎么批判身边认识的人了,只批判刘少奇、孔子、林彪等不认识的人。政治学习是建国以后所有的运动中都不可缺少的,形式也没有过很大变化,一般都是一组一组的分开,有人念文件,或讲“精神”,或读毛主席语录,然后大家发言。这种发言,目的是向党交心,自我批判。其实,一般来说,有人看管着时,是瞎说;没人看管着时,是瞎聊。但是在茶淀农场时,有一段时间,批斗过一个我们认识的年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反革命,是我们学校第一任校长、以前的花脸名师郝寿臣的长孙郝天恩。“文革”中,郝天恩家里祖坟被人扒了批斗。他因此一生气,撕了毛主席像。不料被人看见揭发了。撕主席像?这还了得,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郝天恩是从海军复员回来的,在我们学校当会计,管给我们发工资。他很老实,不爱说话,说出话来都是本本分分的。可是为这件事,他一个年轻人,在茶淀被批斗得非常厉害。其实,现在想想,如果人家宗教里的人撕了神像,也不至于这样批斗,除非中了邪。我在干校时,家里只有小儿子卡林,我不得不请保姆来照管孩子。我们家的老保姆黄瑞萱被当作地主婆,给轰回湖南老家去了,我们就隔三岔五地在北京找保姆。当时我的大女儿乔乔被分配到维尼纶厂当工人,在北京顺义县牛栏山。她每两个星期从顺义坐火车回来一次,看望一下卡林,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家里请来一位缠足的小脚老太太,体胖脚小,走路不稳,一摇一摆的,很慢,不安全的样子。地上有只虫子爬,她一脚一脚地踏,却因为脚太小,很难把虫子踩住。孩子们笑称她“摇摆大娘”。一天摇摆大娘打开裹脚布,卡林看见了她畸形的小脚,连声叹息。她指着自己的小脚感叹说:“都是因为刘少奇呀!”她爱唱歌,却老自己改调。街道要求居民去合唱革命歌曲,一会儿却把摇摆大娘轰回来了,说她嗓门大,一唱就把别人都带跑了。那时候,孙维世的女儿小兰正在落难中。母亲已死,父亲被关,她到北京来找我。她到我家时,我在干校,卡林也上学去了,只有摇摆大娘在家。摇摆大娘特别认真负责,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让进家。小兰来敲门,摇摆大娘开条门缝,问:“你找谁?”小兰说:“我找我六姨婆。”因为我是小兰的妈妈的六姨,所以小兰叫我“六姨婆”。摇摆大娘不知“六姨婆”,定睛看了看她,说:“谁是你六姨婆!”“嘭”地把门关上了。小兰叫不开门,就出去转了一圈儿,想,换个说法儿,看行不行。她就又敲开门,提我小女儿的名字:“我是这家人的亲戚,我认识津津。”摇摆大娘说:“有乔乔,没津津!”“嘭”地又关上了。那些年津津在东北兵团,明明在陕北插队,摇摆大娘没见过他们,也搞不清我到底有几个孩子。小兰想了半天,让邻居对摇摆大娘解释明白,才进了我家。我下乡的时候,一达在东北也下乡了。他们那些牛鬼蛇神,也下干校,都住进了农村生产队。一开始还有造反派管着他们,还老说他和刘炽最顽固,但农民不歧视他们。后来干校变成插队,他们的生活就有了自由。以后,津津也离开兵团,改到一达他们干校附近的村庄插队了。有一天,一达骑辆自行车,后架上带着津津,去刘炽家串门。刘炽全家大小、老婆孩子一起,在另一个村子落户,住在村里一处土砖房里。他家房外,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树,绿叶茂盛,树下阴凉。他们把自家钢琴放在树下,等一达带着津津到了,刘炽的女儿就给他们弹钢琴,一曲又一曲,动人心弦。刘炽一家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把钢琴一直随身带着,家迁到哪儿,钢琴就带到哪儿。那里天高皇帝远,造反派顾不上管,热爱音乐的刘炽全家,得以在绿荫下尽情享受,让音乐在蓝天白云下、乡间旷野中,自由飞翔。“文革”中,很长时间,一达的家信都有人检查。所以,他写的信,不敢说自己的话,总是抄报纸上社论里的话,反正让家人知道他还平安就行了。想说的话,都是见面再聊。一次,刘炽跟一达议论江青如何坏,过后被人揭发了。那时一达正在北京。刘炽赶紧打长途电话来,让一达说不知道,免得被卷进去。不过那时候,到处的人都在议论江青他们几个人祸国,反抗已如岩浆涌动,快爆发了。所以也没人来查。之后不久,“四人帮”就垮台了。
1970年代,在北京火车站送回京探亲的津津回东北兵团。左起:王延风、王乔乔、王克林、孙冰、王功、任均、宗璞、王津津
