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丨黎箴辉:我在美国当医生
本文作者
作者:黎箴辉
01
世界上最复杂,最精细,最庞大的系统,就是我们肩膀上扛着的大脑。颅骨保护着不到三斤重的软组织,有上千亿个神经细胞,几万亿个细胞间接触点。大脑功能失调,就出现神志不清,语言障碍,癫痫,痴呆或精神病。零件损伤常常还有肢体无力,感觉异常,步态失调,二便失控,或视力模糊。同一个病在不同患者身上可能有不同的症状,而同一症状并不意味是一模一样的病。
行医时间越长,就越知道要随时准备对付意外,或是意想不到的病,或是并发症。全世界的神经科这些年都忙,因为脑血管病的诊断治疗的重大进展。我十分钦佩医学前辈的智慧和幽默把脑梗塞和出血统称为cerebrovascular accident(CVA),即脑血管意外。这意外二字高度概括了神经内科的诊断难度和风险。
今年的医生节是个周三,轮到我值班。上午在门诊看病,下午去医院查房。中午正在医生沙龙享用医院准备的简单节日午餐,急诊室来电。一位45岁女士今晨来急诊右后颈部疼痛,放射到头枕部,轻度恶心,无呕吐发热,无外伤史,无其它症状。患者患忧郁症,慢性腰背痛。没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和经常性头痛史。体检见正常体温血压,神志清醒,语言正常。颅神经、四肢肌力、腱反射、感觉和步态也无异常。
头部CT扫描,显示正常脑皮层组织。
时间:上午10点
头部CT扫描,显示正常脑室和后颅腔结构。
时间:上午10点
脑CT血管造影,未见脑血管瘤或大血管阻塞狭窄。
时间:上午10点
上午10点左右头部CT未见颅内出血,大面积缺血性脑梗塞,肿瘤,和脑积水。CT颅内血管造影没有显示动脉瘤和大血管阻塞狭窄。观察期间病人头痛减轻,无其他异常,于是急诊室医生准备送她回家。
就在几分钟前,注册护士(RN)给她交待出院注意事项(discharge instruction),发现病人出现短暂双目直视发呆(staring),轻度左侧面瘫,左上肢无力。因为二小时前CT无异常,急诊室医生在电话上与我讨论,是否需要再重复头颅CT。另外也告诉我患者头颈部疼痛减轻,最近刚来急诊室数次,因为忧郁症和自杀意念。
我在医院的电子病历上快速浏览了患者前病史和家族史,血检结果和头颅CT片,情况正如急救室医生所述。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急诊室医生不清楚诊断的时候,最好还是先按常规流程处理,再亲自走一趟去看患者。我告诉急诊室先重复CT,我马上就到。
赶紧吃完牛肉三明治,水果沙拉,我便往急诊室走去,路上遇见我的医助,交待她几项查房前的急务。到急诊室时见患者已从CT间回到病床,她正低头摆弄手机,家属也安静坐在床边看电视,我心里暗想看来自己真的太紧张了。
脑部CT扫描发现右侧顶叶出血。
时间:中午12点30分
脑部CT扫描发现后颅腔蛛网膜下腔出血。
时间:中午12点30分
CT报告没有出来,我就打开电子病历查看CT片。这一看,就觉一股凉气从背部直冲脑门,脑溢血!就在过去的两个多小时内,虽然无高血压史,无脑血管瘤,临床症状正改善,而且前一次头部CT正常,她的右顶叶大量出血,并伴蛛网膜下腔出血,怎么可能?impossible!
