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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雅
一提起赵谦光,原来国家计委子弟小学(后来的北京中古友谊小学)的“小孩儿”,没有一个不被牵动神经的。
1966年夏天,上小学的妹妹回家说,赵谦光自杀了,听完一点不奇怪。文化大革命了,像赵谦光这样的人,出身地主,人又有才,却偏偏不安分,他不自杀谁自杀?
记得还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忽然来了个赵老师,年纪轻轻,高高的个子,是教体育的。过去同学们认为体育老师最没本事,上课都松松垮垮的,很不重视。可这位赵老师一来,同学们好像着了迷,一节课才上完,又盼起下一堂来。即使放了学,操场上一大群男生还是围着赵老师转,绣籃、练杠子……赵老师看上去特别的帅,其他的同学也都跟着显得挺神气。
过了没多久,赵老师开始兼主课。说来有点叫人不相信,赵老师教文化课比有经验的老教师还受人欢迎呢。调皮鬼变得服服帖帖,瞌睡虫也打起了精神。更绝的是,他总抽出一两分钟讲个小故事,从花果山水帘洞到那吒闹海,从智慧的张良到愤怒的鲁迅,同学们个个听得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校领导见赵谦光确实有能力,又在学生中大受欢迎,就破格委任他为大队辅导员,主持少先队的课外活动,并监督学生的品行,那时他到校还不足两年。
这给赵老师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马上成立了航模小组、读书会,过年组织歌咏比赛,暑假率领同学们步行下乡。记得某次有高年级同学在台上朗诵毛主席的“送瘟神”,虽然台下没几个小孩儿能真听懂,可激发起大家的好奇心和上进心。如此这般,我们小学变了样子,课上课下,师生都很活跃,一派兴旺的景象。当然,赵老师成为学校里上上下下交口称赞的人物。
这赵老师人也生得出奇:挺拔的剑眉高高地挑入鬓角,鼻梁挺直,眼睛秀气而有神采;他常把胡须刮得很净,使他的脸看去白里泛青,带一股几乎阴沉的英气;而近眉心却埋在眉尖的一颗黑痣,又使他显得略有心思。他尤其成了男生崇拜的对象,他们课上争着为他答题,课下又抢着向他提问,哪个受到赵老师的表扬,就好像三生有幸似的。
各年级拔尖的男生,更把赵老师当作精神领袖,常常三五成群,聚在他的单身宿舍里,通宵海聊。就连赵老师的衣着:海魂衫、白布衬衣、蓝斜纹裤,都有人争相效仿。虽然个别老师对赵谦光有看法,但赵老师在大多数同学中,威信特高,如果放到今天,就是所谓的“男神”。
物换星移,学校里又来了位姓齐的女校长。据说齐校长的老公在部委里是个人物,她本人则三十上下,面皮白净,细眉细眼,长得挺好看。然而,她的目光倨傲而冷淡,一般师生都对她有几分畏惧。这齐校长虽有派头,对赵歉光却另眼相看。她与赵晤谈工作,一谈就到深更半夜。赵谦光当然积极地协助新校长工作,单单突击考试、突击卫生就搞了好几次,使我们学校在全区夺标,甚至全市榜上有名。于是,齐校长把赵谦光提升为教导主任。于是,赵谦光也就成了赵主任。
那天清早,全体师生提前到校,进行课前大扫除。因为要赶在八点前扫除完毕,人人都很忙碌。这时候,赵主任扈从着齐校长“驾到”,大家马上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地向他们问候。我是管擦玻璃的,还呆在窗台上没跳下来,跟其他趋前致敬的师生相比,显得有点怠慢。齐校长轻挑了挑她的眉毛,示意我下来,接着抖了抖我的红领巾,一根修长的手指差点戳到我脸上,“我说你呀,不能成绩好一点就自以为了不起,尊重师长更重要!”接下来一阵沉默,似乎等待我向她赔礼。我没吭气。这时,我耳边响起赵谦光的声音:“你是应当向齐校长道歉的。”他的语调虽温和,却透着压力。
我不听则已,一听就再也忍不住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历来是受老师表扬的,没想到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受到主任和校长的联合批评…… 我转身就跑。那个学期,我的操行评定:“良”;在今后的注意事项里,给我的评语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从此,我对赵谦光的敬意打了折扣。
