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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丨韩云:以头颅撞响青铜古钟的80年代诗歌

韩云 姜红伟 新三届 2021-04-24

      

人物简历

韩云近影
韩云,画家诗人,1957年生于大连,高中毕业赴西藏支边插队,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参与创办复旦诗社,长诗《中国狂想曲》获复旦首届“屈原诗歌大奖赛”第一名。1981年荣获《萌芽》诗歌奖。1984年主持教育研究美育专栏。自幼习画,绘画作品多次获奖。

 

原题

以头颅撞响青铜古钟的

80年代诗歌

——韩云访谈录




受访人:韩   云
访问者:姜红伟



访谈时间:2014年7月21日
访谈形式:电子邮件



问:有人说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大学生诗歌的黄金时代,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答:诗歌的黄金在1980年代前期基本被朦胧诗占了,那是一种因开放而对过去年代颂歌的反叛,很吸引年轻人。应该说当年的大学生诗歌热潮是社会变革的反应。诗无门槛,谁都可以进,往往是进门之后才发现还有更多更高的门槛和魅力,就是这样,一行好诗,往往会影响和伴随一生。

1980年代的确有一段激情燃烧的诗歌岁月。

问:请您简要介绍一下您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经历。

答:我写诗的经历起始于中学,和几个爱好写作绘画的同学老师交流。我生长在大连,却一直有去外面看世界的冲动。我的第一首长诗就是写在北京西行支边的列车上。两天两夜,上百名知青传抄,到了柳园,当作厚厚的家书寄回去。但真正的诗歌训练还是进大学以后,在那里,我遇见了受用一生的良师益友。
     
1978年2月,我考入复旦大学经济系,这一年是中国改革的元年。整个国家开始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文革刚结束的校园,仍是清一色的中山装,却到处是匆匆的脚步,大食堂的人海,图书馆抢座位的人群。那时的口号是“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很快,在“文革”中被焚毁的书重新出版了。同学们轮流昼夜排队,省下饭钱,去买渴望已久的世界名著。记得上蒋学模教授的课,他站在大阶梯教室的底部,问:配额买到了吗?他不说名著,又问:《基督山伯爵》买到了吗?那是我翻译的。
      
      文学?经济学?一个人可以同时做这样的学问?是的,凯恩斯还是钢琴家,也是诗人,博学的同学常在熄灯后给大家补课。不久,班里同学被安排去老校长陈望道家里,帮助整理他捐给学校的书。那是些什么书,像手风琴一样厚,还有许多外文原版诗集,大家整理了好几天。     

韩云在大学宿舍

喜欢诗歌的人慢慢聚到了一起。伟林,很早就是转换意象的高手:“瀑布/像一柄剑/刺破蓝天/伤口,流着洁白的血”。后来做了院长的亚钧,考大学前就是省级文艺编辑,对文学作品有极高的鉴赏能力。我们把看到的好作品、自己的作品拿来一起交流切磋。“一条巨大的旧毛巾/在早晨的雾池里/翻洗”。伟林看完我的这首《浦江》说好,亚钧却不,他说印象派还不是意象,他能说出许多理由,于是就争论不休。 这既是一种不自觉的训练,也是相互砥砺。

   

我在大学的第一首诗是发在黑板报上。1978年暑假回家,遇到很多回城的知青,社会上也开始讨论“知青下乡是否抢了农民的饭碗”,这让许多当过知青的学生堵得慌,不是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
   
    所有青年热血的铁矿/突然被开采/
    连夜/赶制镰刀!
    但是/田野里,镰刀收不拢/稀疏的稻谷
    油灯下/我却收获了/一个沉思的青春
    我希望有一把/巨大的镰刀
    我想收割/这贫瘠的山村
   
这首《镰刀》后来刊载在复旦诗社第一期《诗耕地》上并获奖。当时大学里的板报墙报是学生交流的园地,包括一些摄影作品,书画作品,甚至竞选学生会的提纲。到79年下半年,复旦校园的南京路已成为板报一条街。

