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蒋国辉,1969年上山下乡,1972年到重庆打通煤矿当矿工,1977年考入大学,198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现居德国。著有学术专著《语言和语言相对论》。
原题
德国公共交通五色谱
作者:蒋国辉
从公共交通舒适、便利的角度看,德国在西欧国家中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优势。跟欧洲的许多大城市一样,我居住的法兰克福,公共交通不外地铁、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这几大传统交通工具。公共交通的基本职能,是让使用私人交通工具之外的所有居民,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往返于城市的各个区域和各个城市之间。因此,关于公共交通本身,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谈资。相比之下,中国这些年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交通硬件设施,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了德国这样的老牌发达国家,比如法兰克福这类富裕和发达的地区,公共交通除了保证舒适、安全、便利之外,在交通工具硬件上,近一二十年几乎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长足发展;前东德的很多城市,更是至今仍在使用相当老旧的地铁车厢和公共汽车。这样的公共交通状况,或许会让越来越多前往欧洲的中国游客嗤之以鼻。在德国居住多年,德国的公共交通方面让我至今感慨不已的,不是公共交通硬件设施有没有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而是体现在乘客和交通运营商之间那种以诚信为本的相互关系。公共交通运营商和乘客之间的和谐、以及由此体现的整个社会的道德素质,显然不可以用交通设施的快速现代化来衡量。初到德国时,对公共交通的“自由度”还真有点不习惯。凭票进入公共交通车辆,是我从小就在头脑中建立起来,经过无数阅历层层强化之后,已经固化的程式。之前,我足迹所涉欧洲亚洲不同国家的许多城市,公共交通的管理模式基本相同:城际轻轨、地铁、有轨电车这类乘客流量相对可控的公共交通,都设置了刷票、刷卡开闸的装置,无票者进不了站台。而城市内的公交汽车,候车站台没有边界,乘客不能直接被控。中国的规定是乘客只能从前门上车,在司机可视范围内投币或刷卡;欧洲的许多城市,则规定乘客购票上车后,必须将车票塞进打戳机,打印上车时间以备检查。买了车票不打戳,也会被视为逃票并处以罚款。法兰克福“第一”旅游景点罗马广场,有轨电车一般比较拥挤
车票打戳,在德国的部分城市、特别是前东德地区的城市,仍旧是公共交通较为普遍的一种收费管理机制。而在法兰克福、慕尼黑、纽伦堡等城市,不论地铁、有轨电车还是公共汽车,进出上下全都无人过问,这样的自由,彻底颠覆了我从小形成并逐步固化的“没有车票上不了车”的认知。没有车票也能上车,并不等于不付钱也可以免费搭乘公共交通。这里体现的是交通营运商对乘客的高度信任:营运商把对乘客的信任扩展到100%,相信所有乘客都是在上车前自觉购票的诚信君子。不过,营运商对乘客的高度信任或许更应该理解为一种人文关怀。“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任何制度之下人品都不可能整齐划一,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事实,德国营运商非但必须面对,还要有一定的防范措施。他们的通常措施,是在所有交通工具的车箱内贴上这样的警示牌:“上车请持有效乘车证件,否则您需为这次旅行支付60欧元(以前是40,前年涨价了),任何理由都不会被接受”。