情况紧急,当然没有时间去想太多。我马上检查血压心率呼吸,再次确认凝血功能正常,没有使用抗凝剂或抗血小板聚集药物,静注抗癫药Keppra, 紧急脑电图,启动脑溢血预案,转入ICU,并建议急诊室医生联系神外紧急会诊,准备常规脑血管造影。幸运的是患者病情一直稳定,逐渐恢复,不需要开颅减压,几天后出院。只是常规血管造影和脑核磁都没有发现出血原因,计划6周后再重复血管造影。
事后回想起来,真是有些后怕。如果那天急诊室动作快一点,或者护士观察不够仔细,或者出血更慢点,这名患者可能被送出院,以后倒在路边,车里或家中床上……
很多神经系统疾病无法预知,预防和治疗。我们只是在应用现有的理论知识,前人的智慧和自己的经验教训,为患者提供最佳医疗建议和治疗方案,西方世界把这个过程准确的称为practice medicine, 即实践医学。医者,人也。医生既不能包治百病,而且不可能总是正确。行医时间越长,我们越是小心翼翼。
02
值班第一天总是非常紧张忙碌。二三十个住院病人,每一个病史我都要熟悉,然后再体检,确认诊断和治疗方案。在重症监护室(ICU)见到诺依(Roy)时,已经是深夜。偌依,男性,65岁,几天前开始出现双下肢发麻,无力。症状逐渐加重,渐渐上肢也开始乏力。当他入院时,已经不能站立行走,手握不住刀叉。神经科体检发现心肺功能无明显异常,上下肢肌力3-4/5,腱反射1+, 感觉基本正常。头颈核磁扫描,血检和腰穿显示无卒中,出血,感染和肿瘤。入院几小时后即诊断为格林巴综合症(Guilain Barre Syndrome),静脉输注免疫球蛋白(IVIG)。但是诺依的情况继续恶化,呼吸困难心率失常,血压大幅波动,需要气管插管,转入ICU。两天后他失去了上下肢任何运动功能,呼吸肌麻痹,双侧面口舌肌肉瘫痪,全身腱反射消失。
Roy的单间病房左侧是玻璃大滑门,通向走道和护士站。右侧的窗户面向已是万家灯火的城区。床边静脉输液架上挂满瓶瓶袋袋,六个电子泵同时工作。监护器上实时显示血压心率氧饱和度心电图,人工呼吸机每几秒钟就通过蓝色的管道向肺部加压通气。诺依的双眼凝视电视屏幕,上面正播娱乐节目Nightshow。
'How are you, Sir? I am Dr. Li, your neurologist. ' (先生,你好!我是黎医生,你的神经内科医生。) 我走到床边,介绍自己。诺依转动眼球看着我,额纹轻微动了一动。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办法表达自己了。人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一个正常人可以在几天内就变成四肢瘫痪,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呼吸。还有什么比这种状况更恐惧,更绝望?
我关掉电视,回过头握着他的右手,“诺依,你知道得什么病吗?知道就眨下眼睛。"
他的额纹又动了动,再慢慢眨一下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整理思路,我把与他讨论发病原因和治疗方案的想法压了下去。我将左手放在他的额头,大声说道 "I am going to take care of you. Hang on, and you certainly will get better!(我将帮助你。坚持住,你肯定会好起来的!)" 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希望和期待。出门之前,我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转过身去,果然发现诺依的目光仍然跟随着我。我伸出右手,干脆利落地给他个OK手势。
但是偌依的病情没有好转,第二天一早护士在电话中报告,他的眼额肌也瘫痪,双侧瞳孔3-4毫米,对光反射迟钝。几小时后连瞳孔对光反射也消失,临床脑死亡的诊断标准都符合了。
连续几天,重症医学,内科,ICU护士,医院质量监督都开始质疑神经科的诊断。在美国,医院在征得家属同意后可以停止脑死亡患者的治疗。虽然我曾经治疗过无数格林巴斯综合症,但是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严重,凶险的病例。我抓紧时间做神经传导肌电图,确认严重周围神经损伤,排除肉毒杆菌毒素中毒,tick paralysis,Miller Fisher variant等其他疾病。
但是诺依真是脑死亡了?我让技术员马上做脑电图。当几乎正常频率的对称背景活动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时,同事们都惊呆在病床边。简单地说,诺依仍然活着。虽然不能对任何刺激作出反应,但他的大脑还在工作,很可能仍能感受疼痛,看见四周。上网查资料,发现全世界已有三例类似的暴发性格林巴斯综合症报告。