隔壁中文系的墙报也很热闹。卢新华的小说《伤痕》是贴在墙报上,我们也挤去看,再后来就是从《文汇报》整版看,一场震动全国的大讨论。巧合的是,1998年纪念入校20年同学会,77级经济系中文系同住江湾宾馆,聚在房间聊至深夜。提起旧事,卢新华只谦虚地说,时机不同,张胜友说,那是深刻反思的结果。

     写诗引发了另一个问题,班里同学说,你那么喜欢文学,何不转到中文系?老师说,只要对方接受下学期就可以转,已经有两个同学转到别的系了。宿舍的同学给出了很好议:“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还学着英语名师李荫华的口吻:去背莎士比亚的诗,哪怕背十四行,用原文背,你一定能学好英语。

    1979年寒假,我路过北京。西单商场里还是三年前取暖的大煤炉,但门外已是另外的景象,街上有种可以读出的喧哗与骚动,墙上张贴的诗行,让人感觉大变革的雪已临近,虽然还不知三年后毕业分配的单位正在这里。

回到学校,班主任吴老师笑着问:想好了吗,中文系同意了。我说,就在你这读吧,省点事,好好读资本论。吴老师说,就是嘛,不读马克思,怎么写中国的事?亚钧说,马克思也是诗人,他给燕妮的情诗,从头吻到脚。亚钧曾把这首诗抄在板报上,那时校园不许谈恋爱,初读一愣,落款是卡尔·马克思。

     
复旦校园,右起伟林,立佐,正富,韩云
    
我至今都感谢复旦老师同学给我的宽容。伟林说,我们去读图书馆,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新文学大系,雪莱拜伦全有。而且他身体力行积极占座。当别的同学把他的座位占了,他就很大度地让与人,跟我说,那人看着挺善良的,不和他打,好像比我们还喜诗歌。

就这样开始了既兴奋又浪漫的恶补,与高尔基比饥饿,扑向面包,与马雅可夫斯基比未来,走楼梯,与波特莱尔比恶之华:“可怜的馒头,只用乳房与嘴谈一场恋爱”。伟林边走边指着梧桐最后的一片叶子:那是我的诗,今冬不会落下来。我纳闷,还有这种诗?玩悬的?

但这类诗只能是习作。热心的同学把我的诗推荐给杂志,大约一年多以后,《上海文学》发表了我的一首诗。只能说,充满了青春时的稚嫩。我说,简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伟林说,发表就是胜利,他自己却不投稿。
   
夏天,伟林和韩琲跟我回大连过暑假,我跟母亲介绍,这是伟林,他爸爸是茅盾老家的县太爷,这是我大姐,她姥爷是七君子里那个李公朴。母亲不住地端量,嘴里说着:上大学长本事,从外面找着姐了,瞧瞧人家!

伟林说母亲的话是诗!乡土诗!从斯大林广场的铜,到旅顺白玉山的弹,一路上他叨叨着,你有诗的基因,就这么定了!还有海水。我一直感激伟林的相知,他后来去当教授,栽培桃李,他不写诗太可惜了!

如同着了魔,好像每张年轻的脸都是诗,好像处处有诗。还嫌不够,有一次,伟林说,我们把书都摆好,不坐,就叫它空着,这次保证不会有人抢,水杯还冒着热气。我们就坐对面,看我们的储备,看诗意。

问: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是如何积极参加并狂热表现的?

答:1979年中,大约是从景晓东那里带来了《今天》杂志,那时还不叫朦胧诗。大家传着看,感觉像看《第二次握手》,地下的,又像骆耕野的《不满》。但很快,公开刊物也可以看到了,江河很棒的史诗。倒是后来朦胧诗的划分与批判,使政治的、非诗歌的因素不断放大。

景晓东是《天安门诗抄》的代表人物,也是后来复旦诗社的中坚,与《今天》诗人有交往。晓东秃顶且亮,77级哲学系,是学生里的教授级人物。他的诗歌兼有反思与抒情,讲究形式,当时已是写手中的翘楚。他的观念和对诗歌的热情,对后来诗社的同学影响很大,还带我们去王小龙的大世界交流诗歌。我仍记得他的诗句:“那时我像受伤的战士/忍着被出卖的怒火”。

