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陕北
庞沄,1952年生于北京,清华附中初68届毕业生。1969年到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庄公社插队,1975年困退回京。1978年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北京科技大学),留校任教,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副教授。主编《守望记忆》《延川插队往事》《清华之子一一陈小悦》等图书,也是二十集电视剧《回首黄土地》的策划及责任编辑。
我 与 父 亲
"庞家驹先生(1924-2015),西南联大1948航空系,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副会长。庞家驹先生因病于2015年1月21日1时22分在北京去世 ,享年91岁 。庞家驹先生1924年生于江苏苏州,1944年考入西南联大,194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旋赴觧放区,並被派回北大工学院机械系工作。1952年院系调整回清华,长期从事力学教学工作,同时1954年起,在教务处工作10年,曽任副处长。1982年起调清华大学出版社工作,曾任出版社总编辑。其间曾参与创办中文系编辑学专业,任敎研室主任、教授。1991年离休,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局级待遇。
此讣告为庞家驹先生本人生前所写,请出版社、老干处、统战部和民盟查收。庞先生遗嘱捐献遗体,不举行告别仪式,故不麻烦各单位了,发讣告即了心愿。"
50岁生日,父母各自照了一张标准像,似乎意味着进入老年了。看来我70岁也该照一张了
以上为清华几个单位在父亲去世后发的讣告,也是父亲瞒着我们自己准备的只差填写去世日期的讣告,权当是简历吧。5年前父亲心梗猝然离去,除了很早就让我们子女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的公证书,在我心里父亲应该还远没有到走的那一天。我一直认为是去世三个月前刚植入的心脏支架出了问题,因为父亲的身体太好了,退休后周游世界,当他87岁必须有我陪同才能参加一个老人团去印尼巴厘岛的旅游时,年龄最高的他竟第一个爬上几十米高的佛塔!支架手术后更让我觉得父亲又能玩儿十年,而我也正准备陪父亲继续他向往的北欧之旅呢。虽然父亲离开我们五年了,但纪念父亲的文字一直没有形成,一来主要是交流太少了解太少,二来也是情感上的原因让我不知如何下笔。对父亲的陌生,使得我对父亲的家族的情况知之甚少。小时候唯一有过接触的几个远房亲戚,也随着各项运动的深入开展而逐渐疏远了。记得最常见的是我叫大哥的从兄(我们的爷爷是亲兄弟)庞开圻。大哥比我大很多,是空军部队转业下来在北大学习的,周末常来我家,那时我还上小学。由此可见,我也应是开字辈的。但那个年代宗族乡绅文化无疑是封资修的一部分,更何况父母都是党员。所以父亲给我们姐弟三人都没按族谱排名而起了单字名,不过倒也还算讲究,不知算过命没有,姐姐取五行中的火称荧,妹妹取木称琳,我取水称沄,据父亲说"沄"字是从康熙字典查得,形容浪花击岸形成的水雾,按族谱恐怕应叫庞开沄才是了。这个"沄"字害我不浅,陌生人第一次见我不是叫庞坛就是叫我庞法的,最多弱弱地问一声念什么,楞没人敢开口叫庞沄(云)的。最麻烦的是进入电脑化年代,一级字库没这个"沄"字,身份证都得手写,所有公共事务办理都得另开证明或带户口本。甚至直到电脑二级字库下来了,有些单位软件仍迟迟没有更新,仍然打不出这个字来,就连买个机票都得再去服务台盖个章!我曾一度想直接改"云"字得了,但因成年后,改名太麻烦,又觉得康熙字典查来的名字别人都不敢念,透着有文化不是?于是作罢。扯远了,其实我从小对父亲的文化记忆不过是小楷家书的一手好字,和他偶尔展露出的画技。我小时候爱画画儿,一开始画小人书,都是骑马打仗的英雄好汉。从小霸王孙策到过五关斩六将的长枪赵子龙,自认为画得挺像。直到一次父亲仿照"真假美猴王"的封面给我画了一张水彩的,才把我看傻了眼,原来做学问的父亲还会画画儿!
