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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 | 于泽俊:我是一个兵,熔炉中的光环与痛苦

于泽俊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于泽俊,中国作协会员。1954年生,当过三年工人、四年兵,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兰州大学经济系,获经济学学士学位,1986年考入中央党校理论部读研,获法学硕士学位。在兰州大学任教20年,曾任兰州大学出版社社长、华夏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盲文出版社副总编辑。著有人物传记《宋美龄大传》《大医精诚——回族中医马牧西传》长篇小说《工人》长篇历史小说《大风》等。

原题
我是一个兵



作者:于泽俊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个幸运儿,正当全国上山下乡运动达到高潮的时候,三线建设急需补充人马,我和一批三线职工子弟躲过了插队,成了第四冶金建设公司的工人,那年我16岁。

两年后,年轻人那种狂热的激情又把我卷进了部队。

那时解放军被捧上了天,红帽徽红领章是每个青年崇拜的图腾,当兵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从士兵到将军成了我的奋斗目标。

过去征兵对象主要是农村青年,很少在工厂招募。那年单位偶然分到两个名额,我才有了机会。公司里和我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大有人在,报名报了两百多。

那些日子,我像打了鸡血一样,下班就往招待所跑,缠住征兵干部不放,终于在百分之一的几率中胜出,如愿以偿。

部队驻扎在青铜峡,西面是腾格里沙漠,东面是号称小江南的银吴平原,一条铁路给沙漠和平原划出了分界线。营房位于路东10公里的地方,属于小江南的住户,来自腾格里的沙尘暴经常越过分界线袭击这里的住民。

青铜峡是著名的古战场,秦代大将蒙恬曾在这里抵御匈奴,杨家将在这里打过仗,据说附近还有穆桂英的点将台,杨宗保和西夏交战的地方就在北面不远的贺兰山脚下,离部队营房只有几十公里。

青铜峡口
 
入伍后连队对新兵进行体能和灵活度测试,一个十公里长跑把我甩出了队伍,狼狈不堪。投弹只投了23米,不及格,羞得我无地自容。由于从小对体育不感兴趣,身体十分僵硬笨拙,单杠测试直挺挺挂在杠上,像半扇待售的猪肉,怎么也没法把身体卷到杠上去,两个老兵抬手把我掫了上去,顿时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下来之后吐了一地。没想到我的体质体能这么差!

晚上连里教唱歌曲。副连长是全连唯一能识谱的,那天他唱错了一个音,我多嘴说副连长你唱得不对,副连长说你来给大家教。饭厅里立刻掌声雷鸣,身边的战友连推带搡把我推到了前面。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紧张程度不亚于白天挂在单杠上。从此我就成了连队的歌曲教员兼指挥。

唱完歌副连长把我叫到他房间,给了我几本小册子,是部队不定期发的军旅歌曲,我说我不识谱,副连长说我教你,他给我讲了半个小时怎样识简谱,回到宿舍我翻出一首新歌试了试,三遍之后居然能磕磕巴巴唱出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这点特长远不足以弥补我对体能的自卑,军事训练样样不合格,每天收操讲评被班长骂得狗血喷头,直到第一次实弹射击,班长才有了点好脸,八发子弹打了78环,全连第一。

部队训练不讲科学,每天饭后要开展三五枪三五弹活动,我说这样训练不科学,吃完饭剧烈运动容易得胃病。班长把眼睛一瞪说,就你聪明!哪来那么多小道理!