复旦诗社诸君,前排左起许德民(经济系79级)、胡平、沈林森、孙晓刚;后排左起汪澜(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张真(新闻系80级,纽约大学电影学教授)、曹锦清、景晓东、周伟林、韩云(画家) 


随着79级的入学,文革老三届基本到齐。思想解放的热潮使校园充满生气。社团活跃,各系的精英们开始走动,他们也要办中国第一本大学生自己的刊物,就叫《大学生》。


这是一本综合性的刊物,有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剧本、小说、诗歌,有张胜友、胡平、景晓东。在装帧设计上,顾晓鸣坚持红色。我们几个在申阳带领下负责外围发行,周末蹬着三轮车,去南京路与福州路口,吆喝着。围了好多人,也卖了不少,回校时天都黑了。但这本杂志很快就被叫停了。我的一组《走向遥远》也暂时搁置,里面包括《青铜古钟》《我是帆》《树》《秋》。


仍然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当时校园南京路上的板报一条街,逐渐发展成复旦的一大景观。两米的黑板,有系里的,有班里的,各种版式,颜色,短文,诗歌。每半月换一期,相当于半月刊。五四、国庆都有大赛评奖。后来墙面不够了,就直接摆在地上,靠着梧桐树。两百多米的长街,一板一板看过来也要半天。每一次出新刊,都如同节日。有一段时间,甚至很多校外来的观众,拿着小本抄。1980年前后大批冤假错案获得平反,人们把这里看成思想解放的窗口,甚至消息的来源,谁是下一个将要平反的?


我在中学团委时,曾一个人负责六张绿玻璃板报,自然是系里班里黑板报的主力。我用红黄蓝粉笔,折断后横着涂,留出黑,用手抹,再用粉笔尖挑出高光,把一个海上日出呼将出来。一夜露水打过后的意料之外,淋漓尽致,把中学在海边写生的功夫全用上了,被同学喻为板报新品种:黑板油画,屡屡获奖。最过瘾的是画一整版的日落,再配一首诗:


将用黑暗/区分晨曦与晚霞/将仰望/黑
区分属于我们身体的热血/和所有的红
     
有些女同学看画,不像大家那样去赞美,故意问:看不出早晚啊,彩云有时间么?前年在京遇到校长,谈起复旦板报一条街,仍充满激情,他说下次校庆的时候,我们把板报街再办起来!我举双手赞成,继续操练!


事实上,在复旦诗社成立之前,很多学生的诗歌都是抄在板报上。没有独创的班系只能抄格言填空,有诗人的板报前总能吸引众多人驻足,而经济系有一大堆诗人。因为诗歌形式可长可短,非常适宜配合板报的排版,使版面生动,我的一些短章甚至要比照板报空位大小往里填,却也别有风格,比如,在两篇文章之间插入一首《早晨》三行:

    

仿佛从未醒来,是的
我们的确来自种子
被叶脉歌唱

还有两行的《风》,登在张志新平反的那一期,已没有血,也没有哭泣:

风吹着姑娘往日的长发
也吹着今日的国家
    
一个国家一直刮革命风,还掉许多人脑袋,这是合理而当有的社会形态么?拔乱反正改革开放增加了人们的思考……多备一些这样的短诗,既灵活又有生气。保利同学建议合成一辑,向泰戈尔学习。当时系里班里都有板报组,有组长,有文字,有报头,各司其职,朱民,老宋,亚钧都是当年的文青,还必须提前一周下达组稿任务。后来有同学感叹,留存下来多好。毕业前我曾整理过一册《板报短章》,感觉有意思的同学还互相传抄。


校园晨读。沈纯摄


包括《我是帆》的段落《青铜古钟》,最早也是抄在黑板报上,后来发表在复旦诗社《诗耕地》上。1983年编入复旦大学出版的第一本大学生诗集《海星星》,发行八万册,后来入选潘洗尘编《中国当代大学生诗选》、中国青年出版《青年诗选》等多种版本。