这是第一次看父亲画画儿,两个美猴王身披金色盔甲,头顶长翎羽冠,手执两端镶金红色金箍棒,腾云驾雾酣战得难解难分!更绝的是后来又画的一张两只小山羊抢过独木桥的彩色水粉画,不仅形象逼真,而且色彩斑澜。至今我还记得墨绿色池水上飘浮着淡绿色浮萍与各种色彩的睡莲,一黑一白两只小山羊在一个圆树桩的桥上低着头,两对稚嫩的犄角怼在一起互不相让,早晨的逆光镶嵌在它们身上和圆木上一抹金光……这么美好的画面一直清晰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现在回想起来,眼前还能浮现出父亲难得见到的略带得意的笑容。
我于2019年秋天拍摄的工字厅及门前的石狮
在父亲的影响下,自己对绘画更有了一份偏爱。父亲担任教务处副处长时就在校领导所在的工字厅办公,那时的工字厅是开放的,院子里两处假山后各有一株海棠,还有各院之间就像颐和园一样曲折的连廊,时常有人照像。我偶尔去工字厅,父亲总告诫我们不要在院内喧哗。其实我并不懂得欣赏清代王府庭院的美景,更喜欢的是门前的两个石狮,并从小就知道了脚踩绣球的是公狮(没有北大校门雄狮的标志),脚踏小狮子戏耍的是母狮。在父亲的鼓励下,我还曾和小学同学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工字厅门口,像模像样地画石狮的写生……现在想想,小时候似乎父亲最让我佩服和骄傲的也就是绘画了。
父亲在工字厅给我们姐弟三人照相,让我抢了镜头,可以看出父亲的照相技术也还是不错的
还有的美好记忆就是高校教职工的休假疗养,记得一家人曾在西山疗养地和颐和园小住。那时住在十七孔桥连接的南湖岛涵虚堂,旁边有个龙王庙,不开门。曾扒门缝看到里面面目狰狞的龙王坐像,一到晚上从那里经过就感觉阴森森的。清晨和父亲出门散步,看到有人钓鱼,有人下棋,都是楼上楼下的熟人。最高兴的是在一起玩儿的孩子们。晚上也曾在月光下泛舟,那时的颐和园好像晚上九十点钟才收船。写到这里想起一事,一年上海二姨来京,全家陪同游颐和园。划船至后海靠岸小憩。我耐不住寂寞,淘气地去解拴船头在树桩上的缆绳,小船一摇晃我即掉入水中。父亲从船后赶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脚,把我这落汤鸡捞了起来,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其实父亲是个不擅交际的人,碰到熟人点点头而已。偶尓带我去串门也是谈工作,似乎从未参加过什么社交场合,跟别人介绍我时还总说什么"犬子",让我挺不爱听。这点和外向型的母亲反差很大,基本上对外的应酬都是母亲。对人热情的母亲总爱把我抱在怀里到处得瑟,一会儿让我亲这个阿姨,一会儿让我亲那个叔叔,阿姨叔叔的夸奖真让我高兴。家里的事情好像也是母亲做主,不过应该不是早期母亲工资比父亲高的缘故。从小就怕父亲找我谈话,倒不是因为他严厉,而是因为太无趣,太一本正经,也可能父子间都是如此?而母亲则平易近人,既使批评也从未让我有过抵触心理。三年困难时期,为了保证营养,家里阳台上养了几只兔子,可到该杀了吃肉时我们孩子不干了。记得父亲先用老虎钳砸兔子天灵盖,砸晕再杀。一次没砸准,那兔子挣脱了还歪歪斜斜满屋乱跑,把我心疼得大哭,求父亲放过它,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于是觉得父亲太残忍!