我知道小道理在这讲不通,乖乖拿起手榴弹到操场上去了。旧军队有句老话叫官打兵不羞,解放军不打人,可是每天的骂却也受不了,还不敢还嘴,否则就犯了“不服从”的天条,城市兵到部队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宁愿挨打不挨骂,打上几军棍不叫唤还挺英雄的。

为了少挨班长的骂,我拼命苦练各种军事技术,练投弹把胳膊练肿了,吃饭拿不住筷子,哆哆嗦嗦怎么也扒不到嘴里,眼看大家都吃完了,自己的饭盆还满着,急得眼泪噗噗嗒嗒往饭盆里掉。

练匍匐前进,小臂揭掉了巴掌大一块皮,血水粘住了衬衣,晚上睡觉脱不下来,打盆温水泡开抹点红药水,第二天训练又把刚结了痂的伤口撕开了。

第一次木枪对刺,我的头盔没戴好,头盔和胸甲之间留了一条缝,被对手一枪刺中喉咙,当时就倒在了地上。我觉得喉咙好像被挤扁了,前后壁粘在了一起,不通气,呼吸极为困难,连里马上把我送到了团卫生队。在卫生队躺了一会,军医给我喝了点水,嗓子通了,呼吸也正常了,医生怕有其他问题,要送我去野战医院检查,我说不用了,直接回了连队。

 木枪对刺训练
 

这些都是每个战士必须经历的,我毫无怨言,只要不挨骂,什么苦都能吃。其实我真正怕的不是训练,而是站岗。两个小时傻愣愣站着没事干闲得发慌。


三连的哨位在营房东北角,很少有人去那里,每次上哨我都带一本书。那时能买到的只有鲁迅著作单行本,什么呐喊、彷徨、野草,三闲集、二心集、而已集,朝花夕拾、故事新编……出了有二三十种,我差不多买齐了,就是在白天站岗的时间,我读完了这些单行本。有一天,我正在看《两地书》,连长突然来查哨,发现我在看书,问道:“你看的啥?”


我知道违反了纪律,急忙检讨:“连长,我错了,以后保证不在站岗时间看书。”


连长说:“我没问你对错,我问你看的啥书。”


我把书递给连长,连长翻看着问:“这书写的啥?”


“是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集。”

“许广平是谁?”

“是鲁迅的夫人。”


连长没再说什么,把书揣在口袋里走了。我以为连长要抓我的典型,谁知过了两天他把书还回来了,又拿走了我的笔记本。


周四下午政治学习,我被抽出来办黑板报,学习散场之后,副班长跑来问我:“《共产党宣言》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1848年。你问这个干嘛?”


“指导员说是一千多年前发表的,我觉得有点不对,所以来问问你。你说得准吗?”


那时我还年轻,忍不住想出风头,吹了个大牛:“当然准啦,《共产党宣言》我背都能背下来,日子还能记错?我床头就放着一本呢,不信你去查。”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指导员耳朵里,第二天他来找我,让我给全连讲《共产党宣言》。没想到吹牛吹出这样的结果,这可难为我了。我说讲不了,指导员说,背都背下来了怎么讲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如果当时能找到一点背景资料,这个课我能拿下来,可是我手里只有一本原著,什么参考资料都没有。我不能犯指导员那样的错误,只好围绕原著做文章,好在能背诵一些段落,这些背诵可以打发掉一些时间,其余时间就花在解释原文上,这样不管讲好讲坏,都不至于闹笑话。


我讲了一个小时,不知道讲得对不对,估计下面听的人也不知道,但是那些背诵很唬人,把一个连的人都镇住了,从此大家对我刮目相看,班长排长再也不骂我了。

 


我终于获得了大家的认可。那年10月,我被评为师一级学毛著积极分子,相当于二等功,全营只评了我和副营长两个人。其实入伍以后我就没学过毛著,如果评学鲁迅积极分子,我当之无愧。


副营长带着我到师里参加经验交流会,混着吃了一周大盘子,每顿八菜一汤,早晨是四样小菜,咸鸭蛋、酱豆腐、糖蒜、咸菜丝,牛奶豆浆包子油条随便吃。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营养补充,别说那八菜一汤,就是早餐的咸鸭蛋酱豆腐也是难得的奢侈品。