《我是帆》

在波澜和惊涛之间
我是胜利者的旗帜
在浪花唾液的喘息中
我是探索者清晰的足迹
让狂风巨浪来得更猛烈些
我是动荡中的沉思
我是帆

我背负着弹洞
固执地驶向彼岸
在黑暗中
我是一片阳光
当什么都荒芜的时候
就在我的土地上播种理想吧
我是帆

未来的回音壁
回荡着古老的呼唤
凝固成了我
我是过去年代的遗嘱
历史在我的背后
找到了巨大的能源
我是帆

我不是今天白色的墓碑
宁愿为明天做句点
甚至,做一个路标
驮起沉重的徘徊
我以我的纯真
愈合着失望与希望的苦恋
我是帆

复旦诗社创始团队成员1982年合影。前排左起韩云、许德民、曹锦清、汪澜、张真;后排左起胡平、孙晓刚、周伟林、景晓


《青铜古钟》

把一段光荣的岁月凝固住了
把一切遥远的声音凝固住了
一顶迷人的桂冠
戴在这块土地上

因为母亲曾经讲过你的故事
你的声音便和我的心灵一块长大
我用你的身躯设计城市和水库
用你的花纹
编织幼儿园的栅栏
我兴奋地把你的向往和歌声
翻译给当代人
但是,我永远也不能允许
有人把你放在花房里
只为了观赏
只为了把阳光下的梦
增一片古色古香的波纹
尽管我曾在你的背后哭泣过
那是为了让每一滴眼泪
都从你的心里找到回声!

你不是只刻遗嘱的墓碑啊
你身上用古老文字写下的遗嘱
已经够沉重的了
把你的骨骼给我
把你的颜色给我
把你的声音给我
把你的遗嘱也交给我吧
为了结束千百年的沉默
为了让所有人听到你的沉思
我愿用头颅把你撞响!
   
这两首诗因传播广泛而受到关注,我收到很多诗歌爱好者的信。南开大学罗振亚先生有专门评论:"《我是帆》是属于整体性象征结构的佳作。每段均以‘我是帆’递进式的象征意象为中心,使旗帜、足迹、阳光、土地等意像花瓣四下辐射,建构起一个层层迥环的情思共事空间。由于‘我是XX’句式物我交合,客体物象与主体情思的融汇、欣赏者体味到的再也不是客体真实,而是诗人敢于承担人类与历史命运,愿为失望与过去向希望与未来过渡搭桥铺路的深沉情感波动。” “当什么都荒芜的时候/就在我的土地上播种理想吧”、“我以我的纯真愈合看失望与希望的苦恋”一系列比拟式的质感意象的设置,使人感到的心胸之博大崇高,格调之苍凉雄劲,是令人振奋的。象征手法的暗指性与不特指性,可以因读者审美习惯的不同对作品作出不同的解释。《我是帆》传递的意识情绪抽象而具体,有着多层次的内涵,以上我们发掘的也许只是这座宝矿的几块奇石,这无疑使诗变得异常幽深朦胧。"
   
《诗刊》主编邹荻帆先生后来看到《青铜古钟》很是高兴,不吝赞誉,他是1940年代七月派的代表,也是复旦诗社名誉社长。邹老建议与我新写的组诗放一起看看是否开个研讨会。他认为“《青铜古钟》和《帆》这一组代表了青年大学生这一群体,有青春朝气和时代精,有血性有思考给人振奋,不亚于朦胧诗的《回答》和《一代人》,不能老盯着朦胧诗(当时正批自由化和朦胧诗),应该鼓励探索新诗的多种表现方式。”因住所不远,我骑车到邹老和平里家很方便,没少请教麻烦邹老,他说现在年轻人写的愤怒诗批判现实的诗,很像七月派四十年代写的抗争诗歌,比如《走向北方》、《无题》等等。邹老也希望我调入《诗刊》做编辑,我讲了《当代》招诗歌编辑,去见韦君宜和孟伟哉都同意调,但我本单位不放档,说马上派出国进修。邹老说那就做你的美育编辑吧,美诗学也都有相通之处。我很感谢邹老对我的点拨帮助,非常谦和,那些年还常通信寄贺年卡。1986年夏在朝阳小关还见过邹老,顾城两口子和复旦张真也在,新搬的地方。燕生老师介绍时故意说我叫青铜,顾城说知道的,以前见过面,叫古钟多好啊。燕生好逗,拍了拍我脑门说没撞钟起疱啊,大伙都乐了。之后坐着聊,顾城目不斜视,直勾勾,反复讲眼睛能看见一切,看不见自己……


问:复旦大学诗社是被大家公认的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重镇,能否请您回忆一下当年复旦诗社和《诗耕地》杂志?