应该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别人从苏联带回来的彩色胶卷,父亲手执相机夜间拍摄难免有点儿虚。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两个小绒毛玩具,一只小鸟一只小鸡。父亲还在桌上撒了些大米假装小鸡在吃
父母感情不合使婚姻出现裂痕,尽管为了孩子成长没有走到离婚这一步,但从小学就开始的分居状态使我的性格很敏感,而对母亲的同情使我逐渐疏远了父亲,甚至正值逆反期的我开始怨恨父亲,反抗父亲。记得父亲这辈子打过我两次,也仅是屁股上两巴掌。第一次我不回家甚至想走到地安门姥姥家去,第二次我竟然还了手,母亲回家后批评了我。在这种家庭氛围下,父亲在家里越来越少言寡语,自从大哥北大毕业分到沈阳制药厂以后,庞家的亲戚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来过,对父亲的家事可以说一点儿不知道。由于出身不好,亲戚之间很少来往,偶尔有时父亲打电话用江浙一带方言,我就知道他是和某个亲戚通话,不只是我们,恐怕连母亲也一句话都听不懂。没几年的工夫,开始了十年的内乱。父亲白天挂个名字上打了叉子的牌子在指定区域拔草,晚上一个人闷在小后屋里写交待材料。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父亲出身于大地主,母亲出身于资本家,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本来就话不多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一段时间甚至表情木讷呆滞。那时清华不少教授自杀,甚至我亲眼见到一个同学的父亲跳楼自杀在窗根下。母亲也很紧张,让我们没事儿多和父亲说说话,怕他内忧外困想不开。虽然父亲的出身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给我参加"革命"运动带来了阻力,但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所以我倒没有怎么因为父亲的出身和政治现状而冤恨父亲,反倒有些同情和可怜他。我从不去看批判父亲的大字报,也怕别的小伙伴去看。逍遥的日子太好了,我像挣脱了笼子的小鸟,成天和一帮发小混在一起自得其乐。父亲自顾不暇也顾不上管我,倒是母亲怕我们打架学坏,和几个发小家长商量,一起支持我们装半导体,装照像放大机……不过,照像技术可是父亲教我的。上山下乡我是自己报名去的,一来是履行我对朋友的承诺(他被分去我就陪他),二来也是想离开这个有点儿令人窒息的家。1969年我和姐姐一同去了延安插队,父亲也在同年不得不走最高指示下的“五七”道路,来到清华大学在江西鲤鱼洲办的五七干校。
父亲在干校好像是饲喂连,又喂猪又种菜。曾见过一张照片上(可惜没找到)父亲大裤衩小背心担两大桶粪往菜地里送,胳膊小腿肌肉发达,腰不弯背不驼,似乎还挺轻松,不过干过农活儿的我一看就知道至少也得七八十斤。
因为血吸虫病,1972年初北大清华就都撤回来了,父亲也在那里被感染了血吸虫病,好在比较轻,在当地治疗了一周就好了。当时的校领导谢静宜后来成了我母亲邻居,她说当时决定在鲤鱼州办五七干校时,先遣队没了解到血吸虫情况(意思不是故意的),后来还是派她去调查后才打报告全部撤回的。
插队三年来全家头一次聚在一起,并在楼下照了一张像。记得父亲那年看到插队三年多的我已经长成又高又壮的大小伙子了,提出和我掰手腕。正值48岁壮年的父亲已掰不过20岁的我,不禁感慨道:"唉,不服老不行啦!"话语中有无奈,更多的是骄傲。
我1978年高考上大学,父亲没少出力,除了尽可能多的找到各区各省的试题,还特意找了一个化学试验老师給我和妹妹补了试验课。从复习考试的过程中,我第一次领教了父亲数学的风范。当我力学方面有问题需要他帮助时,他从不马上回答,而是问我的思路。启发引导我从力学基本性质和原理出发,先把受力图画出来,这样会使每一构件的受力关系看得明明白白,有助于理清解题思路。即使我已明白怎么做,父亲依然让我画图,谈思路,从而养成良好习惯。
