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抗战丨侯杰:重返滇西“战场”的鬼子兵

侯杰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侯杰,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现从事纪录片工作。


原题

重返"战场"的鬼子兵





作者:侯杰

原载微信公号行者手记3


侵华日军士兵经常唱的日本童谣《红蜻蜓》

重返“战场”

——鬼子兵又来了之一



看过《谁是最可爱的人》,都会对两国交战,士兵以死相搏的描写震惊。但是,战后,人们如何看待那场战争?曾经以死相搏的士兵如何看待当年的对手?

曾经看过一个讲述诺曼底登陆的纪录片。一个美国老人来到当年登陆的海滩上,讲述自己当时俯卧在海滩上,面对对面倾泻的炮火,内心的感受。对面又走来一个老人,他告诉美国兵,他当时就在对面不远处的战壕里,内心充满恐惧地对着美国兵所处的位置猛烈开火,原来这是一个当时守卫海滩的德国兵。

当年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相见,讲述几十年前他们在一个特定情境下的奇遇,恍若隔世。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景和题材: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对手如何看待过去?如何看待对手?对战争有怎样的反思?

在制作抗战纪录片时,我访问了战史专家戈叔亚和云南省友协接待处长伍金贵,他们给我讲述了战火消散半个世纪后,中日老兵重聚的故事。

01

1989年,木下昌巳登上昆明飞往保山的飞机时,不知是否意识到,他此行的象征性意义——这是二战结束44年后,当年的鬼子兵首次踏上滇西土地。

木下离开滇西是1945年1月,20号那天,中国远征军占领了畹町,整个滇西全境,除了俘虏和死尸已经没有一个日本兵。

此后没多久,木下在缅甸做了英国人的俘虏,战后被遣返回到日本。

他只在滇西待了两年,但命中注定,他的后半生都生活在这两年的回忆中。

与他同机而行的除了云南对外友协的翻译伍金贵等人,还有三个也到过滇西的鬼子兵,他们是“全缅甸战争连协”的甲谷秀太郎、中津濑游氏以及和田七郎,这三位隶属于日军第二师团。而木下昌巳则属于五十六师团。

45年前,中美英盟军对滇缅日军发动反攻,一年半的时间,滇缅数十万日军土崩瓦解。

日军每个师团都是由一个地方兵源编成,比如,二师团都是仙台人,五十六师团都是九州岛久留米人。军人构成也分两类,一类是军校毕业的职业军人,一类是工人、农民、商人和小手工业者。

木下昌巳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而五十六师团驻守松山的士兵大部分是来自久留米的矿工。士兵之间,不仅是战友,还是同乡,乃至同窗。这方便了他们战后组织战友会,出版刊物,总结战史。

二战日军在亚洲战场遭遇三场玉碎战,分别在松山、腾冲和缅甸密支那,对手都是中国军队。

1950年代中,日本经济复苏,浴火重生,这些老鬼子兵开始重返战场,编写战史,寻找尸骸,慰藉亡灵。

缅甸是他们最早重返的战场之一,而属于同一战场的中国滇西,由于日本与中国大陆没有邦交,战后四十年,他们都没能踏进这里一步。

1972年,日本与中国大陆邦交正常化,这些老鬼子兵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重回滇西。

某年,日本驻缅甸使馆参赞从仰光经昆明去北京,飞越怒江的时候,在距地面7000米上空,他看到了松山、腾冲。这个消息,在日本老兵中引起轰动,很多老兵协会请他去讲讲今天的滇西咋样了?

1980年,木下昌巳和其他10位到过滇西的鬼子兵获准来到云南,同行者中包括腾冲战场负伤被俘的卫生兵吉野孝公。

他们访问昆明后,向中国方面提出前往腾冲、龙陵和拉孟的请求,但被中方拒绝。一行人只好跪地向西而泣。

1989年,木下昌巳终于获准进入滇西,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

飞机降落保山,乘车前往腾冲的路上,他叫出每座山头的名字,说出当年守卫山头的连队番号,乃至那些部队主官的名字。作为五十六师团五十六联队的炮兵小队长,龙陵、腾冲和松山,他都驻守过。

在腾冲,他特意询问了日军当年“玉碎”位置,趁中国外事人员不备,拿出线香蜡烛,默默地拜祭。

02

他们前往龙陵白塔村,那里曾经是日军“断”作战的前进指挥部所在地。安排这个行程之前,木下内心充满疑虑,白塔村进行过激烈的战斗,当地百姓遭受极大伤亡,他直言害怕挨揍,而二师团的甲谷秀太郎更干脆,从日本出来之前,在家乡就安排好了棺木,他做好了龙陵当地人向他复仇的准备。