答:复旦诗社的成立,要不是许徳民来,谁也注册不下来。1979年国庆校园和系里选评诗歌,我感觉他的一首小诗很有意味,选上了,从此一发不可收,管我叫伯乐。他天生诗人的激情,总在熄灯后找伟林和我谈诗,又找来孙晓刚、胡平一起折腾。沪上冬夜,大家抱团取暖。他超凡的组织能力表现在校学生会的竞选上,接着又组织复旦诗社。德民很客气地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只写诗,不担任任何务。        
    
      在诗社里,晓东、胡平都是大哥级有成就的人物。晓刚的诗明亮、异质,词语搭配带有明显的个人气质,在我大学后期写象征诗的时候,他的城市诗已有声有色,几乎是这一派的开山者。他的诗是属于一看就是他写的那种,别人不宜模仿。他能写出这种句子:“我要每部分心都来这儿”,“我遇见挥洒光明的大师”。胡平的诗老道,他的思考好像分给纪实文学的更多。汪澜的诗细腻纤巧,一派江南女子的现代风韵。张真当时是诗社最年轻的,但诗的感觉极好,她的火焰山,希望吧痛苦的种子,以及后来清新可感的情诗,都极具个性与才华。
   
在筹备复旦诗社成立的晚会时,我拿出《青铜古钟》《我是帆》,保利和立佐是高参,坚持朗诵就是朗诵,绝不能用过多的书面语,这与担任朗诵任务的宋峰的意见是一致的。我把写好的以古代辉煌与现实不满为基调的中国颂抄好,仍未找到兴奋点。睡下打开收音机,一阵“革命练习曲”、“匈牙利狂想曲”的钢琴波涛袭来,我跑下楼,在路灯下一气呵成改写完成了"中国狂想曲”。
    
     宋峰深谙语调的奥妙点,他甚至提出改动几处,我只有钦佩。当他用浑厚的男中音,缓缓推升,诵出他喜欢的那句……“我的祖国,太阳燃烧着山寨和城郭”……他张开的两臂拥抱着,他被掌声一浪一浪掀起。又在:“抗击外敌的伟大城墙,何时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时,用一分钟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攥紧拳头,等待掌声平息。
    
灯火辉煌的千人大礼堂沸腾了,近八十多行的诗,不断被掌声打断。一共三十首参赛作品,乔奇、朱莎、孙景璐、焦晃等上海名家的朗诵,使这一晚真正成了诗歌的节日。这是青春的泪水与中国狂想曲的节日,这是复旦的校庆日。《人民日报》编辑徐刚当时表示,可以拿回去摘发其中的部分段落。但当我后来打电话询问时,他表示某些内容不适合公开发表。

复旦校园的“诗耕地”雕塑

     
这首《中国狂想曲》获得复旦大学首届屈原诗歌大赛一等奖,伟林的诗获得了二等奖,宋峰获得朗诵一等奖。我记得当晚宿舍里挤着许多人要原稿,立佐和班里热心的同学索性抄了三块大黑板,第二天摆到大食堂门口。我手里只留有长诗的三部提纲,也是其中的诗句,原稿早已传得不见踪影。

中国狂想曲,三部提纲


1序诗
你是这般壮丽这般辽阔,我的祖国
太阳燃烧着山寨和城郭……

2展开
历史在长城的石阶上痛苦思索
抗击外敌的伟大城墙
何时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3尾声
用你古老的印刷术再印一部新法典吧
给迟来的民主送一股春风
给膨胀的权力拦一条绳索

加上复旦校报第二天报道这次诗歌大赛所引用的四行:

敦煌壁画的飞天在焦躁地申辩
快把长江号宇宙飞船送入银河
丝绸之路的骆驼在疲倦地呻吟
快给沙漠以高速公路和汽车

问:当年,您创作的《青铜古钟》和《我是帆》,以及《生活召唤着我》曾经很受读者喜欢,能否谈谈这两组诗的创作、发表过程?

