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丨被炸死的大学生,竟是毛泽东老师徐特立外甥
黄肇炎,1943年生,籍贯上海,出生地四川合川。1967年毕业重庆大学机械系。长期在云南三线国防企业工作,曾任总工程师。1987年进入昆明市自来水总公司,退休前任昆明市给水工程设计院书记、副院长、高级工程师。著有长篇回忆录《嘉陵旧梦》,有文章在《老照片》等发表。
原题
怀念孟家麟和傅安琪
作者:黄肇炎
作者初到工厂,摄于1969年1月
我是重庆大学机械系67届毕业生,由于“文革”原因,到1968年底,才分配到地处陆良县山沟里的云南燃料一厂。这是一家生产雷管、底火和手榴弹拉火管的三线国防厂。
那个时候,大学生下厂都先要经过劳动锻炼这一关,说是为了改造“臭老九”的资产阶级思想。我在401(冲压)车间当冲压工,近一年后,因生产需要,抽出来在车间搞技术工作。由于工作联系,认识了404车间(雷管装配车间)搞技术的李开鲁。李是昆明人,中专生,毕业于云南省第一工业学校(省一工校)。他比我早来厂几个月,人很随和,我们很谈得来。
有一天晚上,李开鲁叫我去他宿舍玩,这就见到了他同宿舍的孟家麟。孟是北京人,北京商学院67届毕业。他中等个子,留的大平头,嘴唇较厚,一说话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微笑,有那种北方人爽朗的豪气。我们谈论了一会,大家觉得比较投契。
孟说:“今天我来请客”。于是从他空着的上铺的箱子里拿出一听奶粉,是大听的光明奶粉,冲了三碗,一人一碗。我有十多年没有喝过牛奶了,一下子觉得真是无上的美味。
我们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山沟里的伙食很糟糕,长期缺乏油水,肚子正有点饿。在漫漫的冬夜,寒风在窗外吹,突然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浓的,甜甜的,香香的牛奶喝进肚里,谁能说那个感觉不是美好的呢。
那个时代物资严重紧缺,在城市里牛奶凭票供应,只有婴儿、病人和高龄老人才能享用。在昆明、重庆、成都等地我没有见过卖奶粉,可能在北京好买一点。可见这碗牛奶之珍贵。
我和孟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摆谈起来有不少的共同话题,一下子就有了亲近感。这段时间,厂里正是云南“文革”中“划线站队”闹派性,八二三派打击压制炮派最猖獗的时间,厂里的政治气氛比较恐怖,连我们刚来的学生,不涉及派性的人,都感觉有强烈的压力。我们对派性的看法比较一致。我邀孟来宿舍玩,他见我有不少书,便拿了好多本去看。
这以后,便有了几次交往。我们一起去赶芳华街——芳华公社所在地。这要是星期天,云南叫街子天。比篮球场稍大的一块坝子,有二三十个农民摆着背箩,装着鸡蛋或鸡、牛肉干巴等物,地上堆着不多的蔬菜。那天是阴天,回来的路上,看着荒凉的原野,低低的云层,我心中涌起几丝惆怅,说:“云南是高原,海拔高,这里的天好像比外面矮了一点……”
他听后,埋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们大马塘的天和这一样,不单是矮,还更黑暗……”我知道,他是说厂里有人一手遮天,搞赤色恐怖。
后一个星期日,孟约我上山玩,我们在厂后山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谈天。周围都是松树,微风吹过,松涛阵阵。我们谈了很多很多,话题是北京、重庆的“文革”情况,以及厂里派性乌七八糟的恐怖现状,全国“文革”的形势和未来走向等。他从北京来,知道一些高层动态。我们发觉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非常的一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有那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因为已经请好了探亲假,要回重庆。我们约定,等我回来后再深交和长谈。谁知道,这次会见,竟是我们的永别。