想必,诚信的人见到警示都会和我一样,在脑子里搜索一下车票被放在了哪个口袋,避免因疏忽而高价买单,还会背上道德污点。警示虽然已经包含了具体的惩戒措施,但依然属于纸上谈兵,成心逃票的人,非但缺乏诚信品质,还总是心怀侥幸。对付他们,营运商当然还有更加行之有效的措施:派出相应的稽查人员,在市内各条公交线路上查票。由于人力成本的原因,每条线路所有班次的车都配备相应的稽查人员,显然不可能。法兰克福的公共交通营运商配备了多少稽查人员,每天派出多少人巡查,诚信的乘客并不关心,反正车票在手不怕查。什么时候会遇到稽查,这个概率真没法计算。比如我上班时天天乘坐公交,直到退休十几年间也就遇到过有限的几次;不过休息日和家人乘公交外出游玩,一天遇到两次的“运气”也有过。遇到稽查人员挨个检查车票,我注意观察过,多数时候他们并没有什么斩获。间或查到无票乘客,稽查人员也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激烈的道德指责言辞,只是很礼貌地拿着补票器,请乘客出示身份证件,登记并开出罚单,“双规”无票乘客,要求“在指定时间内、到指定地点”交纳罚金。如果乘客购有月票之类,但当时忘了带在身边,稽查人员就会在罚单上注明。被罚乘客交纳罚金时果真能出示在被查到那一天有效的乘车证件比如月票,金额就自动降为7欧元,算是对粗枝大叶的一点惩罚吧。被稽查人员查到的无票乘客,估计有意逃票的也不是多数。有的乘客可能由于种种原因上车前没有买票,上车后想碰碰运气,恰好碰到了“大运”,一头撞上了稽查人员。这样的乘客,当然不愿意在营运商那里留下身份信息,因为这些信息可能影响到个人的诚信记录。在德国与诚信相关的记载上了三次,就会被专门的机构 (德国叫“一般信用保护协会(Schufa)”) 输入个人的诚信档案,今后将影响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贷款、求职、租房等,都要通过诚信记录检查。所以,关心珍视自己的诚信且不属于有意逃票的人,更倾向于当场拿出现金缴纳罚款,这样,在稽查那里就不会留下任何个人信息。遇到这样的情况,稽查人员也就网开一面,收取罚金、开出一张单程车票和罚金卷,一并交给受罚者,完事。记得有一次,我上班临出门换了一件外套,却忘记了将装月票的钱包取出来。中途换乘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惯常放钱包的地方,口袋是瘪的。我心中一惊,不是因为没有了钱包,而是我居然无票乘车了!换乘地离公司还有两、三公里,不敢再上车了,我转身离开车站迈开双腿从大步流星到快步小跑,等我气喘吁吁地跨进公司的大门,还是比规定的时间晚了十多分钟。幸好,公司没有打卡考勤制度。警示中“不接受任何理由”,是针对乘客的过失。如果是公共交通运营商自己出现了过失,导致乘客出现无票乘车的情况,那就是稽查人员必须接受的理由了。运营商最有可能的过失,是乘客上地铁或电车前投币购票,但售票机却出了故障。这时,乘客只需把售票机号码记下来,遇到稽查人员,无票的乘客可直接出示故障售票机的号码。稽查人员要么已经掌握了这个信息,要么马上与交通管理中心联系,落实售票机故障信息后,乘客就没事了。本来,售票机坏了,乘客可以在下一个车站下车买票,但运营商从不会这样要求。乘客只要碰到了售票机故障,就有了全程免票的理由:因为下车再等下一趟车,至少需要十分钟,乘客可能会因为这十来分钟,耽误了亟需办理的要事。宁可少赚钱也要方便乘客,这是德国公交运营管理特别人性化的地方。公交运营中的公共汽车,也有独特的地方。德国的公共汽车站,一般是一个站牌加一个勉强可以遮挡微风细雨的玻璃棚,还有更简陋的,就只立着一块站牌。汽车站不设自动售票机,每辆车的司机座位旁边,都有一个小型售票器,出售当次车票。不换乘的乘客,都在司机处买票。不买司机也不会追问,应该是相信乘客持有月票之类的有效乘车票证。假如售票器坏了,司机因忙碌不能同时人工售票,就只好让乘客免费乘坐。左图:最简约的公共汽车站,小图是一般标准的公共汽车站。有轨电车的车站基本上也是这个风格。右图:比较一下珠海市内普通的公共汽车车站(网络图片),德国的是不是太寒酸了?
