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丨马雅：妈妈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原题

妈妈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作者：马雅

最近跟朋友们聊天，说起我妈妈的眼睛亮。于是妈妈晚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现眼前。

文革以后，妈妈到社科院出版社当总编辑。当时，社里有一位聪明而好学的青年，刚插队回来，好容易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可等单位正式聘用该转正时，那青年又触头了，原来他家有港台的海外关系。那年头的过来人，谁不知道这政审的重要？由于我妈妈没架子，普通职工平时有什么困难，也愿意跟她商量，所以，那青年就把自己的顾虑跟我妈说了。

其实，他不过是想得到一些理解和同情，没准到时候也能帮他说上几句话。没想到，我妈当即对他说，那项你不必填。之后，我妈为他的事，还亲自去人事部门跑了六趟。而这段往事，只是在我妈去世以后，由那位“青年”亲口讲给我听的。

作者和妈妈

   在家里，子女之间时有竞争，而妈妈善于因势利导。我的两个妹妹都心灵手巧，但大妹妹身体不好。不知何故，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竟在比赛打毛衣上较起了劲。妈妈心细，不去打击任何人的积极性，却私下里对我大妹妹说，你是读书的人...... 我大妹妹马上明白过来。高考恢复，两个妹妹先后都考上大学，日后各显神通，一位是历史学家，另一位成为高工。

覃珍阿姨，是我妈从小的闺蜜，形容秀丽；我记得，1950年代起她就一身西装套裙。当年在延安，孙泱这个烈士孙炳文的儿子、朱总司令的秘书，惊艳之下，两人结为伉俪。但之后，阿姨的家庭生活发生变故，正如我家也因政治原因发生了变故一样。可阿姨还是我们的阿姨，我妈妈也还是阿姨的闺蜜。我年纪虽小，也留意到她俩常窃窃私语，或彻夜长谈。患难见真情。文革时，阿姨担心被抄家，曾把江青的照片藏在我家。这种相互的信任和依托，一直持续到她俩生命的尽头。

妈妈和好友覃珍阿姨

后来，我妈妈退休了，身体不好，于是家里请了两个农村姑娘来照顾她；当时我已在国外。一次，妹妹来电话谈谈父母的情况。提到妈妈时，她特地告我，妈妈现在家里管事不多，却叮嘱子女：我们应当善待这些背井离乡进城来打工的乡下女孩子。你们好好想一想，你姐姐在美国，不也就跟她们一个样？！

又有一回，我探亲回家，和妈妈一起在院里溜达。不久，妈妈累了，我俩就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歇着。忽然，妈妈说：革命，革命，活了一辈子，这才明白就是要割你的命......

作者和妈妈

有时，我不禁想起她的一些同龄人。

据李南央说，她母亲在文革后期，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说“世界上像江青同志和我（范元甄）这样，仍然坚持革命理想、忠于主席的人，现在没剩下几个了！”老鬼也说，当他成了“现行反革命”和写了“黑书”以后，他父母就跟他断了来往。而我爹落难以后，我妈担当起全家的责任，可并没有跟我爹离婚。我敢肯定，在那年月，万一我被打成“反革命”什么的，我妈也断不会跟我划清界线，反倒会给我“送吃的”。

作者和邓力群

和我爸爸、妈妈熟识的“老邓”，当年与老“老邓”翻脸，几乎被“一撸到底”。我父母未必苟同“老邓”的政见，而他们之间仍然是朋友，这也多半因为“老邓”能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理念，不对上头曲意奉承。

和我们全家都熟的梅行叔叔，文革中同我爹“共度时艰”；他后来为了保护朋友田家英，在秦城蹲了八年；可改革开放之初，因为我爹是坚定的改革派，他视我爹为老干部阵营里的“叛徒”，甚至一度为此断绝了两人之间的私交。

作者和梅行

至于爸爸的老同志季崇威，解放前作为《大公报》的记者，因揭露蒋介石亲信的贪腐，被蒋亲下手令缉捕。但解放后他书生本色不改，在“庐山会议”结束，党内“万马齐喑”之时，竟以身试法，继续上“万言书”，以致于下放劳改三年，并停止组织生活。

上面提到的各位长辈，可概括为一代共产党人，尽管个个不同，都有声有色，活得像个人。而后代如我，则蝇营狗苟，苍白委琐。

小时候在家里，妈妈就是妈妈，很平常。长大以后才知道，能活成像妈妈这样，不容易。我妈妈有悟性，有良知，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作者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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