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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 | 于泽俊:我是一个兵,熔炉中的光环与痛苦
作者:于泽俊
这些都是每个战士必须经历的,我毫无怨言,只要不挨骂,什么苦都能吃。其实我真正怕的不是训练,而是站岗。两个小时傻愣愣站着没事干闲得发慌。
三连的哨位在营房东北角,很少有人去那里,每次上哨我都带一本书。那时能买到的只有鲁迅著作单行本,什么呐喊、彷徨、野草,三闲集、二心集、而已集,朝花夕拾、故事新编……出了有二三十种,我差不多买齐了,就是在白天站岗的时间,我读完了这些单行本。有一天,我正在看《两地书》,连长突然来查哨,发现我在看书,问道:“你看的啥?”
我知道违反了纪律,急忙检讨:“连长,我错了,以后保证不在站岗时间看书。”
连长说:“我没问你对错,我问你看的啥书。”
我把书递给连长,连长翻看着问:“这书写的啥?”
“是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集。”
“许广平是谁?”
“是鲁迅的夫人。”
连长没再说什么,把书揣在口袋里走了。我以为连长要抓我的典型,谁知过了两天他把书还回来了,又拿走了我的笔记本。
周四下午政治学习,我被抽出来办黑板报,学习散场之后,副班长跑来问我:“《共产党宣言》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1848年。你问这个干嘛?”
“指导员说是一千多年前发表的,我觉得有点不对,所以来问问你。你说得准吗?”
那时我还年轻,忍不住想出风头,吹了个大牛:“当然准啦,《共产党宣言》我背都能背下来,日子还能记错?我床头就放着一本呢,不信你去查。”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指导员耳朵里,第二天他来找我,让我给全连讲《共产党宣言》。没想到吹牛吹出这样的结果,这可难为我了。我说讲不了,指导员说,背都背下来了怎么讲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如果当时能找到一点背景资料,这个课我能拿下来,可是我手里只有一本原著,什么参考资料都没有。我不能犯指导员那样的错误,只好围绕原著做文章,好在能背诵一些段落,这些背诵可以打发掉一些时间,其余时间就花在解释原文上,这样不管讲好讲坏,都不至于闹笑话。
我讲了一个小时,不知道讲得对不对,估计下面听的人也不知道,但是那些背诵很唬人,把一个连的人都镇住了,从此大家对我刮目相看,班长排长再也不骂我了。
我终于获得了大家的认可。那年10月,我被评为师一级学毛著积极分子,相当于二等功,全营只评了我和副营长两个人。其实入伍以后我就没学过毛著,如果评学鲁迅积极分子,我当之无愧。
副营长带着我到师里参加经验交流会,混着吃了一周大盘子,每顿八菜一汤,早晨是四样小菜,咸鸭蛋、酱豆腐、糖蒜、咸菜丝,牛奶豆浆包子油条随便吃。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营养补充,别说那八菜一汤,就是早餐的咸鸭蛋酱豆腐也是难得的奢侈品。
开始时大家都很斯文,不好意思放开吃,副营长说,都吃光!剩下了炊事员会以为做多了,下次立刻减量,吃光了他们以为不够,还会多添。
果然,第二天每个盘子里的菜量都加大了。我们这一桌都是基层连队来的,肚子里没油水,有多少吃多少。就这样,顿顿吃光,不断加量,哪一桌都没有我们这一桌菜量大。吃到后来真的吃不了了,感觉像是犯罪。
回到连里,我被调到连部当文书。文书兼军械员还管着全连战士的档案。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档案。中学毕业的思想品德鉴定是工宣队一位师傅写的,因为我们喜欢老师的课不喜欢他的,因而怀恨在心,给我的评语几乎没有一句是正面的,其中有该同学一贯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和工宣队师傅,不服从组织领导,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做事不负责任,喜欢自作主张,思想意识中充满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肮脏情调,需要彻底改造云云……气得我火冒三丈,幸亏四公司给我的鉴定还不错,否则我当不了兵。
到了连部不参加训练,每天有大量时间看书,可惜找不到书,那些鲁迅单行本早已翻得滚瓜烂熟。
镇上有个新华书店,我经常去那里,看看有没有鲁迅的新书,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当时只出了四卷,我全部买了回来,后来又买到几本《中国通史资料简编》,可惜一套书不全,只有三册还前后不搭界。我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只要是书就买。
连里有几个城市兵,经常能搞到书,来自南京的一位战友家里订到了《学习与批判》(文革后期比较有影响的杂志),按时给他寄,每一期来了我都要从头读到尾,一字不落。