公共汽车司机又开车又售票,营运成本比配一个售票员降低了一半,但司机比较辛苦。所幸德国的公共汽车乘客比较少,上车后需要买票的更少,相对减轻了司机的工作量。比较起来,中国公交车在取消了售票员后,设置的上车投币、刷卡乃至微信扫描的付费方式,倒是让司机免除了“额外”的工作。但是“不设找赎”的付费方式,在投币的情况下,会让人感受到独家经营的公交运营商的霸道。德国每个城市的公交运营商,基本上也是独家经营,但是公共汽车的司机在售票时,却会把多余的每一分钱都找回给乘客。如果仅仅解释为人性化的服务,可能还没有说到实质。我觉得应该从整个西方的价值观念体系来理解。从微观角度看,这是一种公平交易形式:服务是定了价的,没有超出服务范围,就没有理由多收哪怕一分钱;从宏观角度看,这是对私有财产的尊重: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私有财产,也不能以任何理由被剥夺。法兰克福有九条地铁,九趟郊区列车(郊区列车到了法兰克福市境内就算市内交通,进入市中心都在地下行驶,相当于地铁。而且,在法兰克福市区境内通过的任何火车,只要乘客的车程不超出市区范围,用市内车票都可以乘坐),和十七路有轨电车。各类公共交通每天凌晨四点半发车,次日凌晨一点半收车,在末班车和早班车之间,还有每半个小时一趟的夜班公共汽车,路线几乎涵盖了地铁和有轨电车所有主要的停站,保证使用公共交通的人们,在一天内的任何时候基本上都可以顺利出行。掐掉头尾车次稀少的几个钟头和忽略高峰期加开的班次,只截取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这个时间段,正常的班次间隔只有十分钟,即使不计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很少有查票的稽查人员),仅地铁和有轨电车,每天就有近三千车次,如此繁多的各类公交车次,需要多少人来稽查?更遑论稽查人员一天只能工作八小时,晚上十点以后就属于夜班,人工成本将大大增加。这一笔巨大的工资开支,已经让交通公司的营运成本大幅上升,当然需要尽可能控制。所以,即使稽查人员在8小时内连续工作,能够检查到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车次,这种状况给有意逃票者留下了相当大的空间。有一次,我在法兰克福公共交通运营商的网站上偶然看到一条信息,称,因为逃票,让公司每年蒙受好几万欧元(或者十几万?记不太清了)的损失,心生奇怪:这个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逃掉了就是没抓到的,从哪里得知有多少人?要以被抓到的逃票者来统计,好像也不太合适:被抓到了就会罚款,而且罚款的金额十数倍于车票价格,损失从何而来?是不是被查获者和漏网者之间有一个被论证了的比例?不得而知。照他们这个统计方法粗略估算一下,到今年十月,法兰克福地铁已经开通五十周年,如果每年几万元,五十年该有好几百万了?如果把德国所有的城市加在一起,可能的损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用这笔钱来设置地铁或有轨电车的入口监控装置,恐怕也绰绰有余了。德国公交运营商即使面对这样的损失,也不采用和其他诸多国家相似的交通管理方式,应该说是宁愿相信人的诚信吧。公交乘客们都自觉地购买车票,抑或已经超越了防备检查的心态,升华成为一种内在的道德信条:逃票就是为人不齿的盗窃。地铁第五号线终点站、有轨电车站、公共汽车站。德国所有轨道交通的轨道是统一规格,所以地铁到了地面,除了站台更高、车厢更长,与有轨电车没有什么区别
逃票等于盗窃,在欧(包括东欧)美并不是写在招人眼球的宣传牌上那些说教,而更像一种深入骨髓的信念,不知道是不是与宗教戒律有关。说到宗教戒律和信念,不由得想起很多年以前,我在乌克兰(属于东欧)碰到的一件感人至深且难以忘怀的事。当时的乌克兰,公共交通主要还是人工售票,有少量的车配置了简陋的自动售票器,乘客投币进去,就会出来一张车票,扯下来再到旁边的打孔器上打戳,购票就算完成了。那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两个十来岁的小孩投币买票。售票器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突然张开大嘴,一大卷车票无遮无拦地掉了出来。这样的奇事虽不能称百年不遇,但很多人一辈子怕也遇不到一次。