所以,1978年物理考试最后一道包括运动学、动力学、动能势能及热能转换的综合大题,尽管计算结果显示为一个很大值的热量,我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做法(交卷后与别人对答案,大部分人不一样反倒有些毛),结果考了99分。
那时是先报志愿后考试,为了保险我选了北京钢铁学院力学师资班。当时师资班的方向就是培养大学力学老师,走上了和父亲同一条路,可以明显感到父亲是很欣慰的。父亲曾做过十年行政工作,但一线教学没有放弃过。尽管没有在学术上取得什么成果,然而其教学却很受学生们好评,这点我亲身体验到了。
不过我知道从不甘落后的父亲心里应该是不满意的。当年清华毕业时据说他的成绩全系第一,父亲又是地下党员,院系调整分到清华不久,父亲就从力学系抽调上来一边教课一边担任教务处副处长。而父亲性格本来就不适合仕途,在教务处位置上干得尽心但并不舒畅,如不满学校破格招收国家领导人子女,还得专门组织师资力量给他们开小灶补课;如为了大干快上清华一条龙规划,教学计划上的急功近利……
尽管也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如开展大学本科英语教学及教材的改编等。但终归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力学系,学问也做不上去了,更不要说家庭生活和感情上的惨败。而他的同事不是飞黄腾达就是著作等身,一个个志得意满。对此,自负的父亲心理落差一定是很大的……
当我全力以赴地学习力学的时候,却听到父亲被从力学系调去组建清华大学文学系(后来成了文学院)的消息!原来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到来,国际间科学文化交流的增多。为了提高清华大学的综合能力和国际地位,清华决定首开先河,将学校重新定位回一所文理兼容的综合性大学。然而1950年代院校调整时最好的文学大师早已流出,一路之隔的北大更是虎视耽耽,从头开始组建一个新的文学学科无异于白手起家,而且建就得是一流儿的,不能砸了清华的牌子,难度可想而知。
我真不能想像这么大的跨学科转行,已年近60岁的父亲怎么敢承担?!没想到父亲似乎一生都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去施展才能,他信心满满,像焕发了青春活力,要最后一搏干出点儿名堂来。白天大量繁琐的行政事务处理,晚上还要扶案看书、做教案。一年后文学系居然开始招生,父亲担任编辑教研室主任并亲自上台讲编辑学!
当我1982年毕业,终于留校当了一名大学力学老师之时,父亲却干脆离开从事了大半辈子的力学专业,调到了清华大学出版社,不久又被任命为总编,这回我是真的被父亲的文化底蕴惊到了。在我后来的经历中也一再领悟到,尽管我在专业范畴上比父辈多接触和掌握了许多新知识,可从小缺失的文化氛围和耽误了十年最好的学习机会,使我永远达不到父辈的文学素养和渊博学识的高度!
1979年,插队后在咸阳工作的姐姐的女儿蓉蓉在北京出生,留在了北京。1983年,我的女儿丹丹也出生了。外孙女和孙女的出生,给父亲带来不少情感的寄托
常言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通过后来与父亲的交流及改革开放后与庞氏亲属的来往,逐渐捋清了父亲的身世。正是父亲从小在文化艺术方面受到的熏陶,才能使他厚积薄发,勇于承担。也使我逐渐明白了,一个人的文化积淀对其事业上的发展何等重要。父亲祖籍江苏吴江同里,宋代建镇。镇内始建于明清两代的花园、寺观、宅第和名人故居众多。先祖清初由吴江庞山分支大光乡始居同里。在两代人的打拼下,清末民初庞氏成为同里第一望族。曾祖父庞元润门下三大米行成为江南之最,同时还经营油坊、药房以及苏州至同里的轮渡,特别是开设了电话局和电厂,极大推动了同里的经济发展。曾祖父还创办了吴江地区商社,并连任总理。目前同里有三处庞氏古迹,庞氏祠堂、东旗杆承德堂和三元桥北堍隐庐别院,父亲就出生在隐庐别院。不幸的是父亲一出生奶奶就去世了,而且父亲从小体弱多病,一场大病导致一只眼弱视,一只耳半聋。开始父亲由婶子抚养,两岁多后,曾祖决定将父亲过继给苏州无子嗣的伯父庞国钧。