开始时大家都很斯文,不好意思放开吃,副营长说,都吃光!剩下了炊事员会以为做多了,下次立刻减量,吃光了他们以为不够,还会多添。


果然,第二天每个盘子里的菜量都加大了。我们这一桌都是基层连队来的,肚子里没油水,有多少吃多少。就这样,顿顿吃光,不断加量,哪一桌都没有我们这一桌菜量大。吃到后来真的吃不了了,感觉像是犯罪。


回到连里,我被调到连部当文书。文书兼军械员还管着全连战士的档案。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档案。中学毕业的思想品德鉴定是工宣队一位师傅写的,因为我们喜欢老师的课不喜欢他的,因而怀恨在心,给我的评语几乎没有一句是正面的,其中有该同学一贯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和工宣队师傅,不服从组织领导,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做事不负责任,喜欢自作主张,思想意识中充满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肮脏情调,需要彻底改造云云……气得我火冒三丈,幸亏四公司给我的鉴定还不错,否则我当不了兵。

 

到了连部不参加训练,每天有大量时间看书,可惜找不到书,那些鲁迅单行本早已翻得滚瓜烂熟。


镇上有个新华书店,我经常去那里,看看有没有鲁迅的新书,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当时只出了四卷,我全部买了回来,后来又买到几本《中国通史资料简编》,可惜一套书不全,只有三册还前后不搭界。我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只要是书就买。


连里有几个城市兵,经常能搞到书,来自南京的一位战友家里订到了《学习与批判》(文革后期比较有影响的杂志),按时给他寄,每一期来了我都要从头读到尾,一字不落。


后来又有了一些供领导干部看的内部书流传,如《基辛格回忆录》《领袖们》《回忆与思考》等,不过那种书很难借到,借书的人排长队,拿到手后第二天就要还,白天没时间,夜里熬一个通宵也要看完,好在我掌管着军械库,不用借助手电筒或蜡烛。


有一天借到一本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如获至宝,花了几个晚上把诗全部抄了下来。


连长指导员都知道我爱看书,对于我在工作时间看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批评过。连里其他干部对我也另眼相看,经常来找我讨教一些问题。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开始在我身上蔓延。


第二年,连队被抽调到兰州军区配合体育馆工程施工。第一个任务是挖地基,土方量相当大,没有任何机械配合,全靠洋镐铁锹。一个连不够,又从警卫营临时抽调了一个连。两个连展开竞赛,刚开始平均每人只能挖5方,到后来竟然达到20方,大冬天的光着膀子都是满身大汗,早晨天不亮就进入工地,晚上顶着月亮回来,每天工作量达12个小时,三顿饭都在工地上吃,有的战士累得实在受不了了,收工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地基挖好之后,甘肃省建二公司进驻了工地,战士们改为当小工,体力上轻松了许多。体育馆的预算十分紧张,为了省钱,各种安全措施都不到位,工作环境非常危险。


最危险的是高空作业,主体框架起来之后,战士们要爬到二十几米高的屋顶框架上干活,框架是网状结构,连接网结的是不到20公分宽的槽钢,战士们抱着几米长的跳板、扛着几十公斤重的焊条在槽钢上走来走去,下面连防护网都没有,掉下去必死无疑。现在想起来依然胆战心惊。


我当文书,每月底要回团里报一次实力。所谓报实力就是报一下人员伤亡增减数字,一张表格填不了几行。这个数字是机密,不得用电话电报邮件传递,必须派专人送达。为此还给我配了一个带锁的牛皮文件包,那是个招贼的东西,我不敢用。


团里有不少干部在兰州有亲属,知道我每月往来一次,经常让我给他们带东西,油米面猪肉大葱什么都带,有一次居然带了六个提包外加50斤大米,我说带不了这么多,留守班长说:“都是首长,你能拒绝哪一个?怎么都得想办法带回去,否则连长指导员都不好交代。走,我送你上火车。”


这边有人送,那边却没人接,下了车,六个包,我一手提两个,左肩挎两个,右肩还扛着一袋大米,双肩都有东西,肩膀不能偏,只好直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心想,真拿战士不当人!