1970年1月17日,我回故乡合川探亲。那时探亲假时间控制很严,12天假加4天路途,3天春节假,不能超过。
隐蔽在山沟里的部分生产区
20来天后,我坐火车回厂,在曲靖等候回厂的班车。在街上见到了厂里的同事杨友谦,他拉我去他家玩,中饭吃的炒米线。然后告诉我厂里最近的重大事件——孟家麟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半天没有止住。我不仅仅是为了孟,也为我自己的处境,更为在患难中的知心朋友的不幸离去而悲伤。而在我们的山沟工厂里,这样的知心朋友是极其不容易得到的。
到厂后,得知他死的详情。
他所在的车间,每天下班前都要销毁那些当天检验不合格的废品雷管和部分废炸药。因为雷管等物是危险品,流传出去更不得了。销毁工作,在正规的操作规程里,要由专门配备的有经验的销毁工来进行。
但在“文革”中,有的规章被冲乱了,就叫下放来车间劳动的管理干部去销毁。这天安排的是李开鲁和另一位下放干部袁兆云。袁原是云南省因解决基层领导干部文化普遍偏低的问题,委托云南大学培养的县级后备干部,“文革”中支援三线来厂的。
孟因没见过销毁,有点感兴趣,想去看看具体的过程。他和李开鲁又很熟,便主动提出和他们同去。
销毁场在离厂两公里的山林里,有铁丝网围着,防止不相干的人进入。有一个直径20米的大土坑,坑底约2米深,周围是斜坡。销毁的过程是,把废雷管、废炸药堆在坑底,废品中间安置一个插好导火索的火雷管,用火点燃导火索的另一端,马上爬上坡,离开大坑,到100多米外的安全地带隐蔽。因为导火索留得很长,一般要燃几分钟。等废品废药爆炸,销毁工作就完成了。
孟家麟提出他去销毁,李、袁二人便在安全处等,过不一会,没见孟出来,便听见爆炸了。李等知道不对了,马上跑过去一看,孟正趴在大坑边的斜坡上,屁股以下全是血。他们背着孟就往山下跑,跑到厂卫生所,经包扎后马上用卡车送曲靖解放军69医院(曲靖地区最大最好的医院)。据说右大腿后部和屁股上的肉炸得没有了。
他当时还很清醒,说不要告诉他家,怕父母知道着急。医院连忙抢救,输血等,但毕竟伤势太重,距受伤时间太久,当天深夜,他不治身故。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事故?大家分析,可能是孟没有经验,不知道规程要求,没有把盘成圈的导火索捋直,并用土块压好,点火端与需销毁的废爆炸物保持一段距离,再点火。他可能是一点火就放下了,点燃的圈状导火索弹回去,飞溅的火花引爆了被销毁物,而此时他正在爬大坑的坡。
以后,厂里为了彻底消除这个事故隐患,改成用电雷管远距离引爆进行销毁作业。
从生活区仰望生产区,生产区只能看见一小部分,大部分均隐藏在更深的山沟里。摄于1990年代
据《9824厂志》,发生事故是1970年1月23日。可以说,这是在当时工厂派性斗争的混乱局面中,不严格按管理制度办事,让没有经过培训的下放干部和实习人员进行最危险的操作,而发生的悲剧。
这时我才知道,孟家麟的母亲徐兴立,是著名的共产党四老之一,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的妹妹。
按我对孟家麟的了解,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受过经营管理专业高等教育的人,在具备一定的工作经验后,当个主管经营的副厂长,不管从那方面都是合适的。
孟死后,我借给他的书都不翼而飞。问李开鲁,说不知道,李不爱看书,不关心这事。问他宿舍的其他人,都说不知道。
过了一些日子,我去找李,见一张床上放着一本《毛泽东思想万岁》,这是“文革”中重庆八一五派自己编印的毛泽东未公开发表的著作,应该说比较珍贵。我一看就是我的书,封里上我的签名被刮去,还留下些痕迹,重新写上“云波”二字。我就问:“这是我的书,怎么写上了云波?谁是云波?”坐在一边的李云轩说:“是你的,你就拿去好了。”
后来我问李开鲁“云波是谁?”李说“云波就是李云轩”。李云轩是陆良县人,文化水平不高,还这样爱书!爱书是好事,可惜方法太不正当。《孔乙己》里说过:“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我也没办法,只好自我解嘲。