“鬼子兵”的到来,在龙陵引起轰动。时隔45年,当地人再次看到“鬼子兵”,虽然鬼子兵都已经是耄耋老人,但是,木下依然能感觉到人们盯视他们的目光里充满敌意。

他们来到龙陵附近的一座山的台地上,这里曾经有个白塔,战争让它永远消失了。

有人传言,与木下昌巳同行的,脸上有伤疤的和田太郎就是当年在龙陵臭名昭著的“刀疤伍长”。

甚至有人朝和田太郎下榻的房间扔进去一块大石头,石头砸在床上,幸好和田太郎当时没在房间。

和田极力否认自己是刀疤伍长,几年后,他再次到龙陵,特别请求当地政府寻找当地老人来指认自己。

一个老人家盯着他看了半天,肯定地说:不是他。

后来,为了表示赎罪,这些老鬼子给当地捐建了一所小学,起名白塔小学。

三个日军第二师团的老兵战后来到龙陵白塔村他们作战的地方。这个地方曾经是日军战地医疗站。他们不敢进老百姓家,仅仅在门口站一站

03

当他们离开龙陵前往松山,走上颠簸的弹石路面时,木下觉得仿佛又回到当年换防松山的路上。

他清楚记得松山战役发动的时间是6月1日,那天,从怒江对面打来的炮火整整打了一天。正式的攻击是6月2日,潮水般的中国士兵在炮火掩护下向松山冲来。

松山南侧有一座山头叫竹子坡。我登上竹子坡用了一个小时,而当年71军新28师中却用了一个多月,而且,损失过半,丧失了战斗力,被第8军103师接替,继续攻打松山主峰。

我站在竹子坡山顶,我站的位置,就是当年的指挥所,抬眼望去,对面就是松山主峰。

松山主峰由一组丘陵组成,每一个丘陵就是一个阵地,从竹子坡看去,子高地、音部山,清晰可见。山坡呈五、六十度,肉眼就可以清楚看到山坡上的树木。当年,中国军队就从那里向上仰攻,上面迎接他们的是日军的密集火力。

木下一行来到松山主峰下的一个两山夹峙的平地,这里名叫大垭口。

大垭口,左面是子高地,右面就是音部山。相对高度不过百米,两峰夹峙,互为呼应。

他想登上去,他相信,虽然经过了45年,应该还是可以看到当年阵地的形态。但是,他的要求被拒绝了。他们只被允许在大垭口看看当年的松山主峰,不无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的车子从主峰下来,沿着弹石路面,继续向前,公路旁边,出现一片百多平米的平地,木下事后回忆说,当时就觉得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往车下扯,他对司机大喊“停车”,然后,不顾旁边同伴的拉扯,跳下车,向那片开阔地跑去。

他的莽撞引发云南友协伍金贵的不满,也受到三位同行者的指责。但是,木下已经完全沉浸在了45年前的那个凌晨。

我站在木下当年站立的位置,右侧是深涧,左侧是滇缅公路,公路过去是一个土坡高地。

木下告诉随行的友协干部伍金贵,这块平地就是松山日军的最后玉碎地——横股阵地。当地称这里为大寨。

横股阵地是炮兵阵地,有两座榴弹炮,还挖有战壕。

松山日军的最后时刻,所有能动的伤兵和健全士兵都集中在这里,而公路那边的山坡高地,已被中国军队占领,他们的身后,就是深涧。此时,松山守军的最高长官是真锅邦人大尉,金光惠次郎少佐已于一周前,死于中国军队炮火。

9月7日凌晨,木下踩着流着尸水的尸体,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真锅邦人面前。真锅把花名册交给他,命令他前往龙陵,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师团指挥部,并带援兵回来。

木下说,当时周围所有人都给他鼓劲,假装相信他能带援兵回来救他们。

当他向悬崖边的山涧走去时,回头看见真锅邦人挥舞着一把军刀,跑向对面的山坡,发起了一个人的“万岁冲锋”。

至于真锅最终是冲上阵地,被中国军队刺刀捅死,还是在山坡上被中国军队开枪打死,木下到今天都不得而知。

他逃向山涧,随行的还有两个士兵。他们下到涧底,趟过河流,前往龙陵。中途,遭遇中国军队,他们失散了,当木下走到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在龙陵接火的火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回到日本后,他得知,松山最后覆灭时,有二十多个日本兵沿着他逃脱的路线,也下到崖下的山涧,在逃往龙陵途中,被中国军队俘虏,战后被遣送回日本。所以,松山并非真正的“全员玉碎”。

04

相比之下,吉野孝公大概是腾冲之战中,仅存的日军士兵。他是五十六师团148联队的卫生兵。

吉野孝公所属连队负责守卫高黎贡山北斋公房。这里海拔3230米,是二战海拔最高的战场。战史专家戈叔亚称其为“二战最美的亚洲大陆战场”。

远处是高黎贡山

高黎贡山是天然植物园,一山有四季,植物物种丰富,但对于攻防双方来说,却是地狱。

山下,闷热多雨;山上,雨雪交替。中国士兵穿短衣裤,上到山顶,夜里就失温而死。

腾冲城一公里见方,位于一个盆地,三面环山,本不适合防守。但是,它的城墙由火山岩砌成,极其坚固,炮弹打上去,只能敲出一个小坑。

7月,日军从高黎贡山撤退下来,在城里坚守了整整两个月。作为卫生兵的吉野孝公,一直坚守到9月14日,他和几个同伴从县城东北角突围。没出来的,就在那个地方被中国军队彻底歼灭,那个地方也被称为“玉碎地”。