答:《青铜古钟》和《我是帆》两首诗,是我大学时期的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和学生读本。我把它看成是我中国狂想曲的一种象征写法,一种时代的记录。
     
1982年2月,我被分配到教育部研究部门做编辑。3月的一天,一封加急电报寄到单位,以公函形式通知我去上海,参加1981年度《萌芽》丁玲文学创作奖颁奖及一个多月的创作假。我的《生活召唤着我》获奖。
      
《萌芽》的主编、上海作协的哈华、白桦与作者一起座谈研讨。在编辑们带领下,一路过杭州,经春江碧水,入住淳安古城半个月,写作交流。作家俞天白、宁宇、郑成义平易热诚,像年轻人的辅导员。这期间,我写了《乌篷船》。
  

 1982年4月《萌芽》获奖合照。前排右一韩云,宁宇、哈华,后中彭见明,傳星、郑义等


获奖的《生活召唤着我》一组诗,是大四时写的,刊登在复旦诗社的《诗耕地》第二期上,受到诗人宁宇的肯定。我在东北老工业基地长大,熟悉那里的生活。这组诗是当时面向社会底层的尝试,只是尝试……并没有获得“谁能想象/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生活”所要的张力,也没有凝聚“我收起了画箱/改变了去画日出的主意”……那种象征,余下的只是些许旳不足与未尽。
     
《萌芽》是当年全国发行量排前的文学刊物,首次办奖也引发了写生活诗的热潮。但我对诗歌中的叙事,一直保持谨慎,在语言与技术上恰如其分并非易事,词语一打滑,就散得不好收拾。仅就叙事而言,我喜欢后来《诗刊》发的"门",《西藏文学》发的"给达娃“,"我愿你黑色的骏马穿过我的诗行/留下呼啸/留下高原风",以及后来《上海文学》开办“当代诗坛"时的首篇组诗”四月"。
     
1982年中,我拿着新写的一组诗,去虎坊桥《诗刊》社,交给王燕生,见到了邹荻帆老师。大约秋天的时候,我再去,邹老说有争论,想搞个作品争鸣的研讨会。过了年开春,再见到燕生,他只是笑着说,这事得等领导,还没发话呢。我急于知道一种写作的可行性,就给《花城》寄去了。林贤治的《青年诗坛》很快采用了,另外有两首,寄来了校样,却停刊了,而《诗刊》后来选发的是另一首《门》。

问:回顾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

答:1980年代充满人文理想主义色彩,有股追寻求知的欲望,美育编诗画,后来又考学出国。1989年我考入剑桥大学硕博连读,但9月入学单位不放行,原因除了众所周知的参与了游行的需要学习反思,还有更严重的是《青铜古钟》这首诗在一些校园板报栏里传抄张贴,署了作者名自然脱不掉……我所在出国前培训学院也有。虽然剑桥校方保留了一年学藉,但第二年也没去成,还被委以重任更不得离开,至今我仍对那些当时保护我并据理力争的领导同事深怀感激。在个难熬的闷热夏季,与蚊子周旋,有感而发写了长诗《一滴琥珀血》,此不细表,因为已翻开新一页,开始准备评定高级职称了。

    
在此,仅引用我在1980年代最后的日子写下的这首春天的诗,为我们青春的岁月做个小结。  
      

《在春天》


没有一朵花是被迫开放的
没有冰雪不愿意解冻
奔淌琴声

没有湖泊不愿意苏醒
睁开婴儿的眼睛

没有一只鸟
鸣唱不是自己的歌

没有泪水,就没有雷声
闪电不可能一再分割我们
除非春天也是假的

有的人非常塑料
有的人没头

真实的春天
没有被动的词
大自然从来没有不自然 


(本文摘自姜红伟编著《诗歌年代——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访谈录》,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本号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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