文革后期那阵儿,革命比较松动了,一达在北京住的时间也多了,跟我们延安时候的老朋友苗培时来往很多。苗培时见多识广,到我家来爱谈他准备写的小说故事,也聊政局、历史、保健什么的,一讲几个钟头。每次离开我家,从站起来到往门口迈步,得再讲半小时,到了门口又讲半小时,说不完。他介绍我们认识了刘向勃同志,给了我们很多帮助,还认识了北京烤鸭店的蔡启厚同志等。不少老友新交常来我家聊天儿,谈的最多的是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江青等人的不满。那时候全社会都这样儿,都预感快要变了。我大女儿乔乔的公婆赵犁、武庆辰同志也常来相聚,我们谈得来。后来他们热情地关心我的其他儿女,给了很重要的具体帮助,联系了工作,调换了住房等。经常来我家找一达聊天儿的,还有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吴晓玲先生。吴晓玲家和我家相距几里地,他一般不坐车,常常趿拉双圆口鞋,穿件圆领衫,摇把圆蒲扇,一身大汗地就溜达来了。他很厌恶江青他们,坐下就天南地北地聊,特别热闹。有很长一段时间,吴晓玲给他的女儿、侯宝林的女儿和我的女儿津津,开了一个古典文学讲座班,做出计划每周讲。这几个女孩子都被文革耽误了上学,那时候特别想读书。津津从农村回来后,在中国书店古籍部工作,听吴晓玲的课,更是有益。后来明明从陕北回到北京,也想去听吴晓玲讲课,但几个女孩子笑说那是女生班,不让男生参加,他只好自己读书。他插队时候,宗璞曾指导他读外国文学,蔡仲德曾指导他读古典文学。过些年后,我和一达去加拿大时,吴晓玲专门让他女儿在多伦多家里接待我们,每天开车带我们游览,还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1966年“文革”开始不久,明明14岁就跟同学跑出去大串联了。那时串联学生坐火车不花钱,但人太多,他们就设法爬到行李架上面去躺着,或者钻到座椅底下去睡觉。在上海时,他们住在上海机械学院。那时候全国武斗还没开始,但他住在学校里一个楼上时,已经扒在窗台上看校园里两派大学生武斗了。一派大学生使用些自制的冷兵器,组织起来攻打一座楼房。那楼房里有另一派大学生,像古代士兵一样地守卫“城池”。津津那时在北京101中,参加了她哥哥延风单位的人组织的“长征”。那一阵子许多年轻人学着打起绑腿,步行去远方,叫做“长征”,目的地都是革命史上有名的地方,如延安、井冈山之类。延风他们想长征得近点儿,就选中抗日英雄“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地方。他们那支队伍,连津津在内,一共五个人,打着一面写有“长征队”的小红旗,从北京一路排着队,步行去河北易县狼牙山。那时候,北京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打着小红旗的“长征队”,走来走去的。他们去狼牙山的一路,也到处都是。延风单位里的对立派说他们去狼牙山是逃避革命运动,称他们为“逃难队”。后来卡林和小朋友去延风单位打乒乓球,还看见墙上那时候画的漫画,画五个小丑打一面小旗,旗上写“逃难队”。1967年春天,学校高中同学鲍国路(后来叫柯云路)给津津和一个同学火车票,随一些大学生去江西串联,说是支持左派群众组织。到了那儿一看,谁都说自己是左派,军队也卷在派性里面,还给了她们枪。她们101中的一个学生在那儿为保卫毛主席而战,死了;对方也是为保卫毛主席而战,把他打死了。津津她们跟着大学生们,总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支持一派。但另一派也总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跟他们对立。于是都誓死保卫毛主席,大打出手。其实,不管是哪一方的造反派,自1967年1月夺权风暴以后,最高目标都不过是在“文革”中跳出来夺权。那时候,已经没有“走资派”性质的政权了。那会儿所谓的造反呀、保守呀,全是造反派性质的。那些打打杀杀,疯狂屠戮,都是他们为了保卫或建立自己那一派的“新生革命政权”。 “文革”头几年,每发表毛主席的指示,都要敲锣打鼓上街游行,庆祝毛主席说话。因为毛主席说的话是“最高指示”,而他新说出来的话,又是“最新指示”。“最高”和“最新”在一起时,意义非凡,就上街庆祝。比如“要斗私批修”、“呼出二氧化碳”、“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等等,都要上街,叮哩咣啷,呼喊口号。“文革”后期毛主席的一条最高指示,我记得最清楚。那是一句“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那会儿,听到这个最高指示,我想,搞阶级斗争,是因为人口多了?对这句话想不明白。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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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选自任均口述回忆录《我这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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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