后来,他负伤被俘,曾试图自杀,一个中国将军把他叫去训话。

他清楚记得将军说:战争很快结束,日本重建还需要你这样的青年人,你要活下去。最后,中国将军极为深情地说:我讨厌战争。

吉野孝公多次回到滇西。1991年再次来到滇西,他告诉陪同的省对外友协的金明,1979年,中国与越南发生战争,当时日本电视台天天播报血腥的画面,引起青年人对战争的好奇和兴趣。他深感,这是对青年人的误导,于是,写了一本书,讲述148联队从高黎贡山到腾冲全员覆灭的经过,告诉青年人战争的惨烈、血腥和可怕。一定要拒绝战争,远离战争。

金明向他索要了日文版,并翻译成中文,这就是今天战史研究者熟知的《腾越玉碎记》。


人鬼情未了

——鬼子兵又来了之二




战后,1950年代开始,日本兵重返二战战场,到处设立慰灵碑,年年祭祀亡灵。而直到上世纪的1989年才第一次涉足中国滇西。此后几乎年年来中国,但是,中国政府不允许他们设立慰灵碑,也不许公开祭拜,他们只能暗中祭拜。

韩国总统朴槿惠第一次访华,最引人注目的新闻是,要送回韩国境内的志愿军遗骨。

现代文明的标志之一就是战争有开始,也有终了,开始是宣战,终了之一就是交换战俘和送回遗体。所以,国际交往就有索要留在异国本国军人遗体的,也有要送回交战国士兵遗体的。

川普和金正恩会谈的重要议题之一,包括归还韩战美军士兵遗体。
中国不仅在境外留有自己士兵的遗体,境内也有许多侵略者的遗体,而中国的做法不同于所有国家——既不讨要境外自己士兵的遗体,也不归还侵略者的遗体。
朴槿惠归还志愿军遗体,中国舆论的评价还算正面。但对日本侵略者索要遗体,中国普遍的情绪是——拒绝。

中国滇西,日军遗尸数万。从上世纪90年代,他们就开始推动慰灵活动,搜集遗骨,但遭到中国政府拒绝。

老鬼子无可奈何,却也从未放弃。

01

战后的松山,闹鬼的传说很多。

松山大垭口往上无人居住,山下的居民经常在夜里听到山上吵闹喧嚷,尤其到了雷雨交加的天气,可以听到山上鬼哭狼嚎,有人说,甚至可以区分出叽哩哇啦的日本话和贵州话(第八军士兵都是贵州人)。

今天的大垭口,有一块石碑,上面详细记载着,1946年,当地曾经为松山死亡的日军做过一次水陆道场,让这些异国的游魂野鬼们安静,承诺将来送他们回家。当地人说,从那以后,山上果然就安静了许多。

在320国道开通之前,通过松山的滇缅公路是保山通往腾冲的必经之路,跑长途的司机,一直有个默契,绝不一个人走夜路,要么结伴通过,要么在山下等天亮再走。据说,有人曾亲眼见过,路边跳出一个手持军刀的日本军官,向汽车冲来。

腾冲光复后,1945年,国殇墓园落成,人们隆重安葬中国远征军英烈,同时也给腾冲日军做了水陆道场。叠水河里放了无数的河灯。人们祈愿河灯带着日军的亡灵顺河流而下,漂进印度洋,一直漂回日本人自己的家。

他们念叨:走吧,走吧,别再来了。别看别人家好,就老想着别人家。

拍摄纪录片时,还原当年放河灯、做道场的情景。顺河漂下去就是伊洛瓦底江。作者拍摄

但是,腾冲的闹鬼传说也时有传闻。

殒命滇西的日军游魂野鬼大多数是战死,即死于中国人手下,但有一个人例外,他是冤死的。那就是龙陵守备队长小室钟太郎。

9月,松山、腾冲相继被中国军队收复,龙陵日军全线后撤。


龙陵守备队长小室钟太郎,为了避免被中国军队包围,遵113联队长“相机行事”所嘱,主动后撤两公里,却招来军部参谋辻正信(这是个历史上值得书写的人)不满,要送他上军事法庭。

为保存尊严,小室决定以最惨烈的方式自裁——切腹。9月末的一个雨天,他跪在龙陵南侧的红土坡阵地上将军刀扎进腹部,给他提供“介错”(为避免切腹者痛苦,用刀砍下头颅)的是副官土生甚吾。

土生甚吾随第一批“慰灵访问团”来到云南,他最想去的就是红土坡,为小室钟太郎慰灵。

02

所以说,鬼子兵重返中国战场,不是来怀旧,让他们魂牵梦萦的,就是战场上的这些游魂野鬼,他们重返战场的目的就是慰灵。

木下昌巳第一次到松山,没能走上日军关山阵地即子高地,但抓了几捧松山的泥土。

他回国后,第56师团战友会举行特别慰灵式,把这些泥土作为灵沙,分给了阵亡人员家属。

战后,刚遣返回国时,木下昌巳以幸存者身份,走访每一个死者的遗属,向他们讲述死者最后时刻。但是,他也面临乡人的诸多质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就你回来了?为什么别人都要坚守玉碎,唯独你受命脱逃?

木下也觉得有愧于那些同乡,松山守军1280人,所以,他常向人宣称,自己的生命就是1/1280,他是代表死去的1280个亡灵而活。

福冈是18师团和56师团的编成地,18师团玉碎在缅甸密支那,56师团玉碎在松山和腾冲。

不知道是因为当地民风强悍而玉碎,还是因为玉碎而使民风变得强悍。战后每年纪念“终战”(日本投降日),福冈的画风最为强悍——老鬼子穿上昭和时代的旧军服,行起昭和军事操典,他们依然迷醉在军国时代。

福冈也因此而以军国主义或右翼猖狂闻名。

老鬼子念念不忘旧日时光。来自网络

但是,在幸存者和家属中也一直有抱怨:陆地不是海岛,有充分的空间可以逃生,为什么不下令让他们逃生?为什么一定要去死?