我这次丢的有《赫鲁晓夫主义》《上尉的女儿》《安徒生童话》《爱的凯歌》《欧·亨利短篇小说选》《杨朔散文选》等十多本。都是我买的,或是在文革中费力气搜集到的。
1978年初冬,我和李开鲁到东北出差,路过北京,到孟家看望他的父母。
李在处理孟的后事时,在北京住了两个月,专门在孟家做安慰工作。孟家住在王府井附近某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院子里搭满了好些简陋的棚屋,我们转了几个弯才到他家。
家里只有二位老人,一间北房,吃、喝、拉、撒、住都在里边。摆放着紫檀色的桌、椅、床、柜等古旧家具,很拥挤。屋里烧着蜂窝煤炉,有铁皮烟囱把烟气通出屋外,暖烘烘的。
二老请我们喝茶,是沏茶。一个比拳头大的紫砂壶,壶里满是茶垢,壶口缺了一角,很古气的样子。放入好茶叶,倒进开水,闷上半天。茶杯比酒盅大一点点,杯底有“大清道光年制”的款,茶真是香,我们两口就喝完了。又要等半天,才能喝第二杯。
闲谈中得知,孟父已经80多岁,是老北京中药材界有名的专家。对人参等高级药材的鉴别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写过《人参辨真》等专著。人参、鹿茸等高级药材,他只要用鼻子一闻,削一点放在嘴里一尝,就能说出它的级别、质地、产地、几年生、炮制的方法等专业特征。
孟的母亲70多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传统的诗词、书法、国画都有相当的水平。她拿出当时工艺美术出口部门委托画的小工艺品给我们瞧,有摆件、扇面等。特别指着画在一个鸡蛋壳上的古装小男孩,拿出放大镜要我们看,说男孩的眼神特别像孟家麟。说这一件她舍不得交出去,要留着做纪念。
他们留我们吃晚饭,是榨菜炒肉丝和几样清淡的菜,很适合老年人的口味。老人特别申明,榨菜是去六必居买的。方桌靠墙,墙上挂着孟家麟的遗像,吃饭的时候,老人先盛好一碗饭,认认真真地放在遗像下,摆好筷子。二位老人闭眼合掌默默地叨念着什么。说是天天如此,餐餐如此。
我描述这一段,可以想见,二老的晚景是何等的凄凉。他们还说,这个四合院原来全是他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院里的树砍了,花圃也没有了,住进这么多家人。
徐兴立只有孟家麟一个儿子,孟父另有前妻的儿子住在别处。
当年的集体宿舍。这是401车间宿舍,共有11间房,傅安琪住左起第三间,笔者住右起第五间,照片中未照出
孟死后不到一个月,2月12日,401(冲压)车间又发生事故。昆明来的女中专生傅安琪,在进行木屑(冲压件滚光用的)烘干操作时,因蒸汽烘干箱爆炸致死。那时的规定,大学生、中专生来厂都要劳动锻炼,所以傅在车间当工人。傅是昆明人,毕业于昆明市财会学校。我和她在车间的接触中,深切地感到她是一个温和、懂事、朴实、本分的人。这也是车间同志们的共同看法。
事故发生时我正在厂办公大院办事,见她同班组的王国芳哭着往宿舍走,说去拿为傅换的衣服,才知道发生了事故。我马上赶回车间,卫生所的医生们正在用绷带把傅的尸体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再穿上她的一件稍好的衣服。胡医生告诉我,她的胸脯被炸飞,一张脸被掀开到了头顶上,两只手炸掉了。我到现场看,工房的天花板和屋顶的瓦被掀开约2米大的洞,窗玻璃全部炸碎,地上是大滩的血迹和组织残体,墙上和残余的天花板上到处溅的是血和黄色浆状物。
后来的几天办丧事,开追悼会。我的日记记载,我参加了追悼会会场的布置,挂的遗像是我用傅的照片放大绘制的。我还给她写了墓牌(碑),在白茬木板上用黑油漆写的“傅安琪烈士之墓”几个宋体美术字。写好后就放在我的床头,晚上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墓牌上,我看着这块牌,怎么也睡不着。我是不信迷信的,但我为她年轻生命的消逝深切地悲哀。
2月19日下午,我们把小傅埋葬在厂生活区西边的山坡上,墓座西朝东。那块坡地后来逐步成了厂里的公用墓地。