庞国钧的爷爷庞庆麟是吴江庞氏宗族的族长,为1874年进士,刑部、户部主事。入官职后举家从同里迁往苏州,在苏州购得清雍正年间文勤公陈世倌的行馆和尚未完工的鹤园,后来成为文人墨客舞笔弄文之处。庞国钧的父亲庞元启为举人,庞国钧(1885~1966后),字蘅裳,号鹤缘。拔贡,曾充七品京官。在鹤园与吴湖帆、潘博山等发起组织“正社”书画会,张大千、梅兰芳等常在此雅聚。1950年由柳亚子荐举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擅长诗赋,工书法,尤精行楷。父亲的童年是在庞国钧祖父的影响下长大的,耳濡目染加言传身教,为以后事业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后来曾祖父又亲自送父亲远赴上海读中学,抗战时期父亲奔赴昆明考上西南联大,并随着清华大学的迁回在北京毕业了。
从父亲手写族谱的手稿中也能看出祖父庞国钧的遗风吧? 这是高祖庞庆麟在苏州新桥巷21号买下的光绪年间的老宅,其前身曾是清雍正年间文勤公陈世倌在苏州的行馆。文勤公是大清朝最得宠的汉人,民间野史传说他是乾隆皇帝的亲生父亲,金庸小说及影视作品多有描述
这是民国初年完工的鹤园。祖父庞国钧曾在这里雅会各路文化名流其实父亲从未谈及自己做过什么有益的事情,包括他到出版社做过什么。只记得最早出版社的办公室竟然就在我们家楼下又阴又潮的地下室,有一次发大水倒灌竟然把出版社淹了!父亲和同事们淌着水抢救文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后来又搬到一个预制水泥薄板和瓦楞铁板搭建的简易平房里工作了几年。条件非常艰苦,从没听父亲抱怨过什么。我之所以说这是父亲一生最后的辉煌,也都是在父亲去世后出版社同事们举行的追思会了解到的,谨摘录几段后来发的简报吧。文理兼通,严谨细致
虽然是工科背景,但庞家驹有着很好的人文素养。庞家驹曾参与创办清华大学中文系编辑学专业,任教研室主任、教授。文理兼通是清华大学出版社原社长张兆琪的评价。
当年,清华大学出版社的选题,是需要社务会讨论通过的。在一次社务会上,庞家驹提出要出版“清华文丛”,将曾执教于老清华的王国维、吴宓、陈寅恪、赵元任、李济等大师的部分作品整理出版。清华出版社以理工科图书著称,大家一时难以理解出版这批人文作品的文化价值,第一次社务会没有通过。庞家驹没有气恼,但他仍坚持自己的意见,第二次社务会上再次提了出来,并且说:“如果清华大学出版社不出这样的书,实在是没有品位。”总编辑说出这样的重话,让社务会不得不重新考虑。最终“清华文丛”陆续出版了9册,它们为清华出版社历史上文科选题的重头戏。封面由季羡林、钱钟书、季镇淮、吕叔湘、顾毓秀等题写书名。
“我们当时对这套书的价值理解不深,这也说明了我们当时的无知。现在回想起来,庞家驹的坚持是对的。”张兆琪说。
庞家驹在编辑工作方面的高水平和严谨负责,让每一个曾与他共事过的人记忆犹新。
“笔记还改的字句非常精准,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非常漂亮。” 胡苏薇说。
“庞老师给我们终审改回来的稿子,就像一本书,值得我们学习。” 张兆琪说。
“庞老师教我们,编辑的基本功从校对开始。退休后,还经常把我们叫到他家里谈审的稿子。”焦金生说。
现在,庞家驹手写的《编辑干部职责与工作要求》还静静地躺在清华大学出版社档案室里,这本他1984年制定的规范,成了出版社日后编辑工作要求的基础。
平易近人,谦和低调
庞家驹的谦和为人被人们频频称赞。作为总编辑,他关心年轻一代的成长,喜欢和年青人谈天说地,有时候还会很认真地与他们探讨问题。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也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年轻人眼里,他是宽厚、温和的长者。
日常工作中,庞家驹也是谦和低调的。在下属们看来,庞家驹和大家谈工作,总是商量的口气,也鼓励下属提不同的意见。“既能从他那里得到指导,又能让副手放手去干,对我们提高很快。在庞老手下工作是很痛快的。”清华大学出版社原副总编徐培忠说,“庞老文理学识都很高,但从不显摆和夸夸奇谈,等我们碰到问题,总会得到恰当指导。”
