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丨李科威:去国的悲凉,这块土地不再有容身之所?
李科威。1953年生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80年代就对于计算机应用于考古情报检索系统和考古学变革进行了前瞻性研究,并取得成果。1993年赴美。后归国从事电脑与医学诊疗研究,成效显著。
原题
临 别
原编者按:
这是27年前的1993年,李科威同学的一篇小文,若不是有切肤之痛,相信他不会写下这些苍凉文字。他是个观念超前、很有想法的人,也很有奋斗的激情和毅力,曾很想一展宏图,却在现实中常有掣肘之烦,最终决定迁徙美国。写作此文时,他以为从此真的永远漂泊天边了。然而,他的根终究在中国,十余年后,事实上他又重返祖国创业,创研电脑诊病新领域,成效喜人。他本可以在国内考古行当更好地施展才华,却因这一出走,因为改行,中国考古学界永远失去了一位富有传奇性的好手。读读此文,或许多少可以看出他当年为何要远行……
作者骑上骏马,仿佛奔驰在曲折的人生大道上
我将要移居美国了,熟人、朋友纷纷向我道贺,说是天大好事。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实际上,在近十年中,我放弃了好几次机会,这次要走,只是我败走麦城的选择。
早上,邻居小孩问我:“你还会回来吗?”我无言以对。
此前我一直希望能与工作单位保持某种关系,也想不久能回来。当小孩问我时,我已经面对着毫无浪漫色彩的现实:离职、退房、销户口、卷铺盖走人!
生活了四十年的土地,不再有我的容身之所。
忙乱之余,我开始闭门思过。要说我不成功吧,我也干过一些事:完成了国家文物局《考古情报检索系统》等项目的研制;在人工智能应用于考古的领域,曾有过独占鳌头的地位;在考古理论领域里,我发表的《中国考古学变革的基本结构》《考古类型学的进化观与文化动力学的问题》等文章,可以说是在考古学界先声夺人。
而要说我成功吧,我也有许多失败:国家文物局《中国考古主题词表》项目实在无法继续;我企图推进计算机应用于考古事业的计划和推进考古学理论发展的计划,难以大面积实现。我可以不辞劳苦、不争职称、不计钱财,然而我无力改变社会现状。
也许我的失败就在于太认真,又太自以为是。
早有畏友如是告诫:“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自认为仗义为国,更加之功高震主,数恶难赦,安有不败之理?”
人生需要忍受,这对我并不是难题。而现在,我遇到的不是用忍受可以解决的问题。政策或执行政策的人,毫不留情地在移民与自己生活的祖国之间砍下一刀。我想大约是这么一种逻辑:从前你是“公家”的人,用的是“公家”的物,做“公家”的事,享受“公家”的待遇;现在是你要离开“公家”,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吧,休想占“公家”的便宜。住房和办公物品是公家的,必须退掉:属于自己的两大项:变买全部家当,值人民币3000元,离职费3936元,此两项之和,按照政策能给我的价格比率,即以8.35元人民币兑换1美元,再以1美元兑换5.72外汇券,不够买一张去旧金山的飞机票。
想想这就是我在“公家”的单位工作26年后,属于我个人那一部分所得,仅此而已,心中不免有无边的悲凉。
说是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可我现在竟有些茫然,我的“根”在哪里?爷爷、奶奶死了,外公、外婆死了,他们曾经拥有的财产早巳灰飞烟灭;父亲死了,母亲出国了,在这儿何处寻觅亲人的依凭?何况可资为“根”的东西正随风飘散:工作没有了,户口没有了,房子没有了,我委身于公家的一切将连“根”拔除。
作者的中华武术鹰爪拳
记得父亲死时正值三十年前那个可怕的“三年”的苦日子,母亲无力负担我兄妹四人,把哥哥和我送进了湖北沙市的孤儿院。每当天空放晴,我被罚顶着尿床尿湿的被褥,站到膏石板的台阶上去曝晒。可以后我有机会去沙市,还是要去寻找当年孤儿院的旧址,想再去站一站那青石台阶,摸一摸那尿湿的被褥,这是不是一种“根”?
后来,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从湖北沙市迁到了湖南长沙,那时我们全部的家具,只有最小的妹妹拥有的一张小木方凳,可是至今我们全家都还惦着那张早巳无影无踪的小板凳,这是不是也算是对“根”的留恋?