站台上有小红帽,可以用小推车帮我把东西送出去,一件五毛钱,我觉得太贵不值得,一个人把东西扛到了出站口,结果严重超重,按公斤数罚款,罚了五块多。

 

那时的兰州火车站
 

那年八月,指导员通知我去体检,准备提干。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我奋斗的起点目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按规定,服役满两年才能提干,我只有一年八个月的军龄,难道是破格提拔?

体检之后便没了消息。过了几天,一位军首长来连队视察,这是连队少有的殊荣,天大的面子,连长指导员想请首长给战士们讲讲话,首长说太忙,没空,只和连长指导员单独谈了一会就走了。

又过了几天,从野战医院调来一个人,接替文书工作,我下到班里当班长。可是他的任命宣布了,我的却没有,连长让我先在连部待着,等全连骨干(特指班长、副班长)调整完了再下去。

新来的文书叫张保尔,长得十分瘦小,个子不足一米六五,体重不到50公斤,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我要给他交工作,他不肯接,说等我临走的时候再交接。

连部有通讯员、司号员、卫生员、理发员,文书是班长,一下冒出来两个班长,几个战士不知有事该请示谁,我说当然是现任文书,张保尔则坚持听老文书的。局面很尴尬,我请示连长,连长说他不接你就先干着。

张保尔来到连队没几天,大家就把他的底细摸透了,原来他就是前几天来过的那位军首长的儿子,在野战医院当卫生员,他十五岁参军,和我一样大,已经五年军龄了,几次提干都没提起来,因为医院有规定,业务干部必须有专业学历背景,军政后勤干部必须有连队生活经历。张保尔这两条都不具备,只好到战斗部队来解决。大家都说他是来顶替我提干的。

这些闲话又给我和张保尔之间增加了一层尴尬。当然,更尴尬的是他。只要我一出现,他的目光就一直跟着我,我要干什么,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来帮忙。有时他正坐着,我一进门他立刻就站起来,惶恐不安地搓着两只手,仿佛见到了大首长。不过这种尴尬局面很快就打破了。

张保尔带来不少书,他还有借书的渠道,我想看什么书,他几乎都能找到。他也爱看书,看的书比我多多了,有些世界名著我听都没听说过。有一次他问我,有内部版的《红楼梦》你要不要?我当然要啊!过了没几天,他就托人给我带来一套四卷本的《红楼梦》,印刷装帧在当时都是一流的,漂亮极了,封底印有“内部交流,禁止出售”八个小字,是给高级干部看的,四块钱一套。我给他钱他不要,我硬把钱塞给了他。

在书上我们找到了交流的话题,总算度过了那段尴尬的时光,没有发生任何矛盾冲突。到了来年一月,团里的任命下来了,当然是他不是我。任命没有在连里宣布,任命的什么职务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提了。任命刚下来不到一周他就调走了,从来到走,刚好三个月,走时连招呼也没和我打。
 

当兵两年,我的身体比过去结实了不少,各项军事技术也还过得去,我的长项是射击,每次都是优秀,从未打过良好,但是体能依然很差。当文书期间表现不明显,回到班里就暴露出来了,重体力劳动和训练仍然吃不消。体能差也要和别人干一样的活,一样参加重体力训练,吃的苦比别人格外多。因为我能吃苦,不叫苦,那年七月,连里给我记了三等功。
 

1975年下半年,体育馆工程进入尾声,我们随大部队移防到天水。年底之前,连里又让我去体检,这一次还是没有批。上一次是空降兵,这一次是地下党,团里一个干部的侄子在我们连当班长,后来居上排到了我前面,营党委讨论的时候,认为他不成熟,没有批,白白浪费了一个提干指标。