其实,松山和腾冲的最后时刻,都有日军逃生。

03

久留米矿工出身的早见正则是113联队上士机枪手。

1944年9月7日,中国发布新闻光复松山,日军被全歼。日本军部给他的家里发去了阵亡通知。没想到一年后,他被中国政府遣返,回到久留米家里。

他就是松山覆灭前,沿着木下昌巳逃跑路线,逃下深涧的几个日军士兵之一。他的右肋有一处深深的伤疤,是中国军队的刺刀给他留下的纪念。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也多次来到松山,见到中国人不是鞠躬就是行礼。他总是提到他被俘后,中国人对他的仁慈关照。但据知情者说,他自称,在松山至少打死了65个中国军人。

松山战后发生过一件悲惨的事件:战役结束,一支十来人的骡马队驮着军需物资,送给山上的中国军队,却在半山腰全部被刺杀。

早见正则说:那是我们干的。

56师团113联队士兵早间正则。右背有一处刀伤

从松山逃出来,他们向龙陵跑,一路饥饿难当,恰好遇见骡马队,于是就用刺刀一个个刺杀了他们,抢食品,并扒下运输队衣服,换上便装,他们惊讶地发现,除一人是男性,其他都是女性。

在场的中国人听了,都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

每个来到滇西的老鬼子,都会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年那么凶残?老鬼子们总是低下头嗫喏:我们是军人,要服从命令。

松山守军主体是久留米的矿工,这些人,既有矿工的粗鲁,又有鬼子兵的凶残。两年时间把松山挖成了迷宫,战壕密布,处处相连。

相比较来说,木下昌巳待人接物还算斯文,但是,二战史专家戈叔亚回忆,一次在松山日军最后覆灭地,他问木下:你们最后怎么失败的?

木下板起脸回应:我们没有失败!

鬼子兵的内心深处,始终都有一个坚定信念:二战,他们输给了美国,不是中国。

04

随着中国的开放,日本人可以作为游客来到滇西,木下几乎年年都来,甚至带上子孙,登上关山阵地(即子高地),给他们讲解当年的经历。

木下昌巳的心愿只有一个:为死在松山的日军在当地建一座慰灵碑。在中国人听来,这只能是白日做梦。

有心者发现,日本人向战败地都捐建了学校,除了滇西,湘西也有,中国抗日的最后一战——湘西战役,日军完败。

有人说,或许,在设立慰灵碑无望的情况下,鬼子兵把盖学校当成了慰灵的一种形式。

在木下昌巳等人捐建的龙陵白塔小学附近,有一棵树,某天,几个孩子玩耍,发现树上有个树洞,他们好奇树洞里有什么,结果掏出一个本册,里面都是密麻麻的日文。找到懂日文的翻译,原来那是一本祭拜日本滇西战死者的本册,上面写满战死者的名字。

这种偷偷祭拜的行为,显然违反了中国的规定。

作为战败国,二战后,日本受到各种条款的约束,但是,朝鲜战争给了他们翻身的机会。

1952年4月,朝鲜战争如火如荼之时,美日双方签订《旧金山和约》和《日美安保条约》,美国对日政策由打压转向扶植,日本被美国“激活”。

一直受到盟军司令部压制的旧军人、旧官僚和遗族等势力渐渐复活,开始不断向政府施压要求恢复、改善对军人和遗族的援护制度。

1971年7月,日本厚生省制定了“海外慰灵碑建设纲要”,开始由政府推动,在二战主要战场建立日本人战殁者慰灵碑。

56师团主要守卫滇西,和中国远征军交战,18师团主要守卫缅北,他们的对手是中国驻印军。

缅甸战役结束后,缅北建立了不少中国远征军的墓地,密支那曾经有三个。而日军作为战败者,只能由胜利者为他们收尸,都是草草就地掩埋。

1950年代起,18师团幸存的鬼子开始重返缅北,拉拢贿赂当地政府,获准设立慰灵碑、慰灵塔。

18师团成绩不错,他们在许多发生过战斗的地方都建立了日军慰灵碑和墓地。由于缅甸日军中有许多台湾人,所以,还专门建立了台湾同胞慰灵碑,甚至给军马立碑。

而56师团的鬼子,想进入滇西都是奢望。

日本人在缅甸建立的台湾士兵墓地。来自戈叔亚博客

如今,日本政府已先后在菲律宾、塞班岛、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拉包尔市和威沃克市、缅甸、马来西亚、马绍尔群岛共和国、帕劳共和国、阿留申群岛、印度尼西亚、印度、俄罗斯联邦的哈巴罗夫斯克市和萨哈林州以及蒙古建立了14座慰灵碑。(不包括硫磺岛和摩文仁

缅甸战场,中、美、英三国盟军是胜利方,但是,令军史研究者和游客遗憾的是,在缅甸,只有美、英、日军墓地,而且日军墓地墓碑数量最多,形成对照的是,中国驻印军的墓碑,曾经在密支那一代,有过三个中国军队的墓地,但是,在六十年代相继被毁,现在墓地上都盖了民居。