“有一次为了一个选题,庞家驹和我一起从清华坐公共汽车到三里河,还有一次,和我一起从清华骑自行车到东四。”清华大学出版社原资深编审刘明华说,“领导和我们一起坐公交车,让我感到领导很尊重我们的工作。”
而让清华大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焦金生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庞家驹要去见IBM总裁,当时,出版社只有一辆类似于货车、后座没有窗户的汽车,焦金生建议打车去,但庞家驹没有选择打车,而是坐着出版社的货车到长城饭店见客人。
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骨
虽然经过庞家驹的手,成百上千的选题被终审、出版,但庞家驹没有为自己出版过一本书。在网上,除了庞家驹主编、撰写的专业书籍和论文,鲜有关于他个人的介绍,但他却实实在在赢得了出版人的尊重。
清华大学出版社董事长兼党委书记李勇说:“庞家驹为学校和出版社发展留下的足迹是大家珍贵的精神财富,对出版事业所做的卓越贡献,对出版工作的深刻理解与准确把握,以及在工作中表现出的高尚风范,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将无限珍惜。”
离休后,庞家驹仍一直关注清华大学出版社的发展,并多年为出版社做书稿的终审。为了方便工作,他不断学习新的网络、电子技术。在84岁高龄的时候,还承担起了西南联大校友会纪念专辑的编撰工作。
庞家驹做过多年教学工作,心中一直牵挂着学生。离休后,有一次他从媒体上看到“阳光学子”的活动后,便连续4年资助了4个贫困家庭的学生上大学。
以上摘抄中有关父亲为人做事的风格我并不奇怪,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努力下,一个只出理工科教材图书的小出版社,终于转型成为小有名气跨学科的综合性出版社,这一切应该让他在离休时,在自己人生中对事业的追求划上一个满意的句号了。
2005年和来自美国的庞开圻哥嫂相约,第一次回乡寻根,常年未能相聚的兄嫂和姐姐姐夫们也都从苏杭纷纷赶来相聚
2005年我利用五一假期携妻和女儿第一次返乡寻祖,也是因为远在美国的开圻大哥一同前往,让我这陌生的外乡人有了归属感。父亲对子女有心问祖寻宗无疑是欣慰的,父亲几十年对庞氏家族的讳言忌口使这次远行似乎成了我的破冰之旅,在无限期待与好奇中来到了作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地区的江南水乡一一同里,期望从中能探寻到父辈文化积淀的源泉。
在堂姐的小屋里围坐得满满的,孩子们上不了桌
当天早上现捞的莼菜做的汤极其鲜美,还有自家做的醉鱼、鲜虾、油焖春笋、炒青豆……常因工作吃大餐的夫人和女儿一致对这顿家常饭赞不绝口,说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饭菜!可我是没一点儿感觉,一直陶醉在与从未谋面的亲人们的交流中,喝大了
庞氏家族在同里留下三处古建筑,都是曾祖父庞元润置下的。两处在富观街,为庞氏祠堂和承德堂。庞氏祠堂位于高地上,是同里留存下来两大祠堂之一。现存三进庭院,由门厅、享堂、寝堂组成,保存完好,已并入珍珠塔景区。承德堂,俗称庞家墙门,位于东旗杆,存有五进庭院,现为部分粮仓和居民住宅。
曾祖庞元润(字二如)将庞氏打造成了同里第一望族,其商业规模闻名于江南,过世后于右任先生为遗像题字另一处在三元街铁匠弄东,称为新宅,存有四进庭院,建筑中西合璧,既有中式厅堂和砖雕门楼,又有西式立柱、晒台,现为“隐庐”民居客栈。父亲就出生在这里。
曾祖父庞元润传给祖父庞文模位于三元桥的老宅。三元桥也是庞家所盖,现拆迁到了上海大观园。父亲就出生在这里父亲出生的房间
虽然庞家的后人早已被迫离开了这些老宅,但祖先们做出的业绩却能鼓舞庞氏的后代励志前行,再创辉煌。真正让人痛心的是,几百年来传承中华文化所依赖的宗族文化和乡绅文化几乎被彻底摧毁,导致世风日下,中华文明的进程出现停泄和倒退!