我要求复员,连长指导员苦苦挽留,说你的事我们一直在努力,不要辜负了组织上的希望。我知道他们是真心对我好,但是提干的事情他们做不了主,两次被顶替他们都为我说过不少好话,无奈上面的意图顶不住,所以我还是要走,最终他们也没同意,强行把我留下了。

 

天水的营房是1969年修建的,当时中苏关系正紧张,部队住在甘泉镇附近的几条山沟里,一个营一条沟。上级要求利用山区特点挖窑洞,防止敌机轰炸,可是甘泉附近的山坡度小,挖不了窑洞。


部队住在山沟里本身就很隐蔽,敌机来了随处可以躲藏,挖不了窑洞可以不挖,但是没有人敢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上级,上级的意见就是命令,让修就得修,于是就想了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办法,在山坡前的平地上箍窑,窑顶再盖上一米多厚的土。可能是土里混进了葵花籽,经过风吹鸟啄葵花籽逐年散开,我们到来的时候,满房顶长满了向日葵,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部队回到天水,指导员调到集训队去了。新来的指导员田青云是刚毕业的工农兵学员,来自陕西农村,走之前是个排长,回来之后破格提升,成了团里重点培养的干部。


田指导员很能说,政治学习一讲就是四五个小时,恨不能把他刚学到的那点知识一下子全部倒给大家,经常搞得推迟开饭。周一晚上的党团活动时间也延长了,田指导员认为过去的党团活动完全是走形式,做样子,每次党团活动都给大家布置一大堆学习材料,先念后讨论,他挨个党团小组去听,哪个组先散了就要挨批评,搞得谁也不敢先散,直到到熄灯号响才结束。


每天开始训练之前,连长都要集合队伍讲一讲当天的训练内容、要求和注意事项,三五分钟结束。连长讲完田指导员还要讲,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


有一次他讲了一个小时还没结束,连长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他说:“指导员,剩下的内容留到周四下午再讲好不好?”这一下驳了他的面子,周四下午学习,连长没来,田指导员对通讯员说,去叫连长来参加政治学习。通讯员跑了一趟回来报告说连长有事来不了,田指导员说,再去叫,让他先把手里的事放下,什么事比政治学习还重要?通讯员又叫了一次,回来说连长忙完了就来。指导员说,那咱们就等。大家坐在饭厅里一直等到开饭连长也没来。


全连上下对田指导员这种霸道作风都看不贯,矛盾一爆发,几乎一边倒地站在连长一边。田青云感到了恐慌,挨个找班排长谈话,有一天下午轮到了我。


“听说你是个秀才,提了几次都没提起来,太委屈你了,回头我给上边说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问题解决了。”


“指导员就别费心了,说也不起作用,我已经做好年底复员的准备了。”


“你放心,咱上边有人,就是一句话的事。”


对这种赤裸裸的封官许愿的作法我很反感,但是也不得不应付:“那我就先谢谢您了。”


“干事情嘛,手底下得有一把子人,上边得搭上线,以后跟着我干,你的前途包在我身上了。”


这明显是在拉帮结派。过去连里干部相互之间也有矛盾,但从来没有人拉帮结派,也没听到过任何一个领导这样说话,感觉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我以为他这种做法起不了什么作用,谁知还真有人跟着跑。开始只是一两个,后来越来越多,全连的班排长分成了两派。


不久,连里传出连长要转业的消息,原来拥护他的那些人立刻转向了指导员一边,唯恐落在别人后面。


连长是1958年的兵。按规定,军龄满15年的副营职以上干部可以带家属,并解决城镇户口,这对基层干部的生活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变化。连长军龄早就够了,身体还不错,再提一级完全有可能,这下栽在了田青云手里,过了没多久果真转业了。