所以,有个说法:滇缅作战,中国是胜利国,但从战后的纪念碑看,日本是胜利国。

缅甸境内,英军公墓

止步中国的拾骨团

——鬼子兵又来了之三



在韩国首尔北部,有一个韩战“敌军墓地”,搜集到的遗骨,经鉴定为中国方面的,连同物品一起放入其中。2014年,中国方面抵达仁川,接收437具中国志愿军遗骨。这是第一次中韩双方直接交还遗骨。

1,海外拾骨团

2011年9月13日,19具散落缅甸近70年的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归国安葬,汽车分别从瑞丽畹町和腾冲猴桥两个口岸入境,口岸武警列队致敬,沿街百姓自发摆桌上香。

2011年9月,19具远征军遗骨第一次由缅甸归国。来自网络

这19具遗骨是民间组织于2011年7至8月间,先后从缅甸密支那、西保和腊戌地区收集的。

这是1942年,远征军走出国门,埋骨异国后,近70年,第一次有故国人来接他们回家。而他们的对手,早在战后10年,就有故乡人前来搜寻遗骨。

日本人的寻骨活动,从1952年就开始了。他们先是前往太平洋的几个岛屿,瓜达尔卡纳尔岛、硫磺岛、塞班岛,这些岛名都刻进日本人的大脑,日军一次又一次在这些岛屿上“玉碎”。

1973年,老鬼子兵发起成立“全缅甸战友团体联络协议会”,推动日本政府厚生省于1974年制定“海外战殁者遗骨收集计划”,并为即将派出的“全缅战联协”团员募集活动资金。

1975年,第一次“收骨团”踏上了赴缅旅程,成员由厚生省职员、老兵、阵亡者遗族和志愿者组成。此次,共收集遗骨10717柱。

1976年,第二次“收骨团”赴缅,此次共收集遗骨12589柱。

2010年12月14日,日本时任首相菅直人到硫磺岛参与捡拾日军阵亡人员尸骨活动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海外阵亡者遗骨约有240万具,截止到2013年3月31日为止,共收集到了约127万具遗骨。

2,鬼子遗骸知多少?

1972年,日本与二战的对手中华民国断交,与大陆中国政府建交,赴大陆搜集遗骨问题也开始提上日程。

中国境内的遗骨收集始于1980年,那年,木下昌巳、吉野孝公等11人组成的第一支日本老兵慰灵团来到云南,慰灵团向中国政府提出收集阵亡日军骨骸的要求,结果不仅没有被许可,连滇西没都没能进入。

1989年,他们获准进入滇西,此后,松山、腾冲、龙陵、芒市,成为这些老鬼子兵年年必到之处。

收集遗散在滇西的日军骨骸,是这些鬼子兵晚年唯一心愿。

那么,在中国滇西,到底有多少日军的遗骨?

据日方统计,日军在缅甸战场的阵亡人员约为13.7万,与中国远征军在滇西、缅北交战,阵亡41142人,其中,在滇西战场上,战死14052人。

他们甚至绘制出“滇西地区遗骨分布图”,详细标记了日军遗骨在滇西的分布:

拉孟(松山)阵地1250人,红木树附近100人,龙陵周边2937人,腾冲城及周边1800人,瓦甸及大塘子附近200人,桥头街及冷水沟附近100人,芒市及上街附近878人,遮放及滇缅国境附近400人,保山附近约200人……合计约8265人。

注意,这不是全部阵亡人数,一些战争初期阵亡的日军还是得到了妥善的处理,焚化装罐,并被带走,丢在战场上的,都是战争后期,仓皇败退留下的。

1980年,木下昌巳等战后老兵以“慰灵”名义来到云南,以为中国政府会予以体恤,但是,他们想不到中国人对鬼子兵的仇恨有多深,他们遭遇了尴尬,别说慰灵、拾骨,连滇西都没获准进入。

1990年代后,随着中国的逐步开放,日本人可以以旅游名义进入滇西,但是,慰灵、拾骨,依然免谈。

于是,他们变换了手法,向当地外事办公室人员让提出中国人协助挖掘尸骨,并开出价码:一具骨骸奖励,一辆汽车;一支腿骨或手骨,奖励一台彩电。

自然,这个要求被拒绝。他们甚至想到私下找中国人帮忙。

慰灵团团长、二师团的甲谷秀太郎找到一个日企昆明分公司的中国雇员,把“滇西地区遗骨分布图”出示给她,要求协助,但是,遭到了拒绝。

3,鬼子骸骨如何处理

战后,大量的日军遗体由当地人做了简单处理。战史专家戈叔亚说,松山战后,昆明防守司令部训练教官洪少坤受命和几个参谋到前线,清点收集缴获和剩余的军用物资。一过惠通桥,他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臭气,越往山上走,气味越重。到得山上,看到推土机不断把尸体推到路边挖好的沟里,用土掩埋。