开学以后,我不再主动向赵请教疑难,他也不再从几十条高高扬起的手臂中偏偏挑出我来回答问题。不过他并不曾给我“小鞋”穿。我跟赵谦光的关系就这么一直僵到我小学毕业。到那时,我们的小学已从丑小鸭化为天鹅,从前是平房的校舍被两栋新楼替代,上级更不断拨人拨款,要把小学变成一个试验的教学园地。谁都不能否认,赵谦光为此立下汗马功劳。他已升为副校长,传言他即将调往区教育局。
小学毕业报考中学,是毕业班全体师生和校领导的重大课题,也是各校之间的必争之地。升学率的高低,升重点中学率的高低,决定着学校的声誉、家长的拥戴和上级的褒奖。毫无例外地,赵谦光又是这场激战的统帅。他组织了无数次的模拟考试,甚至加大考试的内容和难度,让考生更适应临战实况。在历次预考中,我总名列前茅,但从未受过赵校长的表扬。
大考终于到了,我胸有成竹。第一天考算数,我出来对过道里公布的答案,知道我会得满分。第二天考语文,要求默写“木兰辞”,并翻译成白话文。我没用一半的时间就答完了考卷,干坐着等候机会交卷。考场气氛紧张,教室里鸦雀无声。
忽然间我感到有人站到我背后,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赵谦光。我心里一下子毛起来,不自觉上下串我的考卷“……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没错呀,怎么啦?可赵谦光还是不走,我的手心开始渗汗。
唉,没啥了不起,他不过是诈唬我。我定了定神,才猛地发现我把“壮士十年归”的“十”,写成了“一”,嗨!我往“一”字上重重地划了一竖,于是赵谦光缓缓移开了脚步。交了卷,我把书本、考试这一套统通扔到脑后,拎起游泳衣,跟其他女生,一头扎进清凉的什刹海。一个月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以双百成绩考取了第一志愿。
小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回去过,直到小妹班上开家长会,因妈妈出差由我代为出席。那是个宜人的六月的黄昏,我穿上最能代表我身份的女附中的校裙,回到了一别三年的母校。我一进主楼的大厅,迎面就撞见了赵谦光。落日的余晖透过西窗映着他的脸,显得不寻常的柔和。他的目力依然很强。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唤一声“赵老师”。
一缕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似乎并不介意我没有称他“赵校长”。我知道他仍旧是副校长,也知道齐校长已升调教育局。我开始解释我是来开小妹的家长会的。赵谦光注视着我,却询问起我报考高中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在实验班直升高中时,他脸上硬朗的线条又一次变得明朗,其实他一直都很关注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谦光。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小学第一个揪出的就是赵谦光。头一顶帽子是“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急先锋”,接下来的则是“漏划地主”、“阶级报复”,乃至“鸡奸犯”等等罪名,越来越骇人听闻。老百姓本来就恨当官的,现在上头放话儿让闹了,那势头立马火烧火燎。而谁又能料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心思呢?所以,在“红八月”以前,各单位弹打的都是像赵谦光这样的“出头鸟”。约有两个月,他白天挨打受骂,晚上被圈进学校的地下室。
在八月的一个早晨,他设法钻出牢房,沿着烟囱的铁梯,一直爬到四楼的楼顶。这时师生们已经陆续到校,见房上站了个人,人群马上聚集起来。等看清楚站的是谁,人就越挤越多。有人怕出事,想进行劝阻。
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宋老师,哆哆嗦嗦扒上围墙,颤巍巍地吆喝:“唉,老赵,我说,赵谦光,你先下来,有话好商量!”但他那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早被革命群众气壮山河的口号所淹没:“坦白从矿,抗拒从严!”“赵谦光胆大包天,负隅顽抗,绝无好下场!”呼声一浪高似一浪。只见赵谦光从房顶慢慢移向房檐,朝下望了望,似不想给看热闹的众人更多的乐子,遂纵身一跃,一个“倒栽葱”摔下来,当场毙命。