俗话说,言多必有失,田青云讲课时也会像老指导员那样犯一些常识性错误。有一次他讲到宋庆龄和鲁迅的友谊,说两人克服重重困难,给八路军、新四军搞药品,直到抗战胜利……我忍不住纠正了一下,“指导员,鲁迅1936年就死了。”


我忘了他是谁,他哪有老指导员那样的胸怀,加之我一直没有表态站队,以为我故意出他的丑,从此公开对我进行报复,整天找七班的毛病,动不动就在全连大会上点我的名,处处羞辱我,我忍无可忍,在一次全连大会上和他顶了起来,谁知他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难道我说你说错了吗?你自己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说完,他打开那张纸一字一板地念道:“该同志一贯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和工宣队师傅,不服从组织领导,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做事不负责任,喜欢自作主张,思想意识中充满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肮脏情调,需要彻底改造……”


念完,他得意洋洋地问我:“这是你档案材料上写的,白纸黑字,我没冤枉你吧?”


我说:“还有一份鉴定呢?你怎么不敢拿出来念?”

 

田青云只当了半年指导员就调走了,这半年他把连队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把人性中最卑劣丑陋的一面全部调动了出来,连里打小报告成风,到处都是他的密探,我在班里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夜里说句梦话都有人报告,我手下八个兵,不知道哪一个可以信任。他不光对我一个人如此,凡是他眼里的反对派都是同等待遇,甚至对那些跟他跑的班排长,身边也要安排卧底,以掌握他们的动向。


田青云调走是因为碰到了更厉害的对手。新来的连长是军干子弟,父亲是个师级干部,才来了一个月两个人就闹翻了,连长要求上级把田青云调走,否则他就走,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于是田青云被调到机关当了宣传干事。

 


天水处于陇南原始森林的边缘,连队驻地风景绝佳,背靠山坡,前临小溪,对面山上郁郁葱葱,开满了红的黄的白的各种野花。夜间站哨,真是一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丽图画。可惜那时整天忙忙碌碌,没有好好欣赏。


副连长看中了这里大片的荒地,号召大家种菜,各班展开竞赛。我对种菜很感兴趣,下了不少工夫,每棵西葫芦下面要挖一尺多深的坑,农村战士告诉我用不着那样,我听不进去,照样干,后来果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一个夏秋给炊事班交了1700多斤菜,全连第一。


副连长一个人单独开辟战场,拿个䦆头在山坡上种玉米,也不翻地,刨个坑撒几粒种子就算完事,出苗以后蹭蹭地长,收获的时候全连天天吃煮玉米棒子,香极了。

 


入伍第四年,我被选为连队革命军人委员会副主任。主任是副连长,我是唯一副主任。我极力推辞,因为我还担任着团支部副书记,也是唯一的副书记,同时还兼着党支部委员。战士委员只有两个。我把三个组织的战士位置都占了,别人还怎么进步!副连长说,这是大家选的,连里也没办法。

军人委员会类似工会,主要职能是维护军人的个人权益,特别是战士的权益。过去军人委员会一直是作为摆设放在那里,偶尔提一些改善伙食之类的不疼不痒的意见,从来没有人敢站出来真正维护战士的权益。既然大家选我,我就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我把各种侵犯战士权益的问题梳理了一下,提出了七条改进意见:

1. 切实贯彻官兵平等原则,尊重战士人格,不得随意辱骂士兵;
2. 尊重战士的个人权利,不得随意拆看战士家信;
3. 科学训练,除紧急情况外,不得在饭后半小时内要求士兵进行训练或重体力劳动;
4. 干部家属来队,须按规定缴纳伙食费和粮票,不得随意从炊事班拿东西;
5. 不得将连队生产的蔬菜、猪肉以及粮油米面等物品随意送给上级领导;
6. 不得以招待客人为名开小灶大吃大喝;
7. 司务长须每月公开账目,交革命军人委员会审查,供全体官兵监督。

