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吴晔:鸡飞狗跳的岁月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吴晔,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79级。1983年毕业到人民日报任编辑记者。1997年调任《中国土地报》任副总编,1998年创刊《中国国土资源报》,任副社长、副总编。2017年退休。近年出版著作有《资源战争:世界,美国控》《立地成人》三卷,《图说土地文化》《吳晔诗书画集》《读秘——与动物画大师秘修斌对话》《青铜时代的土地战争》等。
原题
政治运动毒害人性:
我记忆中的“四清”
1964年,“社教”工作队进村了,农村“四清”开始了。我后来接触过许多人,说起那场针对老百姓的运动,几乎都用了一个词:鸡飞狗跳。而我最切身的感受是我的父母亲的经历。
“咱就想不通,都是给共产党干事的,人跟人咋能差那么大码子?地主也没那么恶。旧社会土匪进村,也无非拣有钱的人家抢点儿,没见过这专整好人的阵势,阴沉沉杀气腾腾板个雷公脸开进来,把全村人都当敌人,当坏人,这还是共产党吗?咱这一带也没见过日本鬼子,不知道是啥样子,可国民党军队和旧社会的土匪进村也就是找几个大户弄些钱粮银子,也没见过像那么凶,把大家一个个过堂审问的,还不准别人说话,跟咱村那几个土匪钻到一起,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咬耳朵,想鬼点子害人,这个是‘四不清’,那个‘假贫农’,嘁哩喀喳嘁哩喀喳咬、咬、咬!把几个能干的干部都咬光了!”
母亲后来经常对我们说。她对那年发生的事有一种神经质的记忆。
过去了许多年后,我父亲的大悲大痛早已淡忘,记忆中的苦日子在他口中叙出,宛如讲一出古装戏,悠悠幽幽,怨怒不起:“本来不敢整我的,找不出我一星半点的错处。只因为那工作组长原来就是土匪出身,跟咱村里贼老三那几个土匪‘帽儿亲’,要给他们降成份,我挡了。又想把土匪的几个对头家升中农升地主,我把地契文件搬出来按政策和他们理论,他们搞不成。这才下决心先整我,强行定了个‘四不清’,又给咱升成中农,为的是剥夺我的发言权。”
“后来人家还要升地主呢!”母亲说。
父亲面容活泛似乎还有些微笑:“那天晚上通知开会,要给咱升地主,人都到齐了,工作组接到紧急通知,连夜撤走了,再也找不着了,一眨眼功夫,不知道钻到哪个老鼠窟窿里。我这一辈子经见的事情也不少,新社会的政治运动也一场一场过来了,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刚进来时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专整跟共产党干活的积极分子,那时候简直就是变了天了,后来换了一批人,又甜言蜜语安抚大伙,可话还没说明白,也走了。撂下一堆烂事,没人管了。唉……”
“像蝗虫,‘哗——’地飞来了,连日头都遮住了,嘁哩喀喳咬一阵,‘哗——’,又飞走了,没影了!老天爷,你没见过那阵势,全村人都被集合到戏楼前边,工作组长又拍桌子又瞪眼,嘴里唾沫星子像洒农药,就像电影里那日本翻译官。那几个土匪跟狗一样叫唤蹦跳,贼老三解放前又当国民党兵又当土匪,带人抢他姐家,杀了他姐夫,糟蹋了他姐,他姐眼窝都气瞎了,骂贼老三是黑心狼!工作组跟这样的恶人却对上眼了,像刘备待诸葛亮,言听计从。贼老三蕞个子一蹦三尺高,举着小拳头喊:‘地主!地主!’工作组长就说:‘地主!’不准你大回家。我气疯了,走出大门不知道东南西北,灶下烧着火又跑地里干活去了,差点把房子烧了,刚给锅里添上水要做饭,又把水舀出来倒回井里,我变成个半疯子……”
母亲越说越紧张,似乎又回到那个被祸害的年月,激动得嘴唇发白。
父亲笑了:“整我还轻些,有的关了多少天不准回家,人家一审,嘴里胡交待。也不是咱一家一村遭难,西安这一片都这样,疯了的,跳井上吊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始终就没说一句害人的话。”
顿了顿,父亲又说:“咱村还有附近村子,从解放前后跟着共产党干的那群人,没有一个不挨整的,从那以后,农村就变了,一般好人就不敢也不愿当干部了,不想惹麻烦,都说是这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好人不能出头承事,只有那些想捞好处谋私利的人才伸头朝前走,农村世事颠倒了,好人不敢言传,瞎人蹦跶得欢。那一次,城里人把农村人害骚扎实了!”
从那以后,我家的成份就变成了中农,弄什么事都被人低看一等。
“四清”“社教”运动过去没多久,“文革”开始了。后来我听许多人讲过这话:“四清”整人那是预演,“文革”整人的那些手段就是在《桃源经验》开发创造的基础上升级提高的版本。
后来,我当民工在西安北郊修公路时,遇到附近老村支书老婆,五十几岁的女人,非常娴雅周正斯文,一看就是有良好教养的人,但是只和自己丈夫说话,和别人从来不说话,不管遇到啥事情,我们找她问她她都不张口,就用那一双大大的长得很好看的眼睛瞪着你,看得人心里发毛。哑巴?我们都很奇怪,一问才知道,也是家里那年“四清运动”被整了,她上吊跳井都被救了,疯了一段时间,从此再不和外人说话。据说,西安附近在那场运动中上吊跳井自杀的疯了的人,不是一两个三五个。
1986年,我与陈忠实有一次超过十个小时的长谈,当然是谈农村,谈文学。那时候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负责向海外介绍中国大陆的作家艺术家。我们谈到那次“四清运动”时,提出了一个看法:以前,农村的乡绅和道德自治系统,虽说是不具强制力,软弱或者说脆弱容易被突破,但是因为强权干预少而具有很强的自我恢复能力,自从我们的政权力量触角无所不在的深入到乡村后,逐渐调动了大家进入新组织体系的活力,替代了原来的自治习惯,形成了响应号召、服从政府的新风气。不管是土改、合作化、公社化,还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再多的困难咬着牙也学习服从不思考。但是,“四清”《桃源经验》整人那一套一来,大家傻了:原来这些跟着跑的干的卖命的领头的积极分子,都是要挨刀的啊!看来这跟共产党跑骚没有好下场啊!从那以后,农村能干的正直的人,许多都不愿意再当干部,而某些有私心有欲望的琉璃球混混儿就上来了掌权了……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碰见单位一个领导,关心询问我的家乡,我说了陕西长安县大原村,他非常兴奋:“我在你临近的马王村搞过‘四清’!“
我当时就脸色变了,眼睛瞪着他问:“你害过多少人?“
他很尴尬:”没有没有,我是去纠偏的。“过后,他特地跟我说:”你们那一带当时整得太厉害了,伤害了不少人。“
我把这理解为他的道歉。因为,他曾经是那个创造出经验的大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那个经验的升级版最终把大领导自己害死了。就像武侠小说里某个厉害无比邪门的武功,像“葵花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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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微信公号晔公好龙,作者授权本号转载,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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