我立刻会诊肾内科开始血浆交换治疗(plasm exchange),让护士把诺依眼睛合上,外耳道堵住,谨慎抽血插管,减少疼痛刺激,继续各种支持治疗。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偌依仍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没有自主呼吸,语言交流,眼球运动,脑干反射。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就是脑电图。我每次查房走到偌依床边,打开他的眼睛,握着他的右手,摸摸他的前额,希望他能看到,感受到,我没有放弃他。但是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诺依能醒来。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再醒来,成为永远的植物人。或者他能醒来,但大脑,四肢神经严重损伤,再也不能独立生活。
我只知道,我必须继续治疗,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三天,四天,五天,六天,直到第七天早上,ICU护士的电话打到诊所,兴奋地报告诺依又有瞳孔对光反射了,我的眼晴立即湿润,心里真是暗暗松一口气。
血浆交换连续做了十几次,诺依的神经肌肉功能面逐渐恢复,先是眼面肌肉,然后呼吸四肢运动。入院第39天诺依转入康复中心继续功能恢复性治疗。当他回来进行三个月,六个月,十二个月门诊随访时,诺依已经拨掉气管插管,导尿管,人工饲管。运动功能恢复从轮椅,到拐杖,到独立行走。
几天前,诺依来神经科门诊年度复查,从发病到现在已经四年半。我从来没有告诉他,当年前那几个报道过的病例,一个死于医院,没有人有机会重新站起来,活过半年。诺依自己现在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从登记注册,到测血压心率,更新药物病史,门诊都能听到诺依与护士的对话和朗朗笑声。诺依是个教士,现在仍然负责两个教区,每周主持教堂弥撒。
“你好,诺依!“ 我走进诊室,和他握手。
“自从上次复查,有什么变化吗?”
“谢谢,Doc! 每件事都正常。无疼痛,肌力越来越好。每天走路,没问题。脚趾仍有点麻木,但无大碍。睡觉,吃饭,开车正常。” 毕竟是老病人,明白我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你真是非常幸运!你可能是世界上极罕见的暴发性格林巴斯综合症幸存者,不仅存活四年半,而且功能恢复非常好。你还记得在ICU被抢救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极其幸运的!所以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感谢上帝,感谢你,感谢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我珍惜每一天时间,对每一个人微笑,尽力帮助每一人。在ICU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噩梦中,与妖魔搏斗,被大水淹没,被火烧,被从空中抛下……"
我坐下来,继续问道:“我治疗过许多严重周围神经病患者,但你的恢复情况给我印象最深,这可能与你的乐观和毅力有关吧?”
“我的乐观和坚强是因为完全相信上帝。God never shields you from life's storm, but God shields you in life's storm" (神虽然不能防止生命中的狂风骤雨,但可以在风雨中保护你。)
我静静地听着诺依讲述,他的感受和经历说明除了医学,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未知世界,包括濒死状态和宗教。
“Doc!" 结束了谈话刚走到诊室门口,听到诺依在后面轻轻叫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眯着右眼,一张孩子般笑脸朝向我,右手打出个OK手势。
(作者注:文中基本信息和照片均经患者本人同意发表。)
2016-07-13
03
送走前一位患者,我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有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半打包谷,黄绿色叶子,润湿尚有微温。几个西红柿,外面沾点泥土,散发出超市蔬菜没有的清香。袋子里一个小卡上写着,“Thank you, Doc!”。不用说,肯定是那个病人刚从家庭菜园子里摘下送来的。一点新鲜时菜,可能不值几块美金,但病人的心意总是令人感动。