这些意见在连里引起了巨大反响,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士兵们当然赞同,干部们却有些狼狈,因为这些意见主要是针对他们的。一些干部开始对我敬而远之。

开完会,副连长把我叫到他房间。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文章,能作诗作词,自己还创作军旅歌曲,军事技术出类拔萃,曾在师教导队当过教官,在周围的干部中鹤立鸡群,就是不肯巴结领导,遇到不合理的事就想说,因此一直提不上去。他本是个当将军的料,却在副连长位置上窝了整整10年,直到转业。

 副连长,我的入党介绍人
 
听了我在会上的发言他很担心,一进门便说:“你捅了马蜂窝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就是想捅捅这个马蜂窝。”

“你不想在这混啦?”

“我确实不想在这混了,即使在这混,该捅还得捅,否则大家选你干嘛?”

“你怎么一根筋哪?你也不想想,这些年连里干部对你都不错,你多少也得给他们留点面子吧?万一你今年提了干,怎么和他们相处?”

“这个我没多想,不过我的意见并没有针对哪一个人,只是一些原则。”

“可是这些原则都是针对他们的。我真替你担心哪,已经熬了四年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自己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
 
七条意见本来是要提交连党支部讨论形成决议的,副连长压着没交,革命军人委员会也没再开过会,但是那些意见却起到了实际作用。那时候人们还知羞耻,短时间内吃、请、送、拿的现象基本杜绝,至少不敢公开这样做,但是尊重士兵的人格、权利仍做不到。三五枪三五弹照样搞,对士兵该骂照样骂。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家信,发现信被拆过了。我的信被拆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当着全班的面发作起来:“这是谁干的?私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信是八班副赵小小带给我的,见我冲他发火,转身就走了。他前脚走,连长后脚到:“你在这喊什么呢?”

部队里连长指导员看战士家信是天经地义的事,代表了组织上对战士的关怀,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异议,我这么愤怒连长感到莫名其妙,觉得我是无理取闹,把组织上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劈头盖脸把我训了一顿,我觉得他太无知,两个人大吵了一通。

赵小小是从七班出去的,当了副班长之后,对我依然恭恭敬敬,总是叫我班长而不是七班长,以表示他还是我的兵。

我的兵出门就把我卖了,连长年轻沉不住气,转身又把他卖了。晚上,赵小小来找我解释,我说:“告就告了吧,敢作敢当,还解释什么!”

赵小小赖不过,只好承认:“是我告诉连长的,但是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是你一手把我带出来的,这辈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兵,我怎么能……”

我打断他说:“我没你这号兵!”

“你听我说班长,我真的是从内心里尊重你,一直把你当成兄长,当成拐棍……”

我不知他是怎样一种思维方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也许是真情流露?我听了很意外,也很吃惊:“现在拐棍用完了该扔了是不是?”

“那什么班长,我说错了,你听我解释……”

我怒不可遏,冲他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天水的营房盖了还不到10年就没法住了,一是房顶土质松软吸水排不出去,窑洞里潮得像水帘洞,一串串水珠顺着墙壁往下淌,二是窑顶压力不平衡造成下面墙壁出现了裂缝,成了危房,上级决定拆除盖新营房。

全营各连队先后撤出沟外,每个连留一个班拆除旧窑洞,沟里只剩了我们连暂时没搬。隔壁一连几个拆房的战士取巧,不从顶上开始从下面掏,掏得差不多了窑顶会自己塌下来。五个战士在里面掏,一个在外面观察,看窑顶快塌的时候喊一声,大家赶紧往外跑,连拆了四间都没事,到第五间的时候没跑出来,五个战士全部被砸死在里面。

闻听出事,全连官兵立刻扑上去拼命地往外挖,挖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全身的骨头都砸碎了,一抬是软的,惨不忍赌,没人敢上前收拾,我是兵头儿,只好硬着头皮上,扛出了第一具尸体,众人把他放在我肩上的时候,只听得头骨哗啦哗啦响。

出事之前司务长花五块钱买了一头驴,中午要给大家改善一下,没想到出了这事,谁也吃不下,全倒了。我因此一辈子不吃驴肉。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到了年底,连里又让我去参加提干体检,这一次依然没有批。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陪绑的,其实还真不是。复员之前,连长找我谈了一次话,说明了原委:“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就是要告诉你,是我力主把你拉下来的。”

“为什么?就为那次吵架?”