腾冲战后,收拾远征军遗体,埋在国殇墓园小团坡,计有9000多具。也对日军遗体做了处理,埋在小团坡下,修了倭塚。

国殇墓园,中国人修建的倭塚

抗战胜利40年纪念之后,龙陵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和史志办收集相关资料和物证需要,曾对松山日军遗骨做过重新发掘。收集了一些日军遗骨和遗物,挖掘出了一部分骨骸和随身的遗物钢盔、皮鞋、饭盒和炮弹等物品,装在约20个木箱以及40余个陶罐内。

据闻,日本方面看到报道后,曾与中国外交部交涉,希望就此遗骨的返还问题进行磋商。但此后的消息是,当地政府回应本地并无此物,媒体刊载的消息属作者个人行为,本地不予证实。

鬼子的希望总是一次次的燃起,又一次次地熄灭。

韩国五次归还中国志愿军遗体,引发关于日军遗体的讨论,但也有人提起了战争期间,中国华工在日本遗骨的问题。

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强抓中国劳工达4万多人,到日本做苦工,在饥饿、残杀和重重虐待下,各类原因死亡者达7000余人,而他们的遗骨也从此散落于异国他乡。

1950年代,中日双方通过红十字会接洽,在遣返日本人回国的同时,日方也送回劳工遗骨。

中国红十字统计,1953年至1964年,共接受日本“中国殉难烈士慰灵实行委员会”在日本各地挖掘收集的中国劳工遗骨10批2744具和15盒骨灰。

这些遗骨回到国内后,面临无人认领的尴尬,被安葬在天津水上公园的烈士陵园里。

上世纪末开始,中国民间就华工问题进行民间索赔诉讼,最终都被判决败诉。

4,倭塚前的梅野清

到过腾冲国殇墓园的,都会注意到墓园的倭塚前有个雕像,是两个中国农民用木棒和锄头痛击一个日本兵。这不是虚构,而是历史的真实。那个被痛击致死的倭寇,叫梅野清。

腾冲国殇墓园里,倭塚前的雕像

梅野清是吉野孝公的邻居,同在56师团当兵,他们一直坚持到9月14日。

9月14日,守备队长命令他们突围,向芒市司令部汇报,吉野孝公和梅野清等几个士兵一起冲出城墙缺口,同行者一个个倒下,他也昏倒被俘,此后,再也没见过梅野清。

1989年,鬼子兵获准踏上滇西土地以来,吉野孝公乎年年都来腾冲,每次就站在国殇墓园的倭塚前,沉默不语,然后第二天就回国。

作为腾冲仅存的日本兵,回到日本,他拜访了每个腾冲守备队的士兵家属,他在家里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腾越玉碎战死者之碑”。

1990年代,腾冲文管所为筹建滇西抗战纪念馆,面向全县公开征集抗战文物。在征集到的文物中,文管所长李正发现一支残缺的钢笔,笔杆上清晰地刻有一行日文:“陆军军曹梅野清”。

梅野清的钢笔笔杆

李正立即想到了吉野孝公书中提到的梅野清。是一个人吗?

李正派人找到提供钢笔的主人。

提供人说,腾冲战斗结束后,他们的父亲看到一个受伤的日本兵,躺在村口的龙潭边,日本兵手里虽然拿着枪,但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于是,村民就用柴棍和锄头把这个受伤的日本兵打死,夺了他的枪,搜身时发现了这支钢笔。钢笔的笔套和笔尖是金子做的,村民卖了换钱,留下了笔杆。

他把钢笔拍照,把照片寄给了吉野孝公。没多久,他接到电话,吉野孝公说,他已经来到了腾冲。

李正和吉野孝公

吉野孝公告诉李正,梅野清的妻子还活着,她不相信梅野清死了,认为他一定是躲在东南亚的某个密林里,终有一天要回到日本和她团聚,所以,一直守寡至今。她想要回笔杆,留作纪念。

李正说,钢笔已经做了文物存档,根据文物管理条例,文物一经入档,永不销号。另外,这是日军侵略中国的罪证,不能给他带走。

可以肯定的是,迄今为止,日方没有从滇西带走一具日军士兵尸骨。


敌我重逢,相拥一抱

——鬼子兵又来了之四



脱下军装,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人生有缘,他们可能是朋友。但是,战争让他们成为屠杀机器,战场上的仇敌。而和平让他们回复人性。中日老兵眼里的战争,令人唏嘘。

1,相逢一抱

我在戈叔亚家里见到伍金贵时,他已经从云南省对外友协退休。

这对老朋友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是滇西抗战那段历史让他们结识。

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还原那段历史。戈叔亚走访滇西山村和昆明城里的老兵,而伍金贵接待重返滇西的日本老兵,并从他们的回忆录中,去认识那段历史,所以,他们眼里的滇西抗战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视角。

与鬼子兵接触,伍金贵发现他们有很强的矛盾心理。滇西,对他们来说,有死亡的战友同乡,同时也有自己的青春记忆,他们有很强烈的愿望故地重游,却又顾虑重重。

木下第一次到滇西,听说要去龙陵白塔村,内心就敲鼓,为啥?怕挨揍。曾经驻兵龙陵白塔村的二师团士兵甲谷秀太郎来中国之前,甚至在家里备好棺木,他担心自己会被龙陵人打死。