我现在的家很清贫,没有一丁点儿奢侈品,土气破旧的家具总令我有不舍之情。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要小孩,工资维持着最恬淡的生活;这使得我有可能拿出一点点钱,去润滑我领导的课题组以高效运作;我家中的所有简陋的家当,也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省出来的。
那天我找所长说:“能不能借给我一间小房子堆堆我的家什,我也算这个所的开朝元老,我还想回来。”所长的态度,是这样子:“不行,一间房子一个月可租二百多块!美国有的是好东西,你那些破烂早该扔了。”
我的东西是不好,可是那毕竟是我的,那上面有我的心血、有我的历史,此外,还有我的书、我的数十万字的手稿。我想:即便我暂时不一定回国,但总有一天我会来找寻堆着我破烂东西的小屋,拂开灰尘,独自一人借着窗口飘进来的一缕夕阳,翻翻我自鸣得意的那些手稿,发一回身曾许国、命未逢时的牢骚。可是,幻想还没开始,就已经破灭,“扫地出门”的感觉油然而生,强化了我没有了我的乡土的意念,我甚至怀疑我会失去了自己的祖国。
我的父亲于1960年死在武昌那个他为之努力奋斗的医学院里,那年头,“右派”的骨灰是无人关心的,于是骨灰成尘,再也无人知晓其下落。三十多年来,我们兄妹没有挂祭、没有扫墓,因为没有他的骨灰、没有他的坟墓,慢慢的,就好像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样。
前两个月母亲来信说:去给你们的父亲刻个碑、修个墓,哪怕是座空墓。如果是为了灵魂保佑的话,三十年多来他不曾保佑过我们,难道现在需要他来保佑?我知道,这是母亲和我们儿女心底一件说不出来的心事。
父亲死后,为了养活我们,母亲变卖了所有东西,只留下卖不出去的两件西装背心。知青下乡时,母亲在背心的夹层里铺上棉花给我和哥哥当棉衣,我一直穿得很爱惜。这次我们拆去棉花,把背心作为父亲的遗物,埋在了属于他却并没有他骨灰的坟墓里。世界上又多了一座空墓,空墓能表示什么呢?也就是一丝丝牵挂罢!同时也就带上了一点点对母亲国的怀念吧?
可是,毕竟我不可能用一生的时光去陪伴父亲的坟墓,我生活在我的家、工作在我的单位、奋斗在我的事业里。无论爱还是恨、无论血还是泪,经过四十年的融炼,我的生命已和这块土地紧紧联在一起。一个农民,他的祖国可能就是他耕耘收获的土地;一个市民,他的国家或许就是他遮风避雨的住所;一个学者,他的祖国是什么呢?
美国的商人就是聪明,居然在中国发起了“拥有一片美国”的活动,利用感情赚取金钱。我没有金钱,只能用汗水浇灌情感,我只想拥有“一片中国”,可是,以我26年的工龄、刻苦踏实的工作精神,是不足以支付每月二百元的房租以拥有那“一片”的国的。然而,只要以移民的脚步走出这个国度,我就将失去生于斯、长于斯的一切,就像一棵砍掉根、掳去叶的树。
我不甘心如此结局,竟向所长乞求:能不能借一点钱给我,不管多少,能让我拥有一片债务。当我确信一切都是惘然时,我感到一片空虚,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在弥漫。我,就要离开我的国了,我想拥有一份对母亲国的牵挂,我无法为自己也修一座空墓,那么难道就不能拥有一份债务?
又是一天开始了。家,已被搬得空空荡荡;床,铺在地上:只有几个准备带去美国的箱子昂首挺立。在这一片土地上我即将逝去,无言、无怨、无悔。天空静得出奇,乌云裹挟着闷热,严严实实地罩在喧嚣的大地上。
就在早几天,国家文物局来人检查工作。当他们听说我准备出国和我没有完成《中国考古主题词表》的原因时,感叹嗟吁了一番,犹恳切说:“其他都不谈了,关于‘词表’,走之前如果你能‘哭’出来,就为我们‘哭’出来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多少年来我兢兢业业工作不就是为了一点点信任?时间虽然只有10天了,且放下繁琐的私事吧,再做一回衔木的精卫、带血的啼鹃,去为“词表”“哭”最后一声,同时也为我的祖国、也为我自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