后来又有了一些供领导干部看的内部书流传,如《基辛格回忆录》《领袖们》《回忆与思考》等,不过那种书很难借到,借书的人排长队,拿到手后第二天就要还,白天没时间,夜里熬一个通宵也要看完,好在我掌管着军械库,不用借助手电筒或蜡烛。
有一天借到一本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如获至宝,花了几个晚上把诗全部抄了下来。
连长指导员都知道我爱看书,对于我在工作时间看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批评过。连里其他干部对我也另眼相看,经常来找我讨教一些问题。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开始在我身上蔓延。
第二年,连队被抽调到兰州军区配合体育馆工程施工。第一个任务是挖地基,土方量相当大,没有任何机械配合,全靠洋镐铁锹。一个连不够,又从警卫营临时抽调了一个连。两个连展开竞赛,刚开始平均每人只能挖5方,到后来竟然达到20方,大冬天的光着膀子都是满身大汗,早晨天不亮就进入工地,晚上顶着月亮回来,每天工作量达12个小时,三顿饭都在工地上吃,有的战士累得实在受不了了,收工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地基挖好之后,甘肃省建二公司进驻了工地,战士们改为当小工,体力上轻松了许多。体育馆的预算十分紧张,为了省钱,各种安全措施都不到位,工作环境非常危险。
最危险的是高空作业,主体框架起来之后,战士们要爬到二十几米高的屋顶框架上干活,框架是网状结构,连接网结的是不到20公分宽的槽钢,战士们抱着几米长的跳板、扛着几十公斤重的焊条在槽钢上走来走去,下面连防护网都没有,掉下去必死无疑。现在想起来依然胆战心惊。
我当文书,每月底要回团里报一次实力。所谓报实力就是报一下人员伤亡增减数字,一张表格填不了几行。这个数字是机密,不得用电话电报邮件传递,必须派专人送达。为此还给我配了一个带锁的牛皮文件包,那是个招贼的东西,我不敢用。
团里有不少干部在兰州有亲属,知道我每月往来一次,经常让我给他们带东西,油米面猪肉大葱什么都带,有一次居然带了六个提包外加50斤大米,我说带不了这么多,留守班长说:“都是首长,你能拒绝哪一个?怎么都得想办法带回去,否则连长指导员都不好交代。走,我送你上火车。”
这边有人送,那边却没人接,下了车,六个包,我一手提两个,左肩挎两个,右肩还扛着一袋大米,双肩都有东西,肩膀不能偏,只好直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心想,真拿战士不当人!
站台上有小红帽,可以用小推车帮我把东西送出去,一件五毛钱,我觉得太贵不值得,一个人把东西扛到了出站口,结果严重超重,按公斤数罚款,罚了五块多。
1975年下半年,体育馆工程进入尾声,我们随大部队移防到天水。年底之前,连里又让我去体检,这一次还是没有批。上一次是空降兵,这一次是地下党,团里一个干部的侄子在我们连当班长,后来居上排到了我前面,营党委讨论的时候,认为他不成熟,没有批,白白浪费了一个提干指标。
我要求复员,连长指导员苦苦挽留,说你的事我们一直在努力,不要辜负了组织上的希望。我知道他们是真心对我好,但是提干的事情他们做不了主,两次被顶替他们都为我说过不少好话,无奈上面的意图顶不住,所以我还是要走,最终他们也没同意,强行把我留下了。
天水的营房是1969年修建的,当时中苏关系正紧张,部队住在甘泉镇附近的几条山沟里,一个营一条沟。上级要求利用山区特点挖窑洞,防止敌机轰炸,可是甘泉附近的山坡度小,挖不了窑洞。
部队住在山沟里本身就很隐蔽,敌机来了随处可以躲藏,挖不了窑洞可以不挖,但是没有人敢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上级,上级的意见就是命令,让修就得修,于是就想了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办法,在山坡前的平地上箍窑,窑顶再盖上一米多厚的土。可能是土里混进了葵花籽,经过风吹鸟啄葵花籽逐年散开,我们到来的时候,满房顶长满了向日葵,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部队回到天水,指导员调到集训队去了。新来的指导员田青云是刚毕业的工农兵学员,来自陕西农村,走之前是个排长,回来之后破格提升,成了团里重点培养的干部。
田指导员很能说,政治学习一讲就是四五个小时,恨不能把他刚学到的那点知识一下子全部倒给大家,经常搞得推迟开饭。周一晚上的党团活动时间也延长了,田指导员认为过去的党团活动完全是走形式,做样子,每次党团活动都给大家布置一大堆学习材料,先念后讨论,他挨个党团小组去听,哪个组先散了就要挨批评,搞得谁也不敢先散,直到到熄灯号响才结束。
每天开始训练之前,连长都要集合队伍讲一讲当天的训练内容、要求和注意事项,三五分钟结束。连长讲完田指导员还要讲,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