当天,自我得知邵君朗身亡的消息,心绪一直不宁。捱到半夜,热风仍搅拌着街上喧嚣的锣鼓和高音喇叭:“打倒……!”“……大好!”我烦乱起身,关窗拉廉,把凉席扯到地下,才渐觉有点凉意。不想,一丝冷嗖嗖的夜气由窗户缝里渗进来。好奇怪,大三伏天的,怎么会这么凉快?我推窗一望,鹅毛大雪扑面而来,方才的噪杂全都隐去了,远近只听见孩子们嬉戏的歌声和笑声,就像小时候快过年了一样。
我不由得步出门外,铅黑的天幕上,雪花纷纷扬扬,如团如簇,急切地近乎热烈地往下倾注,已辨认不出房屋街道的轮廓了,放眼尽是个银装的世界。须臾,我进入一片荒原,渺无人迹,只有白茫茫无垠的大雪。突然,远处似有一间草亭,亭间又似有一只模糊的身影。我疾步趋前,定睛一看,竟是赵谦光立于其间:修长的身材,依旧那白里泛青的脸色,依旧那透着英气的眉宇,只是丈把长绫,一身缟素,甚有肃杀阴森之气。我骤然想起小妹白天提到他已自杀,莫非是谣言?莫非他已心回意转,或者尚拿不定主意?……
说时迟那时快,赵谦光“嗖”地亮出一把宝剑,寒光闪闪,一副不得近身的架势,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我急急上前,轻声唤:“赵老师,是我。”他不动声色。我又进一步:“这回运动,涉及的人极多,希望赵老师一定要想开,别跟那般小人们计较……”我正准备以司马迁为例,说明忍辱负重并不等于忍辱偷生,他却踱起步来,沉声道:“我去意已定,你不必劝我。我是咎由自取。”
他即而停下,双手倚剑,仰天长叹:“这些年来,我为了些微名利,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做了多少妥协和自我背叛,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我暗惊:什么“自我背叛”?什么“个人欲望”?是不是大字报上指控的与齐的事?甚至是指跟男孩子们的暧昧关系?我脑袋大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倒听他的语气和缓下来:“我为何在这亭间止步,本来我也不甚了了,似乎我对这尘世还有所眷恋。直到见你来为我送行,方才释然了。”言罢潸潸然。
我见状悲从中来,回想当初我对他的崇敬,他对我的器重,痛煞这世间的真善美只一天天受糟毁,几乎荡然无存。我知道赵老师并非完人,可他却真能做到粉身碎骨,以抗强暴,始终都是惊世骇俗。我觉得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真实。可为什么当世间之物最接近于完美时,便行将消逝呢?
赵谦光见我一脸的不甘休,颇有他少年时的认真与执着,转而厉声道:“我不能再苟且下去了!如果今天我用‘留得青山在’之类的遁词为自己开脱,明天我就得跪在地上,像赖皮狗一样讨饶,给自己和别人脸上抹黑!我这一去,多少也算成全了自己……”
话犹未已,一阵阴风袭来,他秀美的脸庞顿失血色,我不禁大惊。赵谦光摇摇头,珍惜地托起我的手:“我此一去身后无物,只这把剑留给你。记着,不要说违心的话,不要做违心的事。也许能有一天,扬眉而剑出鞘……”我泪如雨下,不由自主地屈下双膝,长拜,郑重地接过那把沉重的宝剑。待我放眼望去,他已了无踪影,只剩下一片雪白干净的大地。我一骨碌坐起来,说不清是醒还是梦。
赵谦光辞世时,不过三十岁,不过任一所小学的副校长。我长大以后,东西南北的,也有了一些见识。但偶遇英才,我总不免想起赵谦光。他是一位有感召力的人,在有限的环境里,他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整个学校,几乎给每个学生留下了印记。他又是一位心气极高的人,凭着一股气,他去做人做事。没了这股气,生命也就没了意义。他不能让别人随便夺去这股气,于是当泰山压顶时,他就宁可怀抱着这团精气,像一道紫光,消逝在天际。
中国有句古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古往今来,还剩下几个士?岁月如流,如流的岁月吞没了多少人的心志,虽生犹死。
再大的风暴也有尽头。文革后,在旅客穿梭的首都机场,我偶然碰见一个同班的男生。当初他在班上成绩平平,后来下海经商大发了。他已长得膀大腰圆,可一提赵谦光,竟鼻子一酸,溅下了泪:“赵谦光是我的恩师!我能有今天,全仗着赵老师当年的栽培!”也顾不得过往行人投来的惊奇目光,他失声继续:“也不知道他们把赵老师的尸骨扔到哪儿去了,要不然,我还真得去他坟上烧把纸呢!”我听罢,半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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