计算机屏幕上显示下位预约患者在第二诊室,75岁男性,名叫托尼(Toni),是一个我已经随访多年的病人。推开诊室门,他和一位中年女士站了起来。经她自己介绍,才知道是托尼的女儿,卡伦(Karen),最近从外地搬回此地,今天第一次陪伴老爸看病。托尼患阿兹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现在仍住自己家中。每天有护工去他家帮助日常生活,监督服药,照顾饮食,三餐则由专人送递。
托尼是位波兰后裔退伍军人。他灰白头发,满面浓浓胡须,深凹的眼眶,紫红色的脸。虽话语不多,但声音里尽显岁月的沧桑。一件洗得褪色但干净平整的绿色体恤,配上牛仔裤和皮鞋,看得出是有人悉心照顾。
当我向卡伦询问他近况时,托尼目不转睛地盯住墙上的钟。这是一只白底黑字简单计时器,唯一独特之处是,它是逆向行走。对于有些病人,它可以减少急燥,而大多数病人则发现其中的幽默,哑然失笑。
过去的六个月,托尼的病情有些进展。虽然每天生活照旧,胃口睡眠行走如常,没有忧郁狂燥幻觉,但短期记忆恶化,傍晚更加糊涂。神经科体检发现血压心率,心肺功能,颅神经,运动感觉功能正常。记忆认知检查显示视空记忆和抽象推理能力下降,是该加用另一种治疗阿兹海默病的药物Namenda的时候了。
在给卡伦仔细交待完药物服用方法和可能副作用,再次询问居家安全措施,如不能驾车,防火灾,防摔跤,防走失的时候,我看见托尼又面对那时钟出神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了。
“你知道,当年是你母亲把他托付给我吗?” 我转过头,看着卡伦说。
“妈妈在留给我和姐姐的信中都说了,” 卡伦轻轻答道。
6年多前的一天,托尼来门诊复查,护士先把我领到隔壁诊室见托尼的妻子。今天他们不一起在诊室里等待,我立即想到她可能有什么关于托尼的新病情要单独给我谈谈。托尼的妻子也是退伍老兵,戴一顶黑色长舌帽,正面印有黄色101st Airborne(空降师)和白色鹰头标志,边上有包括越战纪念在内许多帽饰,一举一动仍充满军人的干练,只是过余清瘦。我刚坐下还未开口,她就先说了起来。
“我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陪托尼在随访了。上周我已经被诊断为晚期肺癌,医生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和托尼在军中相识相恋,结婚快四十年,两女儿已长大出嫁。我这一辈子活得非常满足,多亏托尼呵护。只是这一去,我留下了毕生最大的遗憾,不能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由于阿兹海默病,我真担心托尼今后的生活。不知道将来谁为他准备早餐,谁为他洗衣,谁陪他出去走走。一想到托尼夜晚将孤孤单单在灯下坐着,我心都要碎了!” 她哽噻得说不下去,两行眼泪慢慢流过脸颊。我拿起桌上的纸巾盒递给了她。
“你知道吗,托尼是个非常善良而勇敢的人。当年,是他救了我的命!"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露出灿烂的笑。
“啊,抱歉!黎医生,我知道你太忙,现在没时间听我讲往事。我每天都在忙于计划托尼今后的生活和医疗看护。黎医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托尼已经看你一年多了,你知道他的病情,我今天想把托尼今后的医疗责任托付予你,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你一定要答应啊!我先谢谢你!” 看着她那一双充满真诚和期望的眼睛,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生命重托。
在女儿的陪伴下,托尼慢慢走出了诊室。他脸上肌肉微颤和两眼湿润,可能听懂了我和卡伦的对话,或许是逆行的时钟又把他带回了过去的美好岁月。
墙上那一步步后退的时针,仿佛时刻提醒我放慢脚步,静心交流,留住时间,留住幸福,留住生命。行医多年,看病无数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最喜欢的是在看完病后与患者和家属交流,虽然这在严格医疗时间管理的今天越来越不现实。每一个患者,和他们背后的家庭,都有色彩斑斓的经历。了解他们,分享他们的故事,其实也是争取患家信赖的有效途径。临床医学,应该是个充满爱的空间。但愿你和我在心中都有个逆行时钟,不必永远,但至少当我们相会在诊室的时候。
(作者鸣谢:文中风景人物照片系好友丁淑兰,钟申杰作。)
04
不知从何时开始,食物昏迷(food coma)常常伴随我,晚餐后眼皮万分沉重,一定要迷糊或小睡20-30分钟。今晚醒来,屋外风雪交加,干枝落叶在风中发抖,自己身上盖着毛毯,左手埋入枕头之间,右手搭在与我同入梦乡的大黄猫温柔身上,壁炉上方的电视正播放刚入围美国好声音(American Voice)本赛季前十强,本地青年歌手Josh Gallagher 的表演。深秋傍晚能独自享受温馨静谧,实在美好!
