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记忆 | 吴晔:鸡飞狗跳的岁月

2018-01-09 吴晔 新三届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吴晔,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79级。1983年毕业到人民日报任编辑记者。1997年调任《中国土地报》任副总编,1998年创刊《中国国土资源报》,任副社长、副总编。2017年退休。近年出版著作有《资源战争:世界,美国控》《立地成人》三卷,《图说土地文化》《吳晔诗书画集》《读秘——与动物画大师秘修斌对话》《青铜时代的土地战争》等。


原题 

政治运动毒害人性:

我记忆中的“四清”


1964年,“社教”工作队进村了,农村“四清”开始了。我后来接触过许多人,说起那场针对老百姓的运动,几乎都用了一个词:鸡飞狗跳。而我最切身的感受是我的父母亲的经历。


 “咱就想不通,都是给共产党干事的,人跟人咋能差那么大码子?地主也没那么恶。旧社会土匪进村,也无非拣有钱的人家抢点儿,没见过这专整好人的阵势,阴沉沉杀气腾腾板个雷公脸开进来,把全村人都当敌人,当坏人,这还是共产党吗?咱这一带也没见过日本鬼子,不知道是啥样子,可国民党军队和旧社会的土匪进村也就是找几个大户弄些钱粮银子,也没见过像那么凶,把大家一个个过堂审问的,还不准别人说话,跟咱村那几个土匪钻到一起,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咬耳朵,想鬼点子害人,这个是‘四不清’,那个‘假贫农’,嘁哩喀喳嘁哩喀喳咬、咬、咬!把几个能干的干部都咬光了!”


母亲后来经常对我们说。她对那年发生的事有一种神经质的记忆。


过去了许多年后,我父亲的大悲大痛早已淡忘,记忆中的苦日子在他口中叙出,宛如讲一出古装戏,悠悠幽幽,怨怒不起:“本来不敢整我的,找不出我一星半点的错处。只因为那工作组长原来就是土匪出身,跟咱村里贼老三那几个土匪‘帽儿亲’,要给他们降成份,我挡了。又想把土匪的几个对头家升中农升地主,我把地契文件搬出来按政策和他们理论,他们搞不成。这才下决心先整我,强行定了个‘四不清’,又给咱升成中农,为的是剥夺我的发言权。”


“后来人家还要升地主呢!”母亲说。


 父亲面容活泛似乎还有些微笑:“那天晚上通知开会,要给咱升地主,人都到齐了,工作组接到紧急通知,连夜撤走了,再也找不着了,一眨眼功夫,不知道钻到哪个老鼠窟窿里。我这一辈子经见的事情也不少,新社会的政治运动也一场一场过来了,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刚进来时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专整跟共产党干活的积极分子,那时候简直就是变了天了,后来换了一批人,又甜言蜜语安抚大伙,可话还没说明白,也走了。撂下一堆烂事,没人管了。唉……”



“像蝗虫,‘哗——’地飞来了,连日头都遮住了,嘁哩喀喳咬一阵,‘哗——’,又飞走了,没影了!老天爷,你没见过那阵势,全村人都被集合到戏楼前边,工作组长又拍桌子又瞪眼,嘴里唾沫星子像洒农药,就像电影里那日本翻译官。那几个土匪跟狗一样叫唤蹦跳,贼老三解放前又当国民党兵又当土匪,带人抢他姐家,杀了他姐夫,糟蹋了他姐,他姐眼窝都气瞎了,骂贼老三是黑心狼!工作组跟这样的恶人却对上眼了,像刘备待诸葛亮,言听计从。贼老三蕞个子一蹦三尺高,举着小拳头喊:‘地主!地主!’工作组长就说:‘地主!’不准你大回家。我气疯了,走出大门不知道东南西北,灶下烧着火又跑地里干活去了,差点把房子烧了,刚给锅里添上水要做饭,又把水舀出来倒回井里,我变成个半疯子……”


母亲越说越紧张,似乎又回到那个被祸害的年月,激动得嘴唇发白。


父亲笑了:“整我还轻些,有的关了多少天不准回家,人家一审,嘴里胡交待。也不是咱一家一村遭难,西安这一片都这样,疯了的,跳井上吊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始终就没说一句害人的话。”


顿了顿,父亲又说:“咱村还有附近村子,从解放前后跟着共产党干的那群人,没有一个不挨整的,从那以后,农村就变了,一般好人就不敢也不愿当干部了,不想惹麻烦,都说是这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好人不能出头承事,只有那些想捞好处谋私利的人才伸头朝前走,农村世事颠倒了,好人不敢言传,瞎人蹦跶得欢。那一次,城里人把农村人害骚扎实了!”