鬼子兵当年在龙陵干过什么,他们内心很清楚。

战争硝烟散去四十年,中日关系向前看,必须对过去有个了断。对外友协决定搞一个见面会,让中国人声讨侵略军罪行,出出气。

白塔村村民终于在四十多年后,有机会面对几个日本鬼子,历数他们当年的罪恶,木下昌巳等人一再鞠躬,表示谢罪。

木下昌巳有个心愿,在战争硝烟散去几十年后,与当年松山战场的的对手再次晤谈。

云南省外办决定满足他们的要求。

1991年,昆明金龙宾馆会议室,松山战场的敌我双方终于见面,当年,在松山,你死我活厮杀了三个月的攻防对手,如今就坐在长桌两侧。

进攻方有松山战役前期总指挥、71军新编28师少将副师长王治熙、第八军荣三团代理副团长崔继圣、第十一集团军司令部作战课长陈宝文、第八军102师307团副团长陈一匡和第五军参谋邹德安。

守军一方有113联队炮兵小队长木下昌巳、士兵早见正则、石田、鸟伺久,以及松山最高指挥官金光惠次郎的女儿和曾带日军敢死队为夺回子高地和中国军队肉搏的日军小队长木下四郎的女儿。

中左一坐者为王治熙,中左二坐者为木下昌巳,中右二为崔继圣,后右四为邹德安。后左三、左四分别为金光惠次郎和木下四郎女儿

说起滇缅战争,双方仿佛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

第五军参谋邹德安经历了第一次入缅的败走野人山,他指着木下说,你们这些鬼子,当年杀了我多少中国士兵。

木下说,我没有亲手杀过中国人。

邹德安说,你是炮兵,你们炮火那么猛,难道没杀死中国人吗?

木下又说,那是战场,两军交兵,我要执行命令,我不打死你,你就要打死我。

崔继圣的荣三团是最后主攻松山的部队,爆破子高地后,他带人搬着重机枪冲上阵地,看到到处是抱在一起的中日士兵,那是两军在肉搏。

说起刺刀、军刀飞舞,他情绪依然非常激动。而坐在他对面的,就是当年日军敢死队小队长木下四郎的女儿。木下四郎曾在关山阵地(即中方战史的子高地)失去后,带领敢死队夜袭关山阵地,以拼刺刀和肉搏并夺回阵地,是中国军人眼中的死敌。

木下昌巳意识到眼前这个中国老兵当年曾和他面对面厮杀过,于是站起来,走上前去,要拥抱崔继圣。

戈叔亚说,崔继圣第一反应是拒绝,身子向后躲闪,但是,木下还是一把抱住了他,崔继圣只好被动地拥抱了木下。

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动作,这是当年子高地中日士兵搂抱一起,杀红眼之后的再次拥抱,这次却是干戈化玉帛。

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大家都说:过去我们是敌人,现在我们都老了,一定告诉后人不要忘记教训,中日不能再战了,为了下一代,我们一定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回忆当年的中日老兵会见,伍金贵说,最令人唏嘘的其实还是双方见面的第一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双方自我介绍,木下昌巳等人先后起立,挺直腰杆,像当年士兵出列向长官报告一样,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部队番号、职衔和家庭地址。

而轮到中方人员时,老兵们大多是靠子女搀扶着,站起来,由翻译向日方介绍。

当年战场气势如虹的厮杀对手,如今精神状态对比鲜明。

是什么让当年势均力敌的对手有如此迥异的精神状态?

2,战后际遇
松山战役,中国是战胜方,日本是战败方。但是,从此后他们个体的境遇看,似乎恰恰相反。

战败的日本军人回国后,经历短暂的战后经济萧条,1950年代初,就开始享受国家给予的战争军人福利保障。

木下昌巳告诉伍金贵,日本兵由民政局支付“退役金”每月12万日元,战争补贴每月5万日元,另外,以皇室的名义给每个老兵“天皇恩给”每月3万日元,折合人民币每月15000元。

幸存的老兵组成战友会,回顾历史,追思战友,反思战争。1950年代后,推动海外拾骨和建设慰灵碑。

对他们来说,战争结束了,他们的人生苦难也就结束了。

而中国军人,情形刚好相反,1949年,战争结束了,他们的人生苦难才刚刚开始。

他们的人生以1949为界,开始了人生苦旅。悲苦程度超过了当年败走野人山,也超过当年松山战场上炮火交织的人间炼狱。

1980年代,戈叔亚寻找老兵做口述,经人介绍,他找到崔继圣。当时,这个松山战役的主攻团副团长正在一个小学门口卖瓜子。他就在瓜子摊边,给戈叔亚还原了中国军队收复国土惊天动地的往事。

戈叔亚要给他拍照,他拒绝了,说卖瓜子有损他的军人形象。

戈叔亚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已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在满是屎尿的床边,他握着戈叔亚的手,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肝胆相照啊。

邹德安是戈叔亚寻访的老兵中,最帅气,最注意仪表的。1949年后,他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关进监狱。在监狱里,他被分配到裁缝组,由此学得一手缝纫技艺。

上世纪70年代,他被特赦后,就以裁缝谋生。戈叔亚和他的每次交谈都是在“丝丝拉拉”的熨烫衣服声中进行。

戈叔亚第一次听说野人山就是来自邹德安。当时,邹德安随第五军军部行动,他走过最长的撤退路线,是各支撤退队伍中,遭遇最悲惨的。

但是,他说,真正摧毁他人生的还是之后长达二十年的关押。

境遇最好的是王治熙,1949年12月,他以少将师长身份,在昆明参加起义,成为民主人士,任昆明市人民政府参事,昆明市政协委员,云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但是,历次的政治风云,让他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对一切保持缄默。