时间,就像卷筒手纸(toilet paper),越到尽头转得越快。似乎今年的新年钟声才敲响不久,春来夏去,真不敢相信转眼又到了感恩节。
打开电脑,联网医院的电子病历系统(EMR),一封新邮件跳出来。
“Hi, Dr. Li. Richard的右侧肌肉痉挛和疼痛又开始加重了,下周能来治疗吗?Thank you, Deb. "
五年前的一个夏天,刚过50岁的Richard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20分钟前他姐姐回家发现Richard语言紊乱不清,右肢无力,行走异常。由于之前他自己一人在家,而且失语症(aphasia)无法提供清晰病史,发病时间(onset time)不详。紧急头颈部断层扫描(CT),血管造影(CTA),和灌流断层扫描(PCT)显示严重左侧颈内动脉夹层伴急性左半球大面积脑梗(acute left MCA and ACA infarct)。尽管及时治疗和多年康复训练,Richard仍然遗留严重表达性失语(expressive aphasia)和右侧肢体偏瘫僵直(hemiparesis,rigidity and contracture)。现在除了继续家庭康复训练和服药,他每三,四个月要来门诊随访,并接受肉毒杆菌毒素(Botox)注射,减少肌肉痉挛疼痛。
Richard能用拐杖行走,但回答任何问题,理不理解,都只能说"yes"。所以每次来门诊,妻子Deb都要拿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帮助穿脱衣服,转达解释他的需求,配合Botox治疗。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脸上永远展现着幸福的微笑,和对Richard无微不至的关照。当然Richard更是对她赞不绝口,Deb每天工作养家,还要维持医疗保险。
很少人知道这对恩爱夫妻,五年前他们的婚姻几乎到了尽头。Richard是典型的美国宾州男人,浓眉大眼,面部轮廓分明,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实的肌肉身板,又有一份体面工作,经常骑着Harley-Davidson大摩托车与朋友出行,偶尔还有车祸。和Deb结婚多年,但没孩子。中风前,他们已经分居,Richard实际上就住在姐姐家。
不知道当年他们的婚姻为什么会亮起红灯,但我现在又一次看见了在疾病面前,夫妻重新认识自己和对方,发现世界上最理解,信任和珍爱自己的人还是原来的配偶,最后相互搀扶继续走共同的人生路。Deb和Richard的故事令诊所的每一个人感动。
当然,这也是一种有缺憾的美和结局。如果他们能用智慧把婚姻,人与人之间关系,在疾病发生之前就处理好,人生岂不是更加美好?人生短暂,我们应该尽量少折腾自己。姻缘只是一个良好开端,婚姻更需要双方共同经营,甚至努力。
"Deb, 你们下周一上午能来吗?" 回完邮件,我关上电脑,带着衣服毛巾,开车去了健身中心。
(鸣谢:匹兹堡夜景是美国医生摄影家陈宗孚大作。)
2016感恩节前夜
05
圣诞节前的购物中心总是人气爆棚。装饰喜庆的店内,顾客精挑细选,货比三家,当然最紧张忙碌的莫过于店家,因为全年的销售业绩,就看这年底最后一月。每天黄昏时分回家,购物中心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还没有完成的"任务"。我们家里多年的工作流程是,领导负责给全家和亲友准备礼物,我则是要打点领导。虽然经过几十个生日,结婚周年,情人节,圣诞节礼尚(上)往来,但给领导送礼每次都是费尽心思。即使查报纸杂志上网,咨询女儿亲朋好友同事,想要做到每次送的礼物都新颖别致,精致漂亮,还要价格合适,也实在不是易事。(曾经几次领导节后亲自去商场退换礼品,就是因为价格太贵。)
更为不幸的是我自己空余时间不多,所以经常节日前最后一天还没有办妥"大事"。因为知道今年平安夜(Christmas Eve)前一天要代同事值班,我提前几天去商场准备了一件礼物,只是没有把握它是否"合适",还计划平安夜的下午再去商场逛逛。
医院值班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上午在自己诊所看病人做肌电图,下午去住院部查房。先完成新病人会诊,再去重症监护室(ICU)看我昨天收入院的病人Dan。
Dan是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子,今年59岁,患高血压但平时控制很好。数周前出现四肢无力,进行性加重。无头颈疼痛,语言障碍,视觉变化,肢体痛肿,感觉异常和二便失禁。直到二周前他向前跌了一跤,下颌皮肤拉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才不得不去附近医院急诊室就诊。头颅和颈部CT没有发现异常,急诊室就让他尽快去见家庭医生复查。因为明显肢体无力,步态不稳,家庭医生建议更多血液查和头部核磁。