傅的父母来厂处理后事,傅是因公牺牲,厂里给没给一点补偿我不知道。但他们提出,要傅的妹妹来厂工作,厂方答应了。于是她的妹妹傅安琼,一个漂亮的初中小女生(比她姐姐出众),来到了401车间,接了她姐姐的班。那个时候城市里就业非常困难,中学生的出路就是下乡当知青。哪怕从昆明大城市来到山沟工厂,有一份正式工作,也是一种特殊的照顾。
大家分析事故的原因。我仔细地查看过爆炸后的烘干箱,6毫米厚的钢板从箱角处沿两个边掀开了近一米大的口子,焊缝被撕裂,钢板严重变形。我看到部分焊缝的高度明显小于母材厚度,有的地方甚至连4毫米都不到。也没有压力容器的出厂合格证、检验报告等文件。锅炉输出的蒸汽压力是有上限的,压力高了有安全阀报警和泄压。
我学过《材料力学》,便主动用其原理和公式进行了焊缝的强度校核,其可承受应力在许用应力之下,肯定达不到安全的要求。我的结论是烘干箱的焊接质量问题,并把计算书书面报告给厂革委。同时也告诉了来厂处理后事的傅的父母。但厂里没有人来找过我,也没有人再往下追查。
那时候把人一埋,开个追悼会,满足了家属的要求,照现在的话说“摆平”了就完事。如果是现在,肯定要追究制造和安装方——省建安装公司的责任,起码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
傅安琪死后,人们哄传傅与孟家麟在恋爱。有人说,自孟死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在伤心和痛苦中难以自拔。更有甚者,把这事渲染成灵异事件,举出几条似是而非的事例,说傅是到天国去找孟去了,使事件越发离奇和神秘。
以我与孟的交往,知道他们有过一些接触,但我分析孟不可能和她发展恋爱关系。因为从外貌、家庭背景上讲,傅配不上孟。更由于孟还肩负着赡养两位老人的使命,孟如同傅结婚成家,在当时的环境下,他就很可能回不了北京。但说傅深深地暗恋着孟,我想是可能的。
另外奇怪的是,傅的遗物中竟然没有一点钱。她的父母是昆明开关厂(地点在昆明市黄土坡)的双职工,不要她寄钱回家。她参加工作一年多,又非常的俭省,无论如何会有一点积蓄。于是有人怀疑是她的好朋友王国芳拿了,因为只有她才熟悉和翻动过傅的箱子。
傅的父母整理遗物时提出这事,厂里查问王,她不承认,也没办法认定。王这个车间斗批改组的成员,批斗打人最积极的干将,从此名声不好,不久就调去本系统在宣威的云南铸造一厂(迫击炮弹厂)。
厂里维修工房,拆下来的旧天花板,被401连指导员刘新民拿回家吊在房间里。因那时的住房是瓦顶,没有天花板。他不嫌弃那些沾过血的吊顶材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
1973年作者在工厂
1970年代中期,孟家麟的母亲来厂解决孟的“烈士”问题。因为厂里当时给他们的工厂文件,以及孟家麟追悼会和孟墓的照片上都是称他为“烈士”,但没有办理正式的手续,也没有享受到有关的待遇。这事厂里肯定有责任,但“文革”时的事情,谁说得清楚。说孟是“烈士”,是革委会一时之所为,好听一点而已。
得到消息的傅的父母也来厂里,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的事情肯定办不成,明明白白就是两起责任事故,没有追究单位和领导的责任就是好的了,哪里可能办成烈士!
孟母是在她的一个姐姐的陪同下来的,二老住在厂招待所,因两人年事已高,厂里派了一个家是北方人的女青工小马全程服侍她们。在生活上尽量给以最好的安排,如单独开伙,蒸馒头、包饺子、炖鸡汤等。后来小马陪同她们到昆明游览,并一直护送她们回北京。
我去招待所看望过二老,二老也来我宿舍回看我。问起她们的事情,她们气愤地说:“厂里说话不算数,要回北京找周总理。”那时周总理是许多人信奉的“救命王菩萨”,周也确实帮许多人解决过问题,孟家是否有渠道也难说。不久,周总理去世,他们的事看来没办成。
孟母向傅家提出重新合葬,傅的父母没有同意。最后,他们两人的孤魂就留在了大马塘的青山绿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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