3,鬼子遗属

相对来说,幸存的日本鬼子兵都是幸运的,但是,阵亡鬼子兵的家属就没那么幸运了。

跟随访问团来到滇西的金光惠次郎女儿,终于看到了父亲阵亡的地方。她算是幸运的,但是,提起当松山日军的实际指挥者、113联队队长副官真锅邦人,他的后人际遇的却令人叹息。

真锅邦人,日本福冈县筑紫野市人。先后毕业于日本熊本下士官教导学校及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56期。

滇西反攻打响之后,真锅跟着113联队长支援高黎贡山,后来,从高黎贡返回松山,协助金光惠次郎防守松山,由于金光队长是炮兵,他是步兵,所以,事实上,他一直是松山上实际的指挥者。

最后关头,他挥舞着军刀一个人向中国军队占领的山坡发起自杀式万岁冲锋。

那年,他34岁。

真锅做了英雄,他的家属却掉进了悲惨的境地。

关于战争死亡军人家属的悲惨,日本很多艺术作品有所反映,比方说《萤火虫之墓》,比方《永远的零》。


《萤火虫之墓》兄妹鬼魂乘车回家

《萤火虫之墓》中,阵亡海军舰长儿子在战后的饥荒中,生生把妹妹给养死了(营养不良而死)。而《永远的零》中,撞舰神风飞行员的妻子,险些被黑社会逼成性奴。

据戈叔亚说,真锅的妻子人带着年幼的女儿生活,女儿稍长就做起陪酒卖笑生涯,并因此耻于同113联队幸存者往来,而远离这个圈子。所以,113联队组队来中国都没能联系上她。

而113联队长松井秀治却得享天年。

不知发起个人万岁冲锋的真锅邦人大尉地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电影《永远的零》剧照。一直怕死的武藏最后驾机冲向美舰

4,中日不再战

滇西幸存日本鬼子兵中,腾冲的吉野孝公和113联队补充兵品野实都有回忆和纪实作品问世,吉野孝公写了《腾越玉碎记》,品野实写了《拉孟守备队》。

而在伍金贵和戈叔亚看来,松山的幸存鬼子兵中,木下昌巳对战争的反思是最深刻的。因此,他们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2002年,王治熙病危,他认为自己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抗日,而抗日经历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松山。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想和松山上的对手木下昌巳见一见。

伍金贵王治熙儿子的电话,立即请示上级,得到允许后,立即联系了在日本的木下昌巳。

木下接到电话,即刻飞来昆明,赶到医院。

当他捧着鲜花走进病房,病重的王治熙想起身,木下走上去,一把抱住他。木下看着虚弱的王治熙说:你是你们国家的民族英雄,当年在松山,我们的炮火那么猛,你们不顾生死往上冲。你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王治熙说:中日是友好邻邦,可不能再战了。

木下说:我们一定告诉后代,中日两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中日决不能再战了。

他看到王治熙手上带着一块上海牌手表,于是摘下自己的手表说:“这是我儿子从瑞士带来的,为了中日友谊,我们做个交换,留个纪念吧。”

于是,他们交换了手表。

很显然,这不只是个人物品的交换,更是战场对手人生终结之际,个人恩怨的了结,同时也含有一个晚年幸福的战争失败者对一个半生悲催的战争胜利者的悲悯。

战争结束70年的今天,战场上的敌我双方多已故去。他们的厮杀与和解,很好地诠释了人与战争关系的本质,普通民众不存在仇恨,他们不需要战争,也没有理由进行战争。

(作者注:本系列文章得到戈叔亚、伍金贵老师的帮助,在此感谢。)


侯杰战争专题

侯杰:嫁了日本军官的腾冲女人

侯杰:我与70年前的那场战争

侯杰:邱钟惠与滇西抗战

侯杰:照片背后的南洋机工牺牲史

侯杰:从电影《芳华》看到反战情绪


文图由作者许可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抗战风云

王立元:祖父王锡符抗战中的身影

腾冲国殇园长眠着民族的英雄儿女
走过野人山的缅甸远征军老兵
淞沪会战时,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张河:我的汾阳情结

郑晏:抗战期间在北平的屈辱生活
关采芹:我在战乱时期的求学记忆

王梦庆:阎锡山与"模范省"山西轶事
章乃器抗战在安徽:有腔热血效前驱
黄培:爷爷被日本宪兵队打死真相
郭永凡:纪念那些空中勇士们
 郭永凡:抗战时期的空军运输队
与蒋介石专机机长衣复恩
搜证南京大屠杀:
“以为是国史,原来也是家史”
南京大屠杀幸存者逐渐老去
杨奎松:77事变后蒋介石和战抉择
林徽因和她9个战死的国军弟弟
王永刚:在旧州寻访飞虎队的痕迹
方方祖父:一位被日军杀害的老人
战时另一座西南联大:
华西坝的乱世风流
巫宁坤:漫天烽火忘年情
杨潇:在蒙自寻找西南联大
顾土:二战,不等于反法西斯
难忘这一天:1945年9月3日
1945年前那一幕“落日”图景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