当我昨天中午在诊所见到Dan时,他已经很难自己站立起来,妻子在身边帮他拿东西,搀扶行走。体检发现他神志清醒,语言正常,颅神经功能健全。上下肢肌力4/5, 腱反射亢进,感觉正常,肌电图显示无外周神经肌肉病变。几天前的脑核磁和血液检查结果也是正常。我马上联系医院住院部安排他直接入院,上网开入院医嘱,立即做颈胸部核磁。
当他还在核磁机上时,我已经在网上看到了影像:重度第3-4颈椎间盘突出,引起脊髓压迫水肿。我马上给神经外科主任发短讯打电话商讨病情,决定了第二天加排一个紧急手术。
Dan仰卧在病床上。看见我走进去,他妻子立即从床边站起来微笑着和我握手问候。神经外科医生已经告诉她手术非常成功,Dan也从麻醉中清醒。与昨天在诊所时相比,她的神情已大为轻松。Dan睁开眼睛,想坐起来打招呼,忘记了自己刚刚手术。他神情语言正常,四肢肌力恢复到4+/5 或5-/5。"一切顺利,我真为你们高兴!" 我笑着对Dan说。"接下来你还要做很多康复训练,争取不留后遗症"。临走之前,我们相互祝福"圣诞快乐(Merry Christmas)!"。他妻子过来给我一个拥抱(hug),并说"你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圣诞礼物(you are our Christmas gift from God)"。
我当然理解Dan和妻子在经历了疾患对他们数周的身心折磨之后,终于得到及时诊治,而对我充满感激之情。但是其实我并没有为他们做任何特殊的事情,任何一个神经内科医生都会遵循同样的原则紧急处理脊髄压迫险情,降低高位截瘫,呼吸肌麻痹的风险。况且我只是一个站在病人面前的人,身后则是一个由无数人组成的团队。如果说我是患家的礼物,他们的赞扬和肯定更是给我和团队的最好圣诞节礼物!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ICU房间,我又想起另一个发生在这里的圣诞礼物故事。几年前的平安夜,ICU收入一个叫亨利(Henry)的85岁老人。Henry的妻子多年前去逝,而他自己也身患高血压,高血酯,糖尿病伴多器官功能障碍,冠心病伴慢性心衰,曾经心梗及三个支架植入。节前几天他自己慢慢把圣诞树装饰起来,并准备好礼物放在树下,原来远方的儿子告诉老人,他和孙女孙儿要回家过圣诞节。不幸这时候他突然左侧身体偏瘫,脸肌麻痹,摔倒在地。Henry知道这次他不行了,但是他不能让儿子和孙辈这个圣诞节没有礼物,没有了家!他没有给急救中心,朋友和邻居打电话,自己挣扎着爬到沙发边斜躺下,等亲人归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老人不吃不喝坚持了整整三天,直到有人发现他身患重病。当救护车赶到时,Henry已经神志不清,血压血氧饱和度都很低。急诊室检查发现老人患急性大面积右半球缺血性中风,伴吸入性肺炎,尿路感染,败血症,急性呼吸系统衰竭,肾功能衰竭,紧急气管插管开始人工呼吸后,转入ICU。每一次有人走近Henry床前,他都要睁开眼,看是不是儿孙到了。
任何人都能读懂那目光中充满的期待和焦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能不能和唯一的亲人度过这最后的圣诞节。第二天Henry心跳骤停时,但他儿孙还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和ICU护士们无不为老人悲伤,同时也为他对儿孙的无限深情而感动。床头柜上那几个色彩鲜艳的礼品盒格外引人注目,不管里面装的礼物是什么,都是价值连城,都承载了Henry对后代永恒祝福。
走出医院,已经是平安夜凌晨。开车路过空旷寂静的购物中心时,我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再来挑换礼物了。但转念一想,其实礼物本身可大可小,它只是传递一份真情。尽心竭力做好每一件应该做的事,它都可能是一份震憾人心的圣诞礼物,只是不要太晩。
(鸣谢:文中圣诞节外景照片系朋友钟申大作。)
2016圣诞节假期
于北卡Duke University
2017年,作者女儿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
2020年,作者女儿获纽约大学法学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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