这是新修建后起名的隐庐别院。正是在这小桥流水,春花秋月的江南水乡,富庶平静的生活才不断滋润出一代代文人墨客这是曾祖父传给堂祖父的五进庭院的承德堂,后来部分成了粮仓,已看不到原有风貌。但门外同样流水潺潺,可以想像当年比隐庐还多一进堂的气派。
这是位于珍珠塔景区的庞氏宗祠,宗祠目前是吴江市重点保护文物之一
宗祠已经成了珍珠塔景区游览参观的一部分,没有了祭奠祖宗的牌位,只不过庞家是免票的
由于工作的原因,2005年的回乡之旅短暂而难忘。不久的将来,我会再次沿着父亲的足迹,更详细地遍访同里及苏州老家的遗迹,追溯那个往事如烟又令人怀念的年代。
另外还有一件必须说明的事,父亲晚年在情感方面也有了一个满意的归宿。1990年代,在不断拓展业务范围的过程中,分居几十年的70岁的父亲结识了一位心怡的女士楼姨。在我的促和下,父母协议离了婚,父亲和楼姨开始了一段长达21年的美好生活。应该说,对于父亲的一生可用苦尽甘来形容,无论事业还是情感上,都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父亲和楼姨身体都不错,退休后携手游遍了祖国大好河山,看遍了世界五大洲几十个国家的文明古迹与自然风光。摘抄几段父亲旅行中即兴而作的小诗,从中可以管中窥豹父亲的文采。
2002年游九寨沟,由成都顺泯江而上徒中赋小诗:
江泻危崖下,山藏云雾中。
飞车千百转,直上天九重。
游黄龙遇大雪未登上,赋诗:
黄龙巧遇中秋雪,
万朵银花入彩池。
幽谷丛林都不见,
空留老叟赋新诗。
2004年重游西湖有感,曰:
环山依旧绿葱葱,
朱雪莲花映水中。
怎奈乌斑点点落,
堪怜西子难复容。
谢谢楼姨,给父亲带来幸福美好的晚年生活!
2015年1月,刚刚过完90岁生日两个月的父亲走了,仁义的父亲走时也是那么从容安然,没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没让儿子在病床边尽一天孝。楼姨说,当时父亲有点儿胸闷,问他是否要送医院,父亲还说不用,不厉害。楼姨给我打电话。我说马上打120。可楼姨打完电话父亲已经就像昏睡着了一样打呼噜。十几分钟120就来了,医生说打呼噜时已经是深度昏迷状态了。在送往医院途中心脏已经停跳,再也没有醒来。父亲,儿子对您是有愧疚的,只有写下这篇怀念文章才能让我得以解脱。可以告慰您的是,我已基本完成天祖父庞士达以下的宗谱考查和编写,希望庞氏后代能传承下去。现在,每到清明节我可以去红十字会在长青园为遗体捐献者建立的纪念碑上见到您和母亲的名字了,您和母亲的名字刻在同一块石碑上,这难道是上帝的安排?不孝儿子在父亲节前完成此篇纪念文章,祝您在天堂永远快乐!2020年6月完成
庞沄:追忆母亲
庞沄:姐姐和我的青春祭
庞沄:飘逝的山丹丹
庞沄:40年前的脚臭和鼾声如雷
庞沄:我的三次高考,
与作家路遥的狭路相逢
庞沄:陕北女子线线的故事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的整理与思考
庞沄:铁生,你从未走远!
庞沄:送别两位陕北老插,
我最熟悉最钦佩的朋友
庞沄: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原载作者美篇,本号获许可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