“对,我刚来没几天你就跟我过不去,让我怎么开展工作?我咽不下这口气!咱明人不做暗事,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你可以恨我,骂我,我也不躲不藏,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

“干得漂亮,谢谢你!”说完,我转身走了。

  
复员之前,后勤部门把我们穿了四年的羊皮大衣收走了,换了一件棉大衣。那大衣实在是太旧了,还是战争年代的产品,虽然拆洗过,有些衣服上仍然带着血污的痕迹,土黄色,布面都糟了,一碰就是一道口子。此事引起了老兵的强烈不满,联名写信提意见,后勤部门解释说大衣和褥子属于营房配备物品,年年都是这么处理的,不可改变。

连队从山里撤出后暂时住在老乡家。一大早,新班长带着大家到新营房工地上去了,我因等待复员不必出工,一个人待在屋里看书,忽听赵小小在院子里喊:“班长,指导员送你来了。”

话音刚落,赵小小领着田青云进来了。我真的以为他是来送我的,战友们平时有些恩恩怨怨,到了分手的时候一般都释怀了,没想到他是专程来羞辱我的,一坐下便连讽刺带挖苦:“……你看,当初我让你跟着我干你不听,现在怎么样?四年白干了吧?早知如此你何苦呢,在厂里老老实实当个工人多好!你说你这四年损失有多大!我给你算了一笔账,至少损失两千块钱的工资,不过我知道你觉悟高,可以为国家无私奉献,好同志!好同志呀,值得我们学习……”

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即使有他也报得差不多了,在连里一直是他整我,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想不到他居然这样狭隘,这样下作,我不屑于和他斗口舌,一句话也没说,等他说完我说:“说完了么?说完你可以走了。”

“急啥嘛,我们毕竟在一起共事半年多,老战友了嘛,多聊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床上的大衣:“……这大衣不错嘛,可惜就是旧了点。”说着,他故意把大衣撕了一道口子,“呦!布面这么糟!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回去你再缝缝吧。这是什么年代的大衣呀,是日本鬼子穿的吧?”

说完,他把大衣穿在了身上,“你就穿这个回家?那不跟鬼子进村一样吗?”我终于忍无可忍,从枪架上抓起一支步枪,刷地一下打开了刺刀。一见这阵势,两个人撒腿就跑,连大衣都没顾上脱。是房东把大衣送回来的。
 
1977年3月,我离开了洒下四年汗水的连队,回到原单位四冶四公司。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没去报到,损失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在乎,我想静下心来好好总结一下。

开始时觉得自己很失败,走时是个兵,回来还是个兵!后来慢慢就想通了,作为一个战士,我做了所有我应该做的,也获得了一个战士所能获得的所有荣誉,我努力了,也得到了战友们的认可,提干提不起来有我个人性格的原因,也有环境的因素,我的性格遇到这种环境发生冲突是必然的,结局早已注定,而让我改变自己屈从于环境是不可能的。

当兵四年,虽说是一场不成功的奋斗,但是我并没有失败。我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我应当为自己感到自豪。新的生活正迎面向我走来,我依然信心满怀。

不久,我收到一封战友来信,信中说田青云被隔离审查了。大约是在1976年9月,他纠集了几个军官给江青写了一封劝进信,还上蹿下跳地动员各级指挥员签名,卷进了政治斗争。事情闹得很大,最后怎么处理的不得而知。

九个月之后,我考进了兰州大学。

2020年9月2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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