我特意留心观察,那俩孩子从容淡定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车票,小心翼翼卷好,重新放回了售票器。那个年代,乌克兰的通胀已经达到1000%以上,而他们的少年儿童在类似于天上掉馅饼的利益面前如此云淡风轻,其总体国民素质可谓“窥一斑而见全豹 观滴水可知沧海”。当然,任何国家任何地方,人的道德水准总是参差不齐的,德国这样的高度文明国家也不例外。记得一次出行,我刚刚来到地铁站台,身旁“嗖”地掠过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把我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听见旁边一阵乱哄哄的喧哗。我扭头一看,还有一个年轻人被几个稽查人员拦住了,看情形和刚才跑掉的那个是一伙的,他“运气不够好”或反应慢了半拍,成了瓮中之鳖。不知道被拦截那人的具体身份,但看他的外貌气质,我判断不是德国人。虽然不能因民族特征而对人作道德评判,但我确实听说自从难民涌入后,稽查人员查到无票乘客的次数明显增多。德国公共交通运营商的诚信,还远远超出了我这个从信仰、文化传统到社会制度都截然不同的社会移民而来的德国新公民的想象。法兰克福公交运营商向乘客承诺:在任何市内车站等车的时间不会超过10分钟,如果超过了规定时段,乘客可向公司索赔。当次车票赔偿全票金额;月票赔偿票价三十分之一的金额,依此类推。索赔不需要任何繁琐的手续,只需在公司的索赔网页上说明哪个车站,什么时间,车票是什么类型并附上银行信息,一两天就会收到一封致歉信,并有赔偿的金额到账。我曾经试过两次,并不是为了索取一欧元乃至仅仅几十欧分的赔偿,而是因为等待时间超过了半个小时,这个超出心理预期的等待让我有些气恼;同时也是对运营商的赔偿承诺有几分好奇,我按图索骥走了一下程序,结果,不在意料之外也不在期待之中,我得到了赔偿。其实,误点很多时候并非运营商和司机的过失,而是线路上的故障,甚至是乘客自己造成的。公交车在每个站停车的时间都是以秒计算的,但有时候,乘客上车后会站在车门口阻挡关门:他们要么是好心等待行动迟缓的老人、妇女上车;要么是等待同行人中比较拖沓落队的那一位;要么是等候还在售票机上买票的人。司机对这样的善意行为一般不干涉,除非拖延的时间太长,才会在话筒中催促乘客不要继续阻挡关闭车门。法兰克福轨道交通博物馆,图为不同年代使用的地铁和有轨电车车厢
那次是陪同来德国旅游的弟弟和弟媳出行。我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因为没有硬币,就塞了一张十欧元的纸币。运气不太好,售票机出了故障,本来找零的钞票中应该有一张五欧元的纸币,但售票机没有吐出来。弟弟弟媳可能已经习惯了国内公交车不设找赎的状况,都说算了。我有点不甘心,记下了售票机的机号。回家后,在网络上找到了管理售票机那个单位的email,写了一封信。其实我写这封信,不过是心理上的宣泄而已,并不是一定要拿回五欧元。弟弟他们更是觉得这样的小事,我的邮件人家怕是看都不看就当垃圾邮件删除了。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运营商第三天回信了:首先为售票机的故障造成的不便道歉,然后索要了我的银行信息。次日,五欧元就到了我的账户。这样的诚信和办事效率,不仅让从中国来的弟弟弟媳感慨不已,我虽久居德国,也不免由衷地感佩。不过,关于德国人的严格守时,在我的印象中确实是一种误传。德国人中确实有时间观念非常严谨的群体,但那并不是现在广义的德国人,而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普鲁士人。普鲁士王国的军事化管理,让人民养成了严谨守时的性格特点。当年的普鲁士不过是现在德国东部的一部分,现在的德国人当然不等于普鲁士人;当年普鲁士的传统也没有延伸到如今的大多数德国人。以前听到过太多德国人守时的故事,还有人具体描述:下了火车走出车站,事先预约好接站的车就“哧溜”一声,分秒不差地停在了眼前。我在德国生活这么些年,虽然不能说对德国有充分的了解,但是这样的传奇故事却既未耳闻、更未眼见。比如在公共交通起点站,我就很少看到司机准时发车。开始还以为是司机的手表与我的手表不同步、甚至和车站的大时钟也不同步,观察了好久才搞明白,不准时发车太正常不过,准时发车倒有些像发生了奇迹。比如绝大多数时候,不论我乘坐哪一路公共汽车或有轨电车,起点站发车总要晚一分钟左右。