从那以后,我家的成份就变成了中农,弄什么事都被人低看一等。


“四清”“社教”运动过去没多久,“文革”开始了。后来我听许多人讲过这话:“四清”整人那是预演,“文革”整人的那些手段就是在《桃源经验》开发创造的基础上升级提高的版本。


后来,我当民工在西安北郊修公路时,遇到附近老村支书老婆,五十几岁的女人,非常娴雅周正斯文,一看就是有良好教养的人,但是只和自己丈夫说话,和别人从来不说话,不管遇到啥事情,我们找她问她她都不张口,就用那一双大大的长得很好看的眼睛瞪着你,看得人心里发毛。哑巴?我们都很奇怪,一问才知道,也是家里那年“四清运动”被整了,她上吊跳井都被救了,疯了一段时间,从此再不和外人说话。据说,西安附近在那场运动中上吊跳井自杀的疯了的人,不是一两个三五个。



1986年,我与陈忠实有一次超过十个小时的长谈,当然是谈农村,谈文学。那时候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负责向海外介绍中国大陆的作家艺术家。我们谈到那次“四清运动”时,提出了一个看法:以前,农村的乡绅和道德自治系统,虽说是不具强制力,软弱或者说脆弱容易被突破,但是因为强权干预少而具有很强的自我恢复能力,自从我们的政权力量触角无所不在的深入到乡村后,逐渐调动了大家进入新组织体系的活力,替代了原来的自治习惯,形成了响应号召、服从政府的新风气。不管是土改、合作化、公社化,还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再多的困难咬着牙也学习服从不思考。但是,“四清”《桃源经验》整人那一套一来,大家傻了:原来这些跟着跑的干的卖命的领头的积极分子,都是要挨刀的啊!看来这跟共产党跑骚没有好下场啊!从那以后,农村能干的正直的人,许多都不愿意再当干部,而某些有私心有欲望的琉璃球混混儿就上来了掌权了……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碰见单位一个领导,关心询问我的家乡,我说了陕西长安县大原村,他非常兴奋:“我在你临近的马王村搞过‘四清’!“


我当时就脸色变了,眼睛瞪着他问:“你害过多少人?“


他很尴尬:”没有没有,我是去纠偏的。“过后,他特地跟我说:”你们那一带当时整得太厉害了,伤害了不少人。“


我把这理解为他的道歉。因为,他曾经是那个创造出经验的大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那个经验的升级版最终把大领导自己害死了。就像武侠小说里某个厉害无比邪门的武功,像“葵花宝典“。



吴晔专题

吴晔:没有资源之争,就没有人类历史

吴晔:三天高考喝凉水几乎饿晕倒

吴晔:我一直很认真地幼稚着


原载微信公号晔公好龙,作者授权本号转载,图片选自网络



记忆:文革反思录

李昕:我在“文革”中的抗癌史

李榕:又见聂元梓

聂元梓等人第一张大字报出笼记

刘晓阳:妈妈惨死在文革混乱之中

50年前的今天:遇罗克被捕入狱

沈乔生:五类分子的子女

陆伟国:对小说《刘志丹》的批判

彭劲秀:邓小平对朝鲜的几次严峻表态

王友琴:文革的牛与鸡

黄帅去世, 曾被封"革命小闯将”

“反潮流英雄”李庆霖的沉浮人生

史钊:一个中学生在“文革”中的挣扎沉浮

打鸡血:一段真实却又无比荒诞的历史

陈楚三:关于红卫兵的一桩历史公案

王文华:文化部极"左"岁月遭遇的人和事

北影大院 : 荒唐而残酷的文革日子里

潘松庆:武汉文革拾忆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黄永胜没料到毛泽东下手这么狠

刘家驹:我写林彪传的遭遇

刘家驹:在安徽制止武斗的回忆

张聿温:林豆豆在空军报社的十年

吴李邱王笔下的“七二O”事件

袁晞:毛泽东时代的常委们

潘松庆:武汉文革拾忆

平庸之恶:老兵王更印的人生悲剧

 珊伊:被放逐的红卫兵女孩

黄帅:离开“文革”的冷暖人生

陆伟国:人民大学文革大事记

梅桑榆:文革时期的乡村批斗会

张玫:十二岁红少年 六千里大串联

红色少年三度越境投奔抗美援越战场

李如茹: 怕死的我救下妈妈和我两条命

冯印谱:毛主席像章做了定亲礼品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田小野:与王友琴面对面

王友琴:130万个罹难者的名字

王友琴:未曾命名的湖和未曾面对的历史

陆伟国:我的俄语老师阚玉瑶之死

陆伟国:四位同班同学的文革遭遇

张宝林:人民大学教授蒋荫恩之死

陈原:祖母,你因何受难

尚晓援:母亲阮季,

永远活在我的生命延续中

严凤英含冤枉离去49年,凶手在哪里?

刘晓阳:敢与周恩来拼酒的女将

——俞志英阿姨二三事

刘晓阳:插队朋友顾家錡和他的母亲

吴思:我在乡下的极左经历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姜和平: 50年前的教育部小红卫兵

姜和平:一对姐妹花的惨死

姜和平:夜搜苏修特务记

马小冈:从对联 · 老兵 · 联动说起

马小冈:“联动”冲击公安部真相探源

马小冈:当知青遇见司马迁

李向前:寻找我六九届的伙伴们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尹俊骅:高三那年废除高考,

我们连夜致电毛主席表忠心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永远的新三届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征 稿


新三届公号向新三届朋友征集稿件

主题一:新三届人的高考之路

主题二:新三届人的大学时光

主题三:新三届人的文革经历

主题四:新三届人的上山下乡

主题五:新三届人的当兵岁月

主题六:新三届人的爱情故事

主题七:新三届中的菁英人物

主题八 新三届人的职业生涯

主题九:新三届人关注的话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