有一次他讲了一个小时还没结束,连长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他说:“指导员,剩下的内容留到周四下午再讲好不好?”这一下驳了他的面子,周四下午学习,连长没来,田指导员对通讯员说,去叫连长来参加政治学习。通讯员跑了一趟回来报告说连长有事来不了,田指导员说,再去叫,让他先把手里的事放下,什么事比政治学习还重要?通讯员又叫了一次,回来说连长忙完了就来。指导员说,那咱们就等。大家坐在饭厅里一直等到开饭连长也没来。
全连上下对田指导员这种霸道作风都看不贯,矛盾一爆发,几乎一边倒地站在连长一边。田青云感到了恐慌,挨个找班排长谈话,有一天下午轮到了我。
“听说你是个秀才,提了几次都没提起来,太委屈你了,回头我给上边说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问题解决了。”
“指导员就别费心了,说也不起作用,我已经做好年底复员的准备了。”
“你放心,咱上边有人,就是一句话的事。”
对这种赤裸裸的封官许愿的作法我很反感,但是也不得不应付:“那我就先谢谢您了。”
“干事情嘛,手底下得有一把子人,上边得搭上线,以后跟着我干,你的前途包在我身上了。”
这明显是在拉帮结派。过去连里干部相互之间也有矛盾,但从来没有人拉帮结派,也没听到过任何一个领导这样说话,感觉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我以为他这种做法起不了什么作用,谁知还真有人跟着跑。开始只是一两个,后来越来越多,全连的班排长分成了两派。
不久,连里传出连长要转业的消息,原来拥护他的那些人立刻转向了指导员一边,唯恐落在别人后面。
连长是1958年的兵。按规定,军龄满15年的副营职以上干部可以带家属,并解决城镇户口,这对基层干部的生活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变化。连长军龄早就够了,身体还不错,再提一级完全有可能,这下栽在了田青云手里,过了没多久果真转业了。
俗话说,言多必有失,田青云讲课时也会像老指导员那样犯一些常识性错误。有一次他讲到宋庆龄和鲁迅的友谊,说两人克服重重困难,给八路军、新四军搞药品,直到抗战胜利……我忍不住纠正了一下,“指导员,鲁迅1936年就死了。”
我忘了他是谁,他哪有老指导员那样的胸怀,加之我一直没有表态站队,以为我故意出他的丑,从此公开对我进行报复,整天找七班的毛病,动不动就在全连大会上点我的名,处处羞辱我,我忍无可忍,在一次全连大会上和他顶了起来,谁知他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难道我说你说错了吗?你自己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说完,他打开那张纸一字一板地念道:“该同志一贯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和工宣队师傅,不服从组织领导,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做事不负责任,喜欢自作主张,思想意识中充满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肮脏情调,需要彻底改造……”
念完,他得意洋洋地问我:“这是你档案材料上写的,白纸黑字,我没冤枉你吧?”
我说:“还有一份鉴定呢?你怎么不敢拿出来念?”
田青云只当了半年指导员就调走了,这半年他把连队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把人性中最卑劣丑陋的一面全部调动了出来,连里打小报告成风,到处都是他的密探,我在班里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夜里说句梦话都有人报告,我手下八个兵,不知道哪一个可以信任。他不光对我一个人如此,凡是他眼里的反对派都是同等待遇,甚至对那些跟他跑的班排长,身边也要安排卧底,以掌握他们的动向。
田青云调走是因为碰到了更厉害的对手。新来的连长是军干子弟,父亲是个师级干部,才来了一个月两个人就闹翻了,连长要求上级把田青云调走,否则他就走,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于是田青云被调到机关当了宣传干事。
天水处于陇南原始森林的边缘,连队驻地风景绝佳,背靠山坡,前临小溪,对面山上郁郁葱葱,开满了红的黄的白的各种野花。夜间站哨,真是一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丽图画。可惜那时整天忙忙碌碌,没有好好欣赏。
副连长看中了这里大片的荒地,号召大家种菜,各班展开竞赛。我对种菜很感兴趣,下了不少工夫,每棵西葫芦下面要挖一尺多深的坑,农村战士告诉我用不着那样,我听不进去,照样干,后来果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一个夏秋给炊事班交了1700多斤菜,全连第一。
副连长一个人单独开辟战场,拿个䦆头在山坡上种玉米,也不翻地,刨个坑撒几粒种子就算完事,出苗以后蹭蹭地长,收获的时候全连天天吃煮玉米棒子,香极了。
2020年9月2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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