有时,本已坐在驾驶位上休息了好一阵的司机,却在临发车时“砰”地关上车门去了卫生间。乘客们善解人意无人抱怨:司机也是人嘛,晚一点不要紧,安全第一;有时,司机大爱无疆,但凡有行动迟缓的老人或推着儿童车的妇女 (间或是正飞跑而来的年轻姑娘),都会耐心等待直到他们上车;有时,司机遇到买票的乘客多,而他本人算术又不那么利索,就会耽误较长的时间。无论何种情况乘客们都很安静,我从未见到过不耐烦的催促。最具笑点的是,一次我在火车站候车,已经到了发车的时间,却看到坐在一列火车车头驾驶位上的司机跳下车,自言自语:我还没喝咖啡呢。他理所当然前往车站的咖啡亭,买了咖啡边喝边走,心满意足回到车上,发车!所有这些状况汇集在一起,误点就成了常态,而德国人严格守时的传说也被汇集成了一个幽默。法兰克福火车总站
初到德国,我曾被德国人严格守时的观念左右,同一位有轨电车司机发生过一次冲突,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尴尬。我上班。公司距我当时居住的地方乘坐有轨电车只要十分钟左右,每天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就回家吃饭,然后赶回公司,时间掐的准,不会迟到。一天中午在车站等车回家,看电子告示牌,下一班车还有两分钟到达。可是左等右等,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滑走,心中的火苗便一寸一寸往上冒,最终窜成了万丈怒火——电车足足晚了二十分钟。一步跨上车,我没去找位置坐下,而是径直冲到驾驶室门口,一心要和司机理论。怒火中烧的我,竟然一把把门的把手扯下来了。司机见有人拉门,就站起来把门打开,没好气地问,你想干什么。我手里还捏着被扯掉的门把手,闯了祸,先心虚了几分,但已然这样了,我索性硬着头皮,质问:你怎么可以晚点二十分钟!?司机是个“老”司机,开了不知多少年的车,职业生涯中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气势汹汹的质疑,也愣了。半晌,他回过神来,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没好气却不失礼貌,说:请你找个位置坐下,不要影响我工作。因为冲动犯错,我也不好意思再争辩,悻悻地往车厢里走。车厢里,无数陌生而异样眼神扫在我的身上,看样子他们可能是在心里暗暗好笑:这个“老外”看来真是什么也不懂。虽然,我的某些经历戳破了德国人严格守时的美丽传说,但是,我的另一些经历却又可以见证德国人的诚信、严谨和效率,让人不得不充满敬意。那是1999年新年前夕,我们一家三口到德国南部博登湖畔的康斯坦茨去旅游。那时德国的周末火车票还很便宜,一张票50马克,周六和周日可以在德国境内乘坐除城际快车和国际快车以外的任何火车,还可以5个成年人合用。我们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上午在康斯坦茨观光,午饭后就乘车离开。上车时,我们不知道星期六夜里飓风袭击了德国南部,铁路交通都被阻断了;也不知道康斯坦茨火车站为什么还会将我们乘坐的这趟列车发出去,按理,车站应该得到了前方的路轨已经被阻断的消息。上图:博登湖。下图:1999年12月德国南部被飓风摧毁的森林
果然,我们这趟车只路过两个小站,就停了。司机通过广播告知乘客,火车不能继续前行,请所有乘客下车等候援救的客车。这才从乘客的交谈中得知了风灾的消息。那时我们从乌克兰移民到德国还不太久,对德国的了解还不太多,被阻留在这样偏远的小站上,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根据以往的非德国经验,旅客因不可抗力被困,就只能在这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听天由命,承受没有任何消息来源的焦虑和无限期的等待……。没有心理、物质准备的我们,完全不知晓这期间吃喝拉撒睡一系列问题该怎么解决。接下来的事实却非常令人欣慰,旅客们下车并没有等多久,就来了两辆客车。虽然挤了一点,却把被阻留的一列车旅客全都装载完毕。我们内心的不安因此迅速转变为庆幸和感叹,德国到底是发达国家,救援不但及时,而且派多少车辆,都合理地计算和安排好了。坐在回程的大巴车上一路看过去,这场飓风来势凶猛,横扫过后留下一片狼藉:不少房屋的屋顶被掀掉;碗口粗的松树林齐刷刷地被腰斩。回家后从电视上看到,但凡通过森林的铁路,都被飓风刮倒的大树横七竖八压着,阻断了交通,后来是动用了国防军的坦克,才把这些路障清除了。天擦黑的时候,接我们的汽车来到一个小镇,就不再往前开,司机说他们的任务是送到这里,前边的铁路是正常的,乘客可以自己坐火车了。我们心急火燎匆匆赶到了火车站,却被告知,铁道线路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火车最快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发车。车站大厅内外全是滞留的乘客,这么个小地方估计所有的旅店都已客满,我们人生地疏,住宿该怎么解决?看来只好在火车站坐等一夜。正一筹莫展,有同车到达的旅友热心相告,如果买的是德国火车普通客票,可以凭票到车站登记,车站会安排当晚的住宿。可是我们买的是周末票,和普通客票有较大的区别,急忙继续探询周末票该怎么办,旅友为难地摊开手,说,这个就不知道了,你们自己去问问吧。普通客票都含有保险,而且旅客一人一票,旅行路线明确,途中非旅客自己的原因出了问题,运营商要负责安排相关事宜。但周末票本来就是廉价车票,旅客并没有固定的旅行路线,运营商也无法判断有几个人、哪几个人共用了一张周末票。这种情况是不是也要负责呢?凭过往的经验,我觉得没有什么希望。经人指点,我找到了车站办理这件事的地方。进去一看,里面等待安排的旅客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多,不知道是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还是不少旅客根本就没有来找车站安排。等待时间比预期短得多,办事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我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她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客客气气地拒绝,之后,是我们垂头丧气地离开,流浪汉一般回到车站候车室,熬过这个漫漫长夜。把车票递给她的时候,我内心涌满了忐忑和焦虑。没想到她只简单看了一眼车票,问了有几个人,就爽快地开了一张住宿单,还详细给我们讲解怎样去指定的旅店。几句简短的对话,一张小小的住宿单,让身心均在沉沉黑夜里的我们,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我感慨万千:德国铁路竟然如此重承诺,对购买了任何形式的火车票的旅客,都做到了负责到底。让我感叹不已的“负责到底”,还没有止于为我们安排一个晚上的住宿。第二天,由于对后边的行程心中没底,天刚破晓就赶去了火车站。这是星期一的早上,我们手里的周末票按理已经失效。不过对这个问题,我感觉比寻找住宿多一点底气:我们是由于线路故障未能正常完成旅行,应该由他们给一个说法。运营商方面不但给了一个说法,还同样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个小镇没有直达法兰克福的火车,需要去某个大一些的车站转车。铁路工作人员在我们的周末票上注明了乘车原因,然后给我们打印了一张换乘时刻表,告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车,下车后有几种换乘的可能性。我们被移民德国前的过往经历所限制的想象力,完全无力延伸到这样一个无比温馨和喜剧的结局:本来,周末票只能乘坐普通列车,可多次换乘。遭遇阻碍之后的我们,手持过期周末票,从这个小镇经中转站再到法兰克福,铁路运营商允许我们搭乘任何一趟德国火车,如果合适的话,也包括城际快车和国际快车。我们一家三口在中转车站,赶巧碰上了由慕尼黑到法兰克福的城际快车。手执过期的周末票一路畅通,没有任何询问和阻拦,我们顺利搭乘这列快车回到法兰克福。
蒋国辉:青年旅店
的文化震荡
蒋国辉:乡下观麦收
金弢:吃霸王餐的同胞
毕冰宾:哥们儿
姐们儿奔西德
蒋国辉:我在德国
的求职之路
蒋国辉:历史真相
不是任人评说的故事
蒋国辉:犹太幸存者
奥斯维辛,上帝泪水
流干的地方
蒋国辉:集市和地摊经济
李培禹:写在
奥斯威辛集中营
童润棣:走进纳粹德国
达豪集中营
童润棣:旅居的
美好回忆
蒋国辉:疫中旅程
从珠海到法兰克福
钱满素:希特勒
为何能够统治德国
美丽军团:迷恋
希特